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开封,便香气四溢。白无患本就是吃喝玩乐了一晚上,酒也喝了不少了,但只消一闻,便知道这酒必是好酒。
他举杯试了一口,朝着对面露出赞赏神色,忍不住调侃了对面两句:“江老板,你一个开面馆的,酒酿得这样好,是不是有点儿不务正业啊?”说完话,他举杯一饮而尽,以神色尽表赞许,搁在桌上示意对方满上,江方却微笑着按住那酒坛子,不动手了。
“公子先前也喝了一晚上了吧,少喝些,先垫垫肚子吧。”
其实根本不饿——但白无患这人很会做人,既然是应邀前来,总不好拂了别人美意。他便从善如流,拿起筷子先尝了尝小菜,意外发现真的不错,又挑了几根热腾腾的面条试了试……
这也未免太好吃了?!
面煮的劲道,调味也极鲜美。炖牛肉的香气在面条被翻夹出来时喷薄而出,诱人极了;再试一口那牛肉,肉质极佳、火候更好,入口回弹、汁液饱满;最后喝一口那面汤,牛肉的香味和调料融合一处,都沉淀在了这口汤里,堪称是精华所在,简直是人间极品!
他算是知道这位好管闲事的小面馆老板是怎么在这条街巷上生存下来的了。
手头确有“真功夫”啊。
江方就这样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完了整整一碗面,等到那面汤也下了肚,这才伸手帮他满上了杯子里的酒:
“自己酿的酒,今日本来也特意备着,谢谢公子那日替我解围。”
白无患看着他倒酒,自己动手挪开了装着面碗的托盘,将手撑在桌上打量着对面的人。这家面馆开在花街附近,是个临街位置,因为花街的热闹,这条街上的商铺通常打烊也迟。白无患是花街常客,倒是经常路过,却从未动过要进来试一试的心思。要不是那一日在这里见到这小面馆老板居然出手教训一个欺辱年□□子的权贵,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哪里,”想到这里他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酒杯:“江老板身手不俗,底蕴深厚,本来也不用我插什么手。”
他说的这是实在话,江方的武艺极高,这是白无患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教训那权贵,江方连一成的力都不必用全。只不过武艺再高强,得罪了这种有权势的小人,想必这小面馆以后生意就没法做了。白无患出手相帮,帮的不是别的,是江方的营生。
江方主动举起杯,敬了酒:“那就替我这小面馆,谢过白二公子。”
白无患因这称呼挑了眉。江湖上行走,他用的都是无患公子的名头。不过这次为江方平事儿,背地里确实动用了白家的关系网,打出了白家二公子这个身份来。但是按道理来说,江方这样身份,该是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儿才对……
江方见他神色,也不意外,主动解释道:“二公子别误会,我是因早年在玉冠山见过你,才知你身份。”再说若不是白家的背景和关系网,一个江湖人哪儿有这么容易摆平权贵。
“玉冠山?”白无患闻言思索了下,结合江方身手,恍然大悟:“江兄想必是骊山派的弟子?”骊山派与玉冠山交好,两派时常带年轻弟子互相拜访、切磋武艺。只是白无患少年时便是玉冠山炙手可热的新星,那时候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人,哪里会记得这样清楚。
“曾于骊山求学,如今不敢自称弟子。当年在玉冠山上,白二公子风采动人,江某一见难忘。”江方身上还穿着入厨时的围裙,说话谈吐却是不凡。这人身上明明有股子浓重的烟火气,说起话来却让人如沐春风,整个人像是一锅小火慢炖的汤,浓烈又令人回味。
白无患又想起刚才喝过的那酒——香气是醇厚却不凛冽的,入口回味无穷,一点点侵蚀和包裹你的唇腔。
“你这酒……可有名字?”他于是问。
江方顿了顿:“原本没有。”
“原本?那现在有名字了?”白无患歪了歪头,带着几分疑问望过去。这酒后劲儿大,再加上他本就喝了一晚上的花酒,此时便微微有些上头。他一手还捏着杯子,一手借着桌面微撑着头,面馆暖黄的灯火映得他面颊也有些微红。
他听见对面的江方点了点头,直白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无欢酒。”
“无欢酒”即是“无患酒”,白无患风月老手,不是听不懂这暗示。只是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醇厚温和的面馆老板,竟然是个这么直截了当的人。
