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跟我有什么仇。”兰溪竹冷哼了一声。
谁知听到这句话后,那个人的眼神变得狂躁了起来。
“兰溪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你三哥杀了我的父亲,我就要你的命!你去地狱跟你那短命的三哥团聚去吧!”
后半句话简直是掘着兰溪竹的心说的,他眼中发狠,一脚踹中了那个人的脑袋。
那人顿时被踹得眼冒金星。
“你他妈找死!”
兰溪竹的神情已经算是和缓的了,周围的人都是原先兰溪旌的部下,听到这种话,那眼神狠得似乎是想要吃了他的模样。
唐西德手里的力道发狠,按着他脱臼的手发力。
那人嗷嗷大叫,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兰溪竹花了几息时间平复下来,然后斜视他:“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三哥杀过的希兰狗可不止你父亲一个。你父亲自己技不如人,又能怪谁?要是我猜的没错,希兰那边应该没有叫你这么快暴露身份吧?”
“啧啧,为了要我的命,搭上你自己的命。我的命要能换来一整座城池,你的命又值几个钱?”兰溪竹冷哼了一声,不屑地哼道,“下贱的东西。”
那人似乎是不堪忍被这么羞辱,他扭动着身躯,撞在了一旁的剑上。
他嘴里含着血,眼神无光,口齿也不清晰:“兰溪竹……你迟早下地狱。”
“废物。”兰溪竹阖上了眼睛,“拉下去,斩首。”
唐西德颔首道:“是。”然后给身边的人一个眼神叫他们下去办。
营帐中走出去了几个人,兰溪竹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未发一言。
“将军……”唐西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方才那人胡说的,你……”
“你这种事还要骗我吗?”
兰溪竹打断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外面还在打吧?”
唐西德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敌方主帅说,给我们两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已经过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
唐西德回答完之后一脸坚决,“将军,您别考虑他们的提议,希兰人狡诈,不能相信他们的话。”
“崔承彦,不敢。”一个新君想要树威是靠着自己的手段,如果用这种出尔反尔的手段得到了兰溪竹的命,他也难以服众。
其实兰溪竹不在乎自己的命。
当他拿起举起弓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自己的这副肉身许给了南衡。
可是上天总爱跟他开玩笑。
他遇到了齐珩。
他和齐珩还没有名正言顺过过一天好日子呢。
明明大婚之日都定下了,就等他回去完婚了。
不信命不行,看来他活该不能和齐珩有个好结局的。
“我们这边,伤亡人数和剩余的物资都报给我。”
兰溪竹的语气不容人拒绝。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缓缓道:“伤亡六万,粮草还够撑两日的。”
六万……六万。
整个茨城只有八万驻军,短短一天时间,就没了六万。
“将军……”唐西德还是十分犹豫,“您不能过去,崔承彦是奔着你的命去的。”
“我知道。”兰溪竹苦涩地勾唇一笑,“我的命是命,将士的命也是命。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打仗的。”
唐西德一愣。
他从前没见过兰溪竹,但总是从自己将军的嘴中提起自己的四弟。
只要是人,有谁是不惜命的。
越有权有势的人反而越惜命。
可是他见过的兰家这几兄弟,没有一个是把命看得比国重要的。
“将军三思啊,您要是真去了,我们就是群龙无首了啊!”
唐西德跪在地上,眼里一片恳求。
“您再给卑职一点时间,卑职一定能守好茨城!”
唐西德看着他,宛若看自己的弟弟一般。
他曾经和兰溪旌私下称兄道弟,抛开身份不算,在他眼里,兰溪旌也算是自己的哥哥。
他知道镇西侯牺牲的时候,悲伤得三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他没能看好自己的哥哥,是因为当初兰溪旌远在塞北。
现在兰溪竹就在他面前,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不成?
