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见十六黑色的衣角,孟扶渊也知道那个身影是十六,一百多年朝夕共处孟扶渊对于影卫的身影已经了如指掌,甚至有些隶属于影卫的人孟扶渊也能叫出几个名字来,影卫的衣装打扮都是一样的,纯黑的衣袍还是让他想到了霍一。
想他做甚?
孟扶渊强迫自己摒弃杂念,专注于阵法。
一个时辰之后,孟扶渊踩到了一块飞镖。
飞镖半截入土,孟扶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是他立刻有了猜想,约莫是天枢派汴掌门手下留下的杰作。孟扶渊蹲下来,将飞镖拔出,几天过去,裸露在外的部分依然锋利如初,说明这个飞镖锻造的时候为了防腐下了一番功夫,孟扶渊放在手心里掂量,飞镖很轻,越轻就飞的越远,在几人夹击的情况下,即使霍一身手不凡,也难以全身而退。
霍一。
他不会还在那里跪着吧——以他的性子怕是的。
孟扶渊第二次走神想到这个名字,捏着飞镖的手收紧,飞镖上的尖刺将掌心挤出了一个凹槽,也带来了一阵刺痛,孟扶渊垂眸站立片刻,终究是认命般地叹口气,唤了一声十六。
十六一个后空翻,衣角衣袖带出一阵风,而后站立在孟扶渊面前,“庄主。”
孟扶渊握着飞镖吩咐,“霍一恐怕此刻还在我书房外面跪着,我要你把他打晕了送到他自己卧房里去。”
十六点头称是,却隐隐有些面露难色。
孟扶渊熟悉十六的脾性,一眼就看出十六似乎有些为难,挑眉问:“怎么?办不成?”
十六跪了下来,“还请庄主恕罪,霍一武功远超属下,属下怕是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打晕。”
孟扶渊显然没想到这一层,沉默几秒才道:“是我思虑不周,总之你只需想办法,让他不要跪着即可。他身上有伤,你的办法也不要伤着他。”
十六答应的很快,“是。”
十六表面欣然接受庄主命令,心里却在盘算。庄主说最好直接将霍一打晕,可是以自己的功夫怕是连霍一的肩颈肉都碰不到,还要不让他跪,不伤到他,这要怎么样才能做到,简直有些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了。
不过这些十六只敢在心底里说,庄主吩咐的事情,总还是要想办法完成的。
在栈道处迎风疾走,十六企图从庄主的只言片语里找到霍一跪的根源,从根本入手解决问题。
庄主向来厚待霍一,现在又吩咐我打晕偷偷带走,让霍一不要继续跪下去,那很有可能是霍一自己要跪的。霍一从来都是唯命是从,这次敢忤逆庄主的意思,再联系几个时辰前庄主汇集众影卫的谈话,怕是与庄主出山去简州一事有关。
会不会是霍一也想一同前往?
庄主不带霍一去确实让所有影卫都瞠目结舌,霍一心系庄主,说不定在这件事上面与庄主僵持不下。
十六大概捋出了事情的脉络。如此,既要让霍一不要跪以免旧伤加剧,又要让庄主如愿以偿,最好的方法是让他自己起来。
可是庄主都叫不起来的人,我难道就能让他乖乖听话了?
十六长叹一口气,向着书房方向,飞檐走壁,争分夺秒。
第11章
等十六赶到书房前的庭院里,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如十六预料的一般。
“霍大哥。”十六赶忙跑到霍一面前,站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霍一唇上的血色褪了一些,展现出一股病态的苍白色,十六见了心疼,想拉他起来,随后他想到,连庄主都拉不起来的人,自己就能拉起来了?
十六直觉若是说出自己是庄主派来的可能会适得其反,便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套霍一的话,“庄主怎会如此狠心,罚你跪在这里?”
霍一咬牙摇摇头,“是我自己要跪的,与庄主无关。”
只是一个摇头的动作,霍一差点跪不稳要倒下去,眼前有些发黑,秋风带着寒意,霍一脸被风刮的有些疼,口干舌燥,喉咙里也已经有了血腥味,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血脉流通不顺畅,再加上砖块砌得不够平整,加上身上的旧伤,霍一胸口和腿部都有些钝痛。
霍一知道十六也是好心,“你不必劝我。”
十六看到霍一态度坚决的模样,自己心里的想法被验证了十之七八,“霍大哥是不是因为简州一事?”