这倒是跟骊山派霸道的刀术如出一辙。
白无患不讨厌这样的直截了当,相反,江方可以说十分对他胃口。只是比起“那方面”的兴趣,他更希望把江方收归麾下,成为自己的助力,尤其在发现了江方那一双“巧手”竟还有制造各种奇巧器具的能力。比起走马灯一般的情人或床伴,江方是个可以并肩的人。
只是那时候的白无患还太轻浮,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住他,即使是他实实在在看重着的人。
两人多少次因为这样的分歧闹得不欢而散,渐渐地,白无患也很少再踏足这家小面馆了。
直到白家出了事。
第91章 番外二:无患公子(下)
面馆后头是个简简单单的小院,平时面馆收了档,江方就独自住在这里。把白无患从大火中救出来之后,为避风头,江方便一直将他藏在这小院子里。
那段日子,这小面馆便成了盈香楼骨干时常出入之地,徐郁青和谷临风更是其中最常出现的。
大火中白无患的左腿被倒塌的梁柱压废了,谷临风做主,截断了那条腿,白无患没有反驳一个字。
经过两月余的调理,白无患的伤已经没了大碍。外头的事徐郁青也打理得恰到好处,“白家二公子白焕”已经随着那场大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只是盈香楼的众人们知道,他们的“无患公子”,还没有能真正站起来。
谷临风因有别的事,先前已经匆匆离开,但离开前特意嘱咐过江方和徐郁青,要盯着白无患下床走动,别躺废了另一条腿。江方更贪心些,他甚至私下问过谷临风,若为白无患那只断腿做个贴合的支架,是否能做到正常走动。谷临风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行,但制造这支架的功夫得极细致,这就不是谷神医能帮得上的了。
这是江方为白无患做的第三根拐杖,前头两根,白无患总是说不称手。江方自然知道并不是拐杖真的不称手,只是用这拐杖的人,始终不配合罢了。
就像此时,他扶着白无患,引导他用拐杖自己行走,那人却使着赖皮劲儿硬往他身上靠。
一次、两次时,江方忍了。再到第三次,他猛地撒手,白无患失去了支撑,下意识伸手去扶那拐杖,没想到江方一把抢过,把拐杖也夺了过去。白无患几乎是直挺挺地摔在了院子的石板地上。
“呃!”疼,是真的疼。石板地又硬又凉。他这些日子虽然躺在床上将养着,江方吃喝连带药汤都伺候得细致,人却是半点儿没有胖起来,反而更显得单薄了。这一下狠狠摔在地上,更是咯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他趴在地上,因为用手撑地,双手也擦伤了些,破了皮。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攥着拳,身子微微发着抖。
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怎么能废物到这种地步。
“呵,”而后他笑了,“连你也终于烦了我了?”
这句话说的声音很低,但江方听得到,却没直接回应,他甚至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摔在地上的白无患说起了别的事:
“我冲进火场的时候,你正在奋力推开那道压着你左腿的横梁,”他说起数月前的情形:“你已经伤得很重,又吸入了浓烟,气力不济,但是你没有放弃。”他就地蹲了下来,视线追着白无患的:“你想活。”
对方却无所谓地回视他,攥紧的拳有些刻意地松开了:“想活啊,我当然想活……”
“但你如今这么活着,就是在求死。”江方干脆地道。
刻意松开的拳硬生生紧了紧,白无患像是咬了咬牙。他想说他不是的,他没有放弃。他努力接受现实、他能平静地接受截肢、自若地躺在病床上跟徐郁青交流调度外间的局势,他甚至想尽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父兄过往接触过的人事物,想要理清线索……
他只是不愿去想自己,不愿去面对自己如今的残缺。
“我没有。”他终于出口,声音却带着难听的沙哑。
“好,那你站起来。”江方从原地站起身来,俯视着他:“我等你。”
白无患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些迷惑和痛苦,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你只是断了一条腿,白二,你武艺尚在、内伤早已痊愈,你还有一条好端端的腿!你不需要拐杖,你也不需要我。你可以自己站起来。”
“江方……”
“我等你最后一次。”
