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平静,徐郁青却听得心头一紧,唐复是因为什么而死、死状如何,因他那时年纪尚小,从未得知。可是那个时候,谷临风也就刚刚十岁……
“无论多少酷刑加身,他一直坚持不供,始终没有说出吴师父的名字。只是后来意识不清时,隐约吐露了当年护送的那名少女最终的下落。那些人见终于有了眉目,这才离开。又等了不知道多久,吴师父才找到我。我出来的时候,师父已经被吴师父好好掩埋,并没有让我亲眼见到那种惨状。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亲见,黑暗中耳听的种种更加难以忘却。那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好像会看到唐师父满身鲜血的样子。”
因为师兄弟间关系并不亲睦,谷临风又不是个喜欢表达情绪的人,徐郁青从未听他说过这些细节。他还记得,那时他总是觉得谷临风这人阴阳怪气,既不哭也不笑,怪瘆人的。如今想来,刚刚经历这样惨状的孩子,只是木然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自我保护罢了。
“我并不清楚那些人的身份,隐约听到是什么暗卫,又哪里晓得究竟是什么人。”谷临风接着说道,“在跟着吴师父回山的路上,我也曾一遍遍地问他真相,他却只是一再对我说,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师父,叫我忘了听到过的一切。我怎么忘得了?”说到这里,谷临风竟然笑了一下,“其实在临近山门之前,我跑过一次。”
“……那后来……?”徐郁青下意识接了话,开了口便知是句废话——后来自然是跟着吴元山回了山。
可是在徐郁青心中,谷临风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刚到山上的时候,除了显得不爱言语、个性沉闷、说话难听,他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是什么让他乖乖听话,跟着吴元山回来的?
“后来我没有跑掉,是因为我害怕。”
谷临风并没有说下去,可徐郁青自然能够懂得他究竟害怕的是什么。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谈复仇无能为力,一路从东南逃到北方,惴惴不得安宁,既不知杀害亲师的凶手是谁,又不知自己是否会再遭遇一次这样的惨状。他甚至连具体的杀戮现场都只能凭脑中构想,但声声惨叫却是真实的,在耳边不断回荡。
“师父当时对我说,若想要不再害怕,就学好本领。那些杀人的恶魔,堪比魑魅魍魉,行踪难觅,但若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我需有自保的能力。”
谷临风就这样跟着吴元山回了山门,成了徐郁青的师兄。
“我到山上的第一晚,你大闹脾气。”谷临风似是想起了什么,“你既不愿意我跟你睡,也不愿意我跟师父睡,更不愿意我独自占了你的房间。”
经他一说,徐郁青恍惚有些印象,此刻不由得赫然。依稀是当初来不及置办,师父要他们二人先挤一晚,徐郁青出于地盘意识,坚决不同意。若是让谷临风和师父同住,他又觉得不能白白将师父让给这个新来的“师兄”,总之哪样都不乐意,把吴元山气得跳脚,硬生生拍了板,让他俩挤了一屋。
连日赶路,吴元山也累极了,不想跟孩子多掰扯,自己进屋倒头就睡。谷临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大半宿。后来徐郁青气劲儿过了,久等这新来的师兄也不见人回来睡,想着自己是有些不讲道理了,便拉下脸来,去了屋门口将人拽了进来。
“就挤一晚,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就是跟你先说好,明明你是后来的,我凭什么叫你师兄?我可不乐意……以后要是不当着师父,我可不叫你这个。”他小小年纪,对这称呼颇为介意,但谷临风心思根本不在这事儿上,只嗯了一声,草草收拾躺下了。
他只能想起些大概,却不料谷临风却将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也是太累了,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又做起了噩梦。可是梦到中途,你在旁边踹了我一脚,半个人都快挤到我身上了。我的噩梦,被你打断了。”
“哈?”徐郁青没想到他会说到这个,一时有点愣住。
谷临风却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