霍一的神色在十六的预料之中飞快地变化了一瞬。
十六无奈道:“庄主决定的事情自然有庄主自己的道理。我们影卫无权质疑庄主的选择,更不能越俎代庖让庄主改变主意,霍大哥在其他事情上聪慧过人,怎么遇到庄主的事就智昏至此?”
霍一面色一黯,大概被戳到了痛处,孟扶渊甩袖而去之前说的那句话仿佛再次于耳边响起。
——“霍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可以左右本庄主的决定?”
霍一咽下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味,“是我糊涂。只是我还想再试一试。”
霍一心疲,头更是沉如铸铁。
十六缓缓走进霍一,思考片刻已经有了主意,他在霍一面前蹲下来,“你若是想去简州,方法千千万万。就算是偷偷去,背着庄主去,在庄主赶回无为山庄之前回来都行。你为何非要和庄主明着对抗呢?”
霍一倏地抬头,眼底有惊色。
十六知道自己这招攻心计成了,虽然影卫在这种大事之上违背庄主的意思,按无为庄庄规需要重罚,十六心里愧疚,过意不去,只好安慰自己这都是攻心之计权宜之法,庄主莫要怪罪,口上便再接再厉,“霍大哥若真想偷去,只需在江湖先安排一个身份便可。”
“当然,要做到天衣无缝必然困难,但是霍大哥若是心有此意,还需提早准备,想的周全便差错越少。”
十六见时机成熟,对方也表现出被自己说动的表情,趁机伸手想去扶霍一起来,十六手才碰到霍一肩膀,后者突然身体一歪,直直向地面倒去——十六眼疾手快及时接住。
这是跪了多久?
竟然晕过去了!
十六心惊胆战,急忙带着霍一去找杨七,又让陆九去通知庄主。
孟扶渊知道消息之后,本想着立刻去探探霍一的情况,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布阵相比之下更为重要,孟扶渊只好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布阵和机关检查,将要更换的机关一一记下,随后大步赶往霍一的卧房。
杨七抱怨的声音隔着木门纸窗传出——
“他真当自己身体是铁打的,百害不侵?我真是受不了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做派。下次他要是再自己作,别请我来给他治,我服了他,他真是个人才。”
杨七最近帮着霍一调理身体,熬汤熬药,连夜想药方改药方,眼看就有些成果了,霍一又来这么一出,等于杨七之前调理的功夫几乎白费,毕竟现下的情况没比刚开始好上多少。
杨七才结束给霍一的针灸,立刻抱怨几句。
十六:“霍大哥他……”
杨七低头卷着针灸的布包,不看十六一眼,“打住。我知道你要替他说话,我不想听。”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孟扶渊一眼先去看床上的霍一。
十六,杨七转头,小声道:“庄主。”
孟扶渊点头,注意到霍一此刻在熟睡,将视线收回,小声问杨七:“如何?”
杨七:“回庄主,暂无大碍。我即可为他熬药。”
孟扶渊摆手,“辛苦了。”
杨七说了句“不敢”,和十六一起退下了。
杨七动作快,新熬制的药很快就送到霍一卧房里。
孟扶渊捏着勺柄,给霍一一勺一勺地喂药,孟扶渊还特意把霍一的上半身架在枕头下架高了一些,孟扶渊顺着唇峰往下送药,喂到一半的时候,霍一醒了。
霍一睁眼便见到孟扶渊给自己喂药,似乎是受宠若惊,正要说话,孟扶渊先一步打断他——
“你先别说话,让我把药喂完。”孟扶渊的声音又哑又沉,一改往日寻常的温和,“你自己想想,你这几日说了多少让我不舒心的话。”
孟扶渊怕他醒了之后还要和自己提随行简州之事。最重要的是,如今霍一的模样,孟扶渊怕自己真的心软。
另一边霍一本来也没打算继续提简州的事情,十六确实言之有理,也说动了霍一,便不再多言。
孟扶渊一口一口喂完了药,握着碗直接走。孟扶渊心里想的是,省的我多留了一会儿他再用下跪来威胁我。
霍一以为孟扶渊还要多说几句,眼前这般喂完药就走,倒是意料之外,霍一心里也不好受,猜不准孟扶渊的心思,又怕孟扶渊还生闷气,急忙出声挽留——
“扶渊——”
孟扶渊脚步刹那顿住,转身看着坐在锦织被下的霍一。
霍一随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叫了庄主的名字,急忙改口,“……庄主……庄主还生气吗?”
