江煊的双手光滑如玉,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想必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疤,可是江遥却说,他受伤已是习惯了。
越是把江遥与江煊比较,萧吟越是滋味复杂,八年前家族变故后,他自觉很多时候都心硬如铁,甚至与从前相比,他现在堪称冷血无情,极少会有什么人触动到自己那点恻隐之心。
江遥于他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明明与江遥素不相识,却总能勾起他自己都陌生的情绪。
也许是自己这么多年确实未曾遇到过这么傻的人吧,少年时遭逢变故,他其实已经很少会全然信任一个人,也把人心往坏处想,如墨风季逢青这样的心腹于他而言也只是止于公事公办,互相之间都是在尽忠职守而已。
可江遥对自己却不止于公事公办的尽忠职守,那样干净纯粹的一双眼他看得明白,那里面装着的是最真切的关切和忠诚,愿意交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萧吟的面庞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他目光沉静地望进江遥眼中,像是要看穿他所有思绪,拈起他的下巴,低声道:“告诉我,当年在地牢的那个人是你对吗?”
江遥脑海中已炸开了一朵烟花,然而在萧吟的注视下他根本不敢抬头,双手都汗涔涔的,滚了滚喉结,摇了摇头,眼眶却酸涩不已。
萧吟叹了口气,没有再问,道:“衣服脱了快上药,时辰不早了。”
江遥脱下已血迹斑斑的外袍,萧吟这才看清他里面的里衣已是染透了鲜血,哪里都有伤。
在萧吟面前脱衣服总有些不自在,江遥退开些许,想躲到房中阴影处,却听得萧吟道:“过来,站那么黑的地方看得到吗?”
江遥乖乖地挪过来,萧吟一把将他拽到面前,按到了床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伸手要去脱他的里衣,他受了惊吓般闪躲开:“主人!属下自己来就好了!”
“背上你也能看见?”萧吟嗓音低沉,不容置疑,“别乱动。”
每当萧吟沉了声音,江遥就会忐忑不安,生怕真的惹怒了萧吟,因而纵然此时极度不自在,他还是没敢再动,任由萧吟拉开了他的里衣。
萧吟沉默地看着江遥的脊背,江遥很瘦,薄薄一层肌肉下都是骨头,整个背部除了今日新添的两道刀伤,其他地方也毫不美观,新旧不一的鞭痕层叠交错,上面还有凸起的利器划痕,甚至还有许多个钉子钉出的疤痕南,剩下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搞出来的,五花八门。
他不知道其他暗卫身上是不是也这么可怖,但江遥身上每一处都昭示着他曾经历过的痛楚。
“主、主人……”半晌没有听见萧吟的动静,江遥瑟缩了一下,不敢回头,声音轻颤,“属下身上丑陋,污了主人的眼睛,属下……”
下一瞬,药瓶里的药粉无声洒在了一处伤口上,他又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僵硬地任由萧吟动作。
萧吟显然是没有怎么做过这事,纵然动作放轻了,还是有些重手重脚,江遥脊背绷紧,忍下了痛感,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好了。”萧吟也知道自己干不来这活儿,快速将他背上的伤上完药,将药瓶递给他,“剩下的地方你自己来吧。”
江遥接过来道了谢,几乎是逃离般地从床上跳下去,闪身到了窗边的阴影处,胡乱给自己几处明显的伤口上了药,穿好了衣服再挪回去给萧吟铺床,之后便退回窗边,等着萧吟躺下后再以掌风挥灭烛火。
萧吟看他一眼:“你站那里做什么?不睡觉了?”
“属下给主人守夜。”江遥毕恭毕敬道。
“守什么夜?”萧吟懒洋洋向他招了招手,“你打算在那站一夜?”
江遥看萧吟招手,还是走了过来,解释道:“主人身边现在只有属下一人,属下理应……”
“睡觉。”萧吟拉了他一把,自己挪到了内侧,显然是把外侧一半留给江遥,“我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有人站在一边。”
江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萧吟不喜欢的事他自然不会去做,可与萧吟同塌而眠这样的事他又如何敢做?
“不不不,属下……”
“我说,睡觉。还要我说几遍?”
见萧吟有些愠怒,他不敢再说什么,脱掉了外袍,沾了点床沿躺了上去,抬手挥灭了蜡烛。
黑暗中,萧吟感受到自己右手边空空如也,江遥和自己之间还能再睡下一个孩童,但思及硬要这人睡过来又得惹得这人一阵忙乱,干脆不提了,静了少顷,道:“今日你于重围之中及时赶到我身边,带我脱险,按理该有嘉奖,想要什么?”