那时候他惶惶不安,一路北上时,吴元山担心有危险,时常守夜不眠。谷临风每每噩梦惊醒,周遭都是一片黑暗,让他仿佛置身那时的地窖之中,噩梦与现实无限交错。可那天夜里他噩梦做到一半,突然被徐郁青一脚踹醒,一睁眼,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孩儿半只胳膊半条腿都搭在了他身上,活生生的,重量压在身上显得那么真实。小房间窗关不严实,透出点儿那晚的月光。
不是只回荡着惨叫的黑暗地窖了。
那是他那段日子以来,第一次觉得安全。
他脑子里过着往事,眼神不自觉就停在徐郁青脸上,一停就是许久。
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徐郁青低头清了清嗓子:“咳,我那时候不懂事,也不知道你当时……师父只是告诉我师伯没了……我就是不乐意突然多了个师兄。”
谷临风这才转开头,沉默了一阵才道:“你问我什么时候知道是幽门暗卫……其实还是那时候,白无患家里出事后不久,师父寄来了一封信。”
徐郁青抬起头,他终于要等来了,几乎等了十年的答案。
第21章 答案
“师父在信中说:魑魅魍魉已现踪迹,远离是非,自保为上。”
吴元山一向不怎么管他们在江湖上的事,谷临风当时只以为是白家的事闹得太大,而徐郁青又向来和白家二公子走得近,才惊动了山上的老人家。夜晚入睡时突然如遭雷击,多年前的噩梦陡然袭来,让他瞬间明白了“魑魅魍魉”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
那时他已经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自然知道了“幽门暗卫”是什么组织,结合幼时那段经历,不难推测他两位师父与这个组织的敌对关系。
这么多年来,因着吴元山吊儿郎当的个性和归隐出世的态度,谷临风一直努力让自己忘却前事,寻个好地方与师父师弟安稳过活。直到这四个字再现眼前,他才发现儿时的噩梦根本挥之不去。
“当时白二还昏迷不醒,我与他此前也不太熟悉,不了解他家里那些背景,因此曾与你询问过一些白家情形。后来我推测,他父亲应该是隶属幽门暗卫外侍组织的成员,后来不知道因犯何事,被组织灭口。白家只剩下了白二这一个。”
谷临风说完看着徐郁青,后者也点了头。这些也是在之后帮助白无患追查家中出事原因时,他和白无患根据搜集来的信息推断出来的结论。不过那时他和谷临风已经闹僵,两人从未再讨论过此事个中关联。
“我问过你之后,心中不安稳,就回了师父一封信想问个清楚,同时离开洛城,自己去查了一些有关幽门暗卫的线索。那时我也没有想到,这些魑魅魍魉,能这么快找到师父那里去。”
当时谷临风突然离开,语焉不详,徐郁青还曾怪他对白无患的医治不够上心。他想了想问:“你当时去了哪里查?”
“我回了岳州,当时唐师父出事的地方。”那是谷临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到这个噩梦之地。但多年过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线索。也许是冥冥注定,他灵光一闪之下,竟在故地回想起了那时在地窖中听到的、唐师父最终挣扎之际吐露的那名少女的去向。
“琼州。我去了琼州一趟,花了很多功夫,找到了当年这名少女的下落。”
徐郁青听了便问:“找到了?……不对,师伯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说当年幽门暗卫的人也早就找到她了。”
谷临风摇了摇头:“幽门暗卫的人当年并没有找到她。当年唐师父出事之后,她得了信儿,躲了起来,后来隐姓埋名,去了惠州生活。所以我又去了惠州。”看了看徐郁青疑问的眼神,他又道:“你是想问我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查到这些?是因为当时幽门暗卫的人刚刚查过这条线索,而我捡了便宜。我到了惠州,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
“几乎就在白家出事的同时,这个女人一家也在大火中丧生,手法和白家的事如出一辙。”
徐郁青吸了口气:“幽门暗卫。”
“我到了惠州,突然才惶恐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当年是怎么得的信儿?”谷临风说罢,徐郁青几乎第一时间也反应了过来——
是吴元山。当年是吴元山一早通知了这个女人隐藏踪迹,她才逃过一劫。但既然她已经出事,那吴元山的下落,恐怕也难保被透露。
想到这一点,谷临风快马加鞭,就往山门赶去。途中他思及此事重大,就给身在洛城的徐郁青也去了一封信,着他速回山门。
“师门紧急,速回。”徐郁青记得,那信中只有这六个字。但等他马不停蹄赶回山门时,看到的却是一把火烧了山的师兄。师父和家园,尸骨无存。
徐郁青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你……回去看到了什么?”