“……”白无患突然抬起头看向天空。此时正是黄昏,落日的光洒在院子里,颇有些刺眼。他没有回避,只是直视着那西斜的日头,直到眼泪不受控地滑落下来,他才似叹息一般笑了一声:“你好狠呐。”
江方没有答话,只是像他说过的那样,杵着那根拐杖,摆好了迎接他的姿势,站在两步之外,就那样在落日余晖下等着他。
白无患终于转过脸,他看了一眼江方,然后开始往院子侧方、不远处的木架子那儿爬行。爬了几步,他以双手做支撑趴在地上,蹬着右腿想要先立起身来。可是许久没有真正用上力气的右腿不堪重负,第一次没有成功,他又摔了回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他终于堪堪站住半身,然后伸手去扶旁边的木架子,想要扶着这木架子彻底站直,谁料这木架子本就单薄,承受不住这力道就往后倒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根拐杖递到了他手边,他连忙扶住,这次,他终于站稳了。
他抬头,看见江方目光灼灼:
“你站起来了,往后的路,我会陪着你,一步一步地走。”
自从白家出事后,白无患从未哭过,甚至没有彻彻底底、歇斯底里地发泄过一次。这天夕阳下落了满脸的泪,却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到晚上江方帮着他弄水沐浴时,他心情甚至是有几分轻快的。
除了伤重那些日子贴身照顾,江方一直很注意保持与他的距离,这小院单间卧房,江方也宁可在屋里铺上地铺。等他逐渐恢复起来后,江方便尽量要他自理,洗浴之类的事,也只不过是把他半扶半抱地弄进浴桶里,转身就走。
白无患今日摔得厉害,身上难免有些淤青,手上也破了皮,就听屏风外江方温声嘱咐:“手上的伤口别碰水,用巾帕擦干净,一会儿我给你上药。”
跟下午时那个严厉的家伙判若两人。白无患趴在浴桶边缘,看着屏风外那个人影,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那我头发怎么自己洗啊?”他隔着屏风拖着长长的音调,故意懒懒地问。
“不是前两天刚洗过?”
“脏了啊。”
不出所料,外头那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白无患还趴在那儿,抬头看着他笑,眼角往上提着,头发微微松开,将散未散地掉在脑后,差一点点就要全部滑落进浴桶里。
江方没奈何地蹲下来,伸手拢住那团发髻,劝道:“今天太晚了,别折腾了。明早上我给你单独洗头发吧。”说话就动起手,利落地用木簪子将发髻重新拢起来。
因为双手越过人去弄那发髻,两人隔得很近。白无患有意撩拨他,便伸了手,主动揽过他的脖颈。他能感觉到,只是刚一伸出手,江方挽发的动作便略顿了下,却没有停下来阻止他。
手臂上还挂着水滴,浴桶旁雾气蒸腾,白无患的双手搭在江方脖颈上,很快就让对方湿了领口,罪魁祸首却没心没肺似的笑:“江方,你对我这么好,是要我以身相报么?”
发髻挽好了,江方没有把手收回来,而是从脑后微微前移,转而捧起了白无患的脸——这些日子,怎么也喂不胖这心思深重、又不肯表现出来的人,瞧着脸颊都消瘦了。
江方就这么捧着他的脸,不带什么色欲,甚至没有往别处打量,但只是这么看着,双手珍而重之地捧着,眼神里尽是心疼与珍视。这眼神实在烫得很,看得白无患脸颊也发起了烧,甚至忍不住狠狠吞咽了下,忍不住就想往后躲。
但江方不让他躲。他一手绕过去,轻轻捏着白无患脖子后面的软肉,手法轻得像抚摸。
“要的。”他直视着白无患,回答着刚才的问句。
“啊?”
“你给我,我就要。”他还是这么直截了当,“自我从火场把你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有我这一份。你得和我绑在一起,好好活着。”
“江方……”白无患心里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痛却不觉得痛,就是一阵麻,麻得他全身都活泛了起来,好像数月来真正有了知觉。
“给了我,就不许反悔。”
无论是当年玉冠山上那意气风发、惊鸿一瞥的少年,还是洛城花街前眉目依旧、风度翩翩的青年,亦或是如今在这小院里境遇辗转、挣扎重生的失意人,江方都喜欢、都接着。
这么多年,他陪在白无患身边,不是没有想过要退;想退是因为太了解对方,甚至知道对方心里不是没有自己,只是这人拴不住,强留也没有意思。但如今,这个人既然需要一份支撑——那他就做这根拐。他选择接过了他,就是永永远远的绑在一起,不能撒手,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