江遥把呼吸放得很轻,像是怕呼吸重了都要吵到萧吟,乍听到萧吟说话吓了一跳,呼吸乱了一瞬,平复过来后回道:“属下不敢居功,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该赏该罚我分得清。”萧吟道,“说吧,免得其他人觉得我赏罚不明。”
江遥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属下想、想要一块暗卫腰牌。”
萧吟也沉默了片刻,道:“只是这个?”
之前说好要再考验他一两个月才能收他做正式的暗卫,也才能拿到那块腰牌,现在江遥自觉时间应当是还没到,他提前说已是有居功自傲之嫌,却没想到萧吟这般说,嗫嚅道:“是,属下只要这个,主、主人可以应允吗?”
“嗯,可以。”萧吟像是有些困意上涌,声音有几分含糊不清。
江遥笑了起来,轻轻道:“谢主人。”
主人对他真是越来越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渣吟:逐渐真香,我不对劲。
鹅子: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不是)
第20章
次日一早, 墨风就带着暗卫找了过来,这间客栈便被他们包下了,并且带来了唐劭中了一剑后当夜没能救活的消息。
江遥没想到自己那一剑竟然真的成功了, 正讶异之际,就见所有人都看着他。
“那一剑是你刺的?”萧吟问道。
江遥无端紧张起来, 小声回道:“是……不,应该是……”
“是就是, 什么应该是。”萧吟笑了一下, “你又立一功,可以再要一个奖赏。”
江遥呆呆地看过来, 又不会说话了。
负责杀人的本是齐砚, 但当时情况复杂, 齐砚的第一剑失败了, 最后与江遥配合才在运气成分下杀了唐劭,齐砚上前跪下:“属下未能完成任务,请主人责罚。”
萧吟只是看了眼墨风,没有开口, 墨风道:“先记着吧, 回暗阁后再按规矩去刑堂受罚。”
齐砚面色不变,恭敬道:“是。”
暗卫没有完成应有的任务, 受罚是应该的,江遥从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但当时要不是有齐砚与自己配合, 他也没办法杀了唐劭,两人同时出剑都是在看运气, 其实后来齐砚是放弃了再进一步的机会, 主动撤剑为两人安全撤离打掩护, 守住了他的后背,才让他得以将剑又刺出去三分,置唐劭于死地。
虽然暗阁的命令是让齐砚杀人,齐砚没有完成,最后是他代劳,按规矩确实当罚,但他总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简单地来算,而且从他陪齐砚练剑开始,齐砚就一直还挺照顾他的,他抿了抿唇,也跪了下来,道:“当时齐砚本可以成功的,是主动放弃了机会让属下去刺唐劭,他转而回防,掩护撤退,若没有齐砚的掩护,属下也没办法成功。杀了唐劭的功劳理应有齐砚的一半,属下不敢居功。”
房间里一下安静无声,墨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去看萧吟的神色,想着江遥也做了这么多年暗卫怎么还这么不懂规矩,暗卫只需听从命令并执行命令即可,规矩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因为规矩也是命令,质疑规矩就是质疑主人,前面他已经代替主人定下了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已经下了命令,江遥非要站出来质疑简直就是在找死。
齐砚也不敢说话,但心里也对江遥无语凝噎,觉得自己怕是要被他害死。
江遥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他没有办法接受,从前在江家他也有不长记性的时候,非要为别人求情,觉得少主处理失当,最后自然免不了去刑堂脱一层皮,江煊说他这样挺好的,暗卫往往冷情冷性,成了主人手里的工具,没有自己的情感,但他却能保有自己的情感。
可是主人不会这样认为,有情感的暗卫并不是好用的工具,这意味着这件工具可能不够听话,也不好掌控。
见萧吟淡淡看着江遥,辨不出喜怒,墨风赶忙上前也跟着跪下:“属下管教不严,主人息怒。”
江遥一颗心已是怦怦直跳,但还是大着胆子道:“若主人要赏属下,那属下想要的奖赏就是不要责罚齐砚。”
“你……”墨风被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这人到底明不明白这样做只会火上浇油,暗卫不可与外人多接触,暗卫之间一般也不允许有什么私交,一切都得在暗阁的掌握下,有私交难保不会被认为有异心,对主人不够忠诚,也是大忌。
萧吟看江遥即使怕得额上冒汗,但神色却十分坚定,乌黑的眼睛紧张地一眨一眨的,那样一双眼睛干净至极,一眼就能看到底,所有思绪向来是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流动着的永远是最真挚纯粹的情感。
“齐砚在一开始失手后能及时找到补救方法,并且最后任务也算是成功了,不赏也不罚。”
正当所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时,萧吟突然开口说话了,众人提着的一颗心骤然放下。
江遥自然是欣喜不已,可墨风和齐砚却震惊无比,主人何时有过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平日里萧吟并不怎么过问暗阁对暗卫的赏罚问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会有一点徇私之处,今日却因为江遥这不合规矩的求情而网开一面,着实是令人瞠目结舌。
但他们不会去质疑萧吟的决定,故而也只是听令。
墨风看了眼萧吟手臂受伤的位置,低头道:“这次主人受伤,回暗阁后,属下会让参加这次任务的所有人去暗阁领罚,属下责任最大,会自行加罚一等。不过江遥安全带主人撤离,功过相抵,就不必受罚了。”
刚欢天喜地了一番的江遥顿时又傻眼了,昨天萧吟说他有功,今天墨风却说他是功过相抵,那昨晚他向萧吟讨要的那个奖赏是不是就意味着没办法实现了?