谷临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一地的尸体……和还剩一口气的师父。”
“他还活着?!”徐郁青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谷临风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积郁都吐露出来:“幽门暗卫的人没有太重视他,只派了四个人来。山上是我们的地头,师父和你曾经设下多重机关掩护,这些帮了大忙。师父依靠机关阵型,与他们周旋了很久,干掉了其中三个。最后那个人,武功很高,虽然在机关阵法中受了伤,但师父依然不是他的敌手,后来引爆了埋在屋内的暗雷,才弄死了他。但师父也早已身受重伤,更被这暗雷炸得面目全非,身体……也不完整了。”
“他看到我,回光返照似的拉住我交待了许多事。”谷临风闭了闭眼,仿佛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
“是幽门暗卫的人……他们、他们想要那本《机关》下册……我已、我已将它毁了……咳咳咳……”
“师父!师父你别说话,你快吃下这颗丹药!”谷临风急道。
吴元山却艰难地别开头:“你听我说……他们一定还会再来……如果查出任何你俩的踪迹,你们未来难保平安……青儿身负一半的《机关》绝学,一旦被他们知晓,将有大灾祸的……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快要不行了……你一会儿,把这里全都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都烧成灰烬!……咳咳咳……”
“师父!!!您别说话了!”
“风儿……你手上的《医术》也只有半册,下册当初这些人……从你唐师父手中夺走……你师父也因此而死……你若要报仇、要追查……保护好郁青……别告诉他,别去查,远离这些事……别……去……”
“砰”的一声,将谷临风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是徐郁青颓然跪坐在地上的声音。他的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谷临风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想要拍一拍他的肩。徐郁青突然爆发一样,拍掉了那只手。
他的声音嘶哑,嗓子里像是有哭声在压抑:“……凭什么!凭什么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他的徒弟吗!?要报仇、要追查,为什么都是你一个人的事!?那我算什么?!”
谷临风就那样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没有为什么。两个徒弟,总想保住一个。只是先回去的那个人是我。”
徐郁青此时不想说话,只是将头埋进双臂之间。他心里知道,不是的。吴元山从一开始就选择什么都不告诉这个小徒弟,出事之后也只给了谷临风去信,从头到尾,这个“偏心”的师父,想保的都是这个小徒弟。
而他的傻师兄就这么信守诺言,只字不提。
这些年来,他满怀着怨愤,可谷临风只身走来,又经历了什么?
“郁青……”见他埋头不语,谷临风试探着喊了一声,语气中竟有些小心翼翼。
“你这个蠢货。”徐郁青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手指插入发中,微微用力。
谷临风一看便知道,他竟在哭。长大之后,徐郁青极少极少哭过。上一次见到他哭,还是在山门前,一片烧过的废墟之中,他边哭边和自己大打一架,从此再不相见。
于是他一点点挪过去,慢慢地,不甚熟练地,将这个久违的师弟轻轻揽入怀中。徐郁青僵了一下,终于把额头靠在了他肩上,放开呼吸,渐渐平复自己。
这个时候谷临风好死不死地开了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等一会儿,我拖住机关,你趁机先出去……”
“谷临风!”徐郁青一听就炸了毛,一把将他推开,怒气腾腾地瞪着他,“这话你再敢说一次,我……”他咬了咬牙警告道:“我这辈子再也不认你!”
谷临风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说话。
看见对方的样子,徐郁青突然就泄了气,他无奈地长呼出一口气,以有些商量甚至妥协的语气问道:“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们都是……别再留对方一个人了。行吗?”
谷临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好。我保证。”
第22章 脱困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指望英虹婷能够顺利回到盈香楼,引路中明路掌柜来此救援。
原本他们二人与路中明约定过三日后在山道出口处接应,但此时的状况却未曾预料。英虹婷出去之后能否顺利避过驻扎守兵的眼线、路中明又能否找到他们的所在,都是未知之数。
“现在应该是戌时了。”徐郁青数了数时辰,他们是凌晨潜入的,至此已到了当天夜晚。若趁着夜色,英虹婷再机灵一些,今夜回到盛州城、找到路中明还是很有希望的。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