“崔承彦来势汹汹,他是抱着攻城的决心来的。”兰溪竹摇了摇头,“唐将军,我不该这么自私,让自己苟活在一方小小的营帐里,让自己的兵在前线杀敌。这对他们来说不公平,他们也都是爹娘生养的,家中有老又少。”
越到生死关头,兰溪竹就显得越淡定。
“我不该拿他们的命,来保我的命。崔承彦的目的是我,就算你执意要守城,结局也会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守城意味着牺牲,牺牲意味着死人。”
“我们这样,还不算是投降,也算体面。”
对方有五十万大军,他们若是用一个人的牺牲来保全整个城池,这还不算丢人。
兰溪竹勾了勾唇,嘴角边是一抹嘲讽的笑。
没想到他兰溪竹峥嵘一生,最后是这个结局。
南衡人给他安了“不败战神”的头衔,将他从一个凡人神化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守护神,如今他这战神也终究要陨落了。
“将军……真的不再等等陛下吗?陛下那边肯定调兵来了。”
唐西德还是不甘心地劝道。
“不必等了。”兰溪竹摇摇头,“对方人多,我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等到陛下的兵马到,茨城都已经是希兰的囊中之物了。”
“茨城是西南主城,你应该比我明白它的重要性。我们不能丢了茨城。”
它在西南的地位,好比鹿城在密云的地位。
“唐将军,其实你心中应该比我清楚。你不必舍不得我,我是一个军人,其次才是一个将军。”兰溪竹走到了案桌边上,拿起来笔和纸,“若是对方要的是你,你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换茨城一座城吗?”
唐西德哑声了。
“你看,人的性命没有贵贱之分。当它为家国有用的时候,它才能被称得上有用。”
兰溪竹开始提笔写字,笔墨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帐中格外清晰。
唐西德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想要再反驳什么也无处可说了。
久久,他才叹息一声,似是悲惋,“兰家人当真是可怜可敬啊!”
其实,他最开始是跟着兰溪圳的。
他跟过兰家三兄弟,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无力。
“何必这样说。”兰溪竹淡淡地笑道,“百年之后,兰家人名垂青史。后世念起我们,与有荣焉。”
这也算是祖上积了功德,必将造福祖孙。
兰溪竹又写了一会儿,才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他。
“把这个交给陛下,务必保持平整,别揉皱了。”让齐珩知道,他走得体面。
唐西德恭敬地接过,却一不小心撇了头两行字。
“吾夫齐珩亲启。”
这六个大字将他激得浑身冰冷。
兰溪竹不甚在意地撇过头去,“唐将军……若是三哥知道了这件事,应当会对我很失望吧?”
他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
或许是临死前豁出去了,兰溪竹丝毫不避讳别人。
唐西德珍重地收好了信纸,“怎么会。”他望着兰溪竹的脸怔怔出神,“将军有口信捎给陛下吗?”
兰溪竹微微一愣,摘下了营帐里插着的建兰花。
“这月份想要找一株兰花可不容易了。”偏偏这花开得稀奇,就在自己营帐附近。昨晚睡前摘下的,如今已经蔫了些。
兰溪竹有些后悔,将它摘了做什么呢,它原本可以活得更好的。
“就告诉陛下……”兰溪竹把花轻轻搁在了信纸上面,用一枚别针卡住了。
“兰家满门忠烈,不负国,不负君。”
第108章 出城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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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希兰大军伤亡也很惨重,只不过从比例上来说没那么高罢了。
兰溪竹从南衡带过来的兵习惯跟塞北的那帮北狄人打仗,突然换成和希兰人打,不适应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次是危机关头,没有给他们再次调整的机会了。
茨城开了城门,兰溪竹骑马跑了出来。
吱呀的古老城门听上去低沉得很,仿佛是在为要上路的英雄唱一曲哀歌。
就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却让人感到很遥远。
“下马!”