江遥下意识急切地看向萧吟,想起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赶忙低下头去,目光一下黯淡下去,神色无比落寞。
看来一时半会是拿不到暗卫腰牌了。
萧吟只是瞥一眼江遥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唇角轻勾,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此事我只恨落朝宗阴险算计,不会降罪于你们,都不必去领罚了。”看江遥眼神略带期待地偷偷望过来,他愈发憋笑憋得辛苦,故意顿了顿,欣赏了一番江遥紧张不安的神色才道,“昨日我答应了江遥一件事,回暗阁后把暗卫腰牌给他。”
墨风觉得今日的萧吟像是被人下了降头,实在是太奇怪了,怔忡不已的他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回应:“是,属下遵命。”
最高兴的自然是江遥,看上去恭敬地垂着眼,实则嘴角早就弯出了明显的弧度,眼睫兴奋地扑扇扑扇,扇得萧吟心上像是软下去一块,目光半晌没移开。
“不知主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墨风请示道,“是回江煊那里还是回侯府?”
“回侯府。”说起这个,萧吟的脸色沉冷,眼中掠过危险的狠意,“时隔多年,他江敛之还敢算计我,那就别怪我无情了。落朝宗要是还想合作,就让他们自己上门来,这事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遥遥说他想要营养液(大声)
第21章
萧吟在龙安县又歇了一夜后便启程回了润州平昭侯府, 而这一天时间,江湖和朝廷都出了大事。
信和帮帮主唐劭忽然被人刺杀身亡,帮内乱成了一锅粥, 从前信和帮的敌人都闻着味儿蠢蠢欲动,然而没等有人做点什么, 信和帮便悄无声息地易主了,素来低调的落朝宗成了信和帮的主人, 彻底接手了信和帮。
纵然萧吟早有心理准备, 还是气得狠了,险些又害自己犯了病。
这般做派, 落朝宗必然是早就布置好了一切, 就差最后刺杀唐劭成功便可收网, 将信和帮收入囊中, 而最后的收网还是他亲自为落朝宗完成的。
这事在江湖上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更令人震惊不已的是,朝堂上也有了风雷涌动的味道,这信和帮与朝堂的牵连比大家想象得还要深。
圣上的弟弟谧王被秘密禁足, 不见人影, 有人猜测谧王可能已被圣上一杯鸩酒赐死。
而这谧王素来在京中是有名的纨绔,在生性多疑的圣上眼皮底下能活到现在, 一是自身没什么威胁,成日混吃等死而已, 二是有太尉林定堂罩着, 在波诡云谲的京城里自能站稳脚跟。
对太尉而言,谧王是他不可或缺的盟友, 毕竟太尉与圣上虽说表面和睦, 暗地里也是互相忌惮的, 太尉要想拿捏住皇室,只能从旁人下手,他选定的自然就是很好掌控的谧王。
这两人在京中早已有了默契,太尉帮助谧王稳固在皇室的权势,在皇帝眼皮底下活下来,谧王则帮助太尉将势力渗透入皇室之中,在皇帝面前更加硬气。
信和帮出事后,京中突然流传出谧王曾找信和帮运送过大量兵器火药的消息,朝廷迅速派人彻查,从信和帮在京城的分舵里不费吹灰之力便搜出了谧王与信和帮签过的契约,证明了假扮商队以押运货物为由找信和帮运兵器火药出京,而京中兵器火药的来源则多半是京营,这里被太尉牢牢把持,背后深意京中众人早已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