孟扶渊心思通透机敏,知道霍一这么问是让步的结果,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不得不承认霍一这一声“扶渊”自己很受用,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气。”
孟扶渊补充:“气的恨。”
霍一忙说:“是属下失职,还请庄主责罚。”
“罚,当然要罚。”孟扶渊故意板着脸,“等你伤好了,罚你把‘霍庸日后谨遵孟扶渊的命令’抄一百遍。”
第12章
汴清予说要派人来接孟扶渊,果然在约定的那天上午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与数匹马。
孟扶渊早早地将东西收拾好了,除了衣服和银两,剩下的就是关于自己整理的天机,孟扶渊挑了部分重要的随身携带,剩下的孟扶渊打算到时候再想办法。
所谓重要的,就是和江湖名号响亮的门派有关的预言。
留在无为山庄的人都来送行,孟扶渊一一道别,影卫之间也互相告别。因为十六要掌管庄内事务,孟扶渊也就和十六多吩咐了几句。霍一就站在十六旁边,孟扶渊见了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再会,就转头坐进马车里,头也没回。
孟扶渊甚至能感受到背后灼灼目光,上马车之前加快了步伐,进入马车之后也强忍自己掀开帷幔的冲动。
两日前自己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让霍一病好罚抄,霍一的伤怎么说也要一个多月,孟扶渊勉强扬唇,笑容苦涩,怕是无缘看见霍一抄的那一百遍。
此行凶险万分,孟扶渊心如明镜,此次与霍一告别,可能就是永别。出世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孟扶渊知道自己此次出世怕是几年之内很难再回到无为山庄。
因此不带霍一去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否则以霍一的武功,他应该是护行的首选,孟扶渊想到此不由苦笑。
孟父孟思和还在世之时,就说过天人之族的预言从未有失算的时候,前两日孟扶渊整理天人族的天机,才发现有两条天机结合来看竟然预示着自己的命运。
第一条是陵元纪年一百五十五年,魔教重现人间。第二条是天人族后裔孟扶渊卒于除魔大战,天人族灭亡。如今是陵元纪年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说五年之后魔教会重现人间。
一百五十年前第一次除魔大战正派损失惨重,孟扶渊心里清楚,只要魔教复辟,必然不为正派所容,所以第二次除魔大战很可能会在魔教重现天日之后再度上演,就算不在魔教重现天日的那一年,也不会拖的太久。
正派对于魔教的容忍度极低,自然也不会让它一直在江湖胡作非为。
也就是说,五年之后,自己会死。
无为山庄影卫负责保护庄主,如若自己死了,那跟随自己的影卫必然难以偷生。
孟扶渊微微叹气,他不愿意把霍一留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境地,思来想去大概只有把霍一留在无为山庄,才能让他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汴清予安排的是陆路,无为山庄在山间,北圻宗也在山间,从一座山赶到另一座山上,路途不仅不平整,蜿蜒曲折,更是偏之又偏,道路偏僻似乎是汴清予为了减少度关隘的次数,以便让更少的人发现,权衡之下的选择。
马车里物件精致,朱漆的梁柱锦缎的毯子,本来还有熏香,被孟扶渊一开始就扔掉了,他怕里面有迷药之类的成分。
夜晚,一轮弯月当空。
“陆九,到哪里了?”孟扶渊掀开马车的帷幔问道,冰凉的夜风顺着孟扶渊掀开的口钻进来。
孟扶渊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回庄主,已经出了淮南道。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能到简州了。”陆九骑着马,声音从前方传来。
孟扶渊:“知道了。”
孟扶渊又说:“路途辛苦,大家暂且忍耐一下。我怕夜长梦多,也想早日到达目的地。”
随行的影卫们纷纷表示不辛苦。
马车安排日夜赶路,孟扶渊眯着眼睛休息,也只是做一个休息的样子,不敢真的沉睡过去,从马车夫到马车行驶路线都是汴清予一手安排的,孟扶渊虽然已经表态和汴清予结盟,但是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虽然从汴清予的态度和天机上留下的线索来看,无为山庄和天枢派的结盟似乎要延续很长的时间。
孟扶渊靠着车壁养神,马车轮吱吱呀呀压过地面上的石头和硬土块,车厢也是一上一下不得平稳,孟扶渊到了后来困极,每每在道路上昏昏欲睡之时总要被颠醒。
山野间偶尔传来绵长的野猫叫声和几声虫鸣,顺着风向行车,风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许多,夜晚静谧,加上疲倦,赶路也不似开始那般急于求成。就连马蹄踏在泥土上的动作也轻柔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