“放下手中的兵器。”
还没等兰溪竹跑到对面,崔承彦的部下就对着他喊道。
身后的两万将士们握紧着拳头,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兰溪竹照做了,他轻盈地下了马,然后温柔地摸了摸马头,“回去吧。”
外面很危险。
那马儿似乎是通灵性的,嘶鸣了两声,依依不舍地拱了拱兰溪竹。
兰溪竹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我可保不了你的命,赶紧回去吧。”
他抽下了马鞭,然后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他,鞭子指向茨城的城门。
马儿跳起身来鸣叫了一声,惊得两军都能听见这悲怆的马鸣声。
有些年纪小的已经忍不住流泪了。
他们知道外面站着的这个人是为了谁而赴死。
有几个冲动地想要冲出城门,却被拦住了。
将士们受过兰溪竹的嘱托,要看住那些冲动的,要不然他就白白牺牲了。
他走了不要紧,留下的人需要继续看着茨城,直到陛下的援兵赶来。
两军交战的场地被匆匆清理了一番,兰溪竹闯过这块空旷的地方,四处打量了一番。
说是空旷也不算,但活人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
这块土地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鲜血的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兰溪竹心里有愧。
若是自己能更早地意料到崔承彦的意图,若是他的准备能够再充分一些,地上的这些尸体是不是会少一点。
两军的战铠颜色分明,是敌是友并不难区分。
尸群中,他看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那孩子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大抵是西南的驻军,和西南本土人长得更像些。玄羽骑募兵的时候对年纪这一关卡得严,没有十六岁根本就进不来。
他双眼瞪得很圆,似乎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兰溪竹轻轻地蹲下身子,缓缓盖上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让他安息,但是起码让他好走。
“你是……南衡的功臣。”
他微微一笑。
虽然拉你住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但是他在这些年纪小的士兵中总是能看到自己从前的模样,忍不住更加心疼。
他们本来有很长的人生。
若是没有被送到战场上来的话……
兰溪竹此刻的内心是放空的。他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磨蹭让崔承彦的箭突然射穿自己的心脏,但就这么短短一段路,他还是想慢慢走完。
让他再好好看看,这些勇敢的将士们。
让他再多留片刻,在南衡的大好江山。
当兰溪竹走到希兰军队面前的时候,数十个人突然围了上来。他们掏出了枪,然后架在兰溪竹的脖子上,十几个人硬生生地把他按得跪倒在地。
兰溪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他手无寸铁,这些人还这么怕他。
怕是看自己如同看到了三哥,抑或是听惯了自己在塞北时的威名了。
“崔承彦,在何处。”
他吐出了六个字。
对方说想用自己一个人换一座城,他已经到了,崔承彦却还不到,难不成是想出尔反尔吗?
“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一个长相阴狠的士兵叫道。
兰溪竹不过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人就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叫你们的王过来跟我讲话。”言下之意是他们在这些蝼蚁还不配跟自己讲话。
“兰将军。”一道冰冷却隐含着两份戏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国王的士兵纷纷为他让道,“别来无恙啊。”
崔承彦从这些人中走了出来,一身华服衬托得他好像不是来打仗的,只不过是来观光游玩的。
一个主帅,不穿上战铠军服,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国王亲征”不过是个幌子,来打动国人的噱头,这人也只不过是挂着大帅的名罢了。
兰溪竹承认崔承彦很有本事,但是要是让他承认这人是个军人的话,崔承彦还差一点。
“崔承彦。”兰溪竹艰难地开口道,“你好本事。”
“将军谬赞了。”崔承彦轻笑了一声,“不过兰将军的自我牺牲还真是让我感动啊,你也不害怕齐珩在宫中着急吗?”
“啧啧啧,不是着急,他要是知道你被希兰俘虏的,怕是非急疯了吧?”
这人的语气带着看好戏的感觉,似乎想扎在兰溪竹的心上,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
兰溪竹默然不语,只是轻轻阖上了眼。
“要杀要剐,随便。”
他没想到自己和齐珩的事情传得那么快,连希兰这边都知道了。
一个为国牺牲的大将军,临死前没有轰轰烈烈地战死,反而是耻辱地被当成战俘让敌人用言语羞辱。
后人论起自己的时候,可能还要加一个名号——先帝皇后。
一个断袖,一个荒谬的人。
兰溪竹倒不清楚自己这一生是过得成功还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