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喻孑然将目光投向孟扶渊。
孟扶渊却视而不见,假装对此毫无觉察。
只因孟扶渊觉得喻孑然这话有歧义,他只能证明喻孑然最后一句说的是事实,可是倘若孟扶渊颔首,或许有人要认为他无为山庄一庄之主在担保喻孑然前面那些言论皆为真相。
见对方不配合,喻孑然自讨没趣也不恼怒,他神色自若地继而说道:“再后来,孟庄主与我说明来意,他是想助北圻宗寻找线索,侦破迷案,我自然不会拦着,于是这位幸存的赤焰帮少侠,在庄主的护送下抵达北圻宗。”
“但当时,我对庄主有所隐瞒,其实这位少侠曾经咬破手指,血书一封,亲笔向我指认喂他毒药的黑衣人是开阳派掌门,首先开阳派掌门威名在外,光风霁月,再者这位少侠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也不知这些证词是否为他神思清明时写下的,我对此存疑,也就不敢听信他一人之言。
“因此,我暂时将此事隐瞒下来。”
喻孑然陡然话锋一转,高声道:“可谁想,竟有人书匿名信一封,向陵昭北联盟揭露开阳派掌门的伪善面目?此事一出,我猛然间想起赤焰帮少侠留下的桑皮纸血书一封,登时只觉不寒而栗,我不敢耽误片刻,听闻阁主行踪,便连夜启程前往北圻宗,只为向阁主提供任何可疑的线索。”
晁子轩立即问道:“那人现在在何处?是否还留在北圻宗?”
蔚楚歌神色凝重地答道:“是,人此刻在天枢派。”
回想当时,是孟扶渊将赤焰帮少侠遣送回来,无为山庄与天枢派的联盟,除了开阳派不清楚,剩下两派心知肚明,也因此,蔚楚歌无法从汴清予手下抢人,这位赤焰帮少侠便顺理成章地被送往天枢派医治。
医治成果如何,蔚楚歌也未知,就连从汴清予口中套话,他尝试过,最终无功而返,汴清予与自己相处时虽然总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得理不饶人,可只要是汴清予不想透露的事情,就能做到守口如瓶,蔚楚歌煞费苦心,用尽千方百计,也不能从对方那张封得严丝合缝的嘴里套一句话出来。
所以,蔚楚歌也仅仅知道赤焰帮少侠在天枢派内,其他一概不知。
步入正堂,从容落座后一言不发宛如局外人的汴清予,终于开口说出他在江湖大审上的第一句话,他站起身,清声道:“是,那位赤焰帮少侠的身上的毒,已经被天枢派的医者清理了十之八九,此刻他已经恢复神志,也不会误伤他人。”
随即,汴清予转头向站立在他身后的天枢派弟子,低声吩咐,“文旭,你去将他带过来。”
被唤作“文旭”的天枢派弟子倒是动作快,不稍片刻,就带来了这场审判的主角之一,唯一存活的赤焰帮少侠。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白色直裾,孟扶渊顺着衣角往上看去——
此刻,喻孑然口中,自己送往天枢派的那位赤焰帮少侠,此刻已经换上做工上乘的交领素白长衫,头发梳成工整清爽的四方髻,其骨铮铮,当真有一代少侠的风采神韵,倒也让孟扶渊有些恍惚,这与他在地牢里见到的满身血污,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被锁住手脚的囚徒判若两人。
这是孟扶渊第三次见到这位赤焰帮少侠。
少侠先是在阿翎身旁停住脚步,扭头却不料开阳派掌门只在咫尺之遥,少侠眼底愤恨神色快要喷薄而出,他避如财狼虎豹,朝徐悯相反的方向挪动半步,然后猛地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膝前,上半身深深地伏了下去。
孟扶渊神色微变,他竟然对晁子轩行如此大礼。
接受跪拜的晁子轩面色也难改江湖大审初时的冷静泰然,似乎也是意识到事态不如他想的那样简单,晁子轩眉心微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侠闻言,抬头看向晁子轩,依然是卑微恳求与冲冠眦裂交织涌现的模样,他眼底的恨意浓烈得仿佛下一刻要化成血泪流出来,只见他长大了嘴巴,像是急于说些什么,然而喉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发出几个沙哑难听的不成音调的奇怪音节。
汴清予见状立刻解释道:“他被割掉了舌头,无法说话。”
这时在场所有人才想到,喻孑然所说的,他被魔教余孽割了舌头,一时心底愈加冰寒。
“文旭,给他呈上纸墨。”汴清予又命令道。
江文旭很快就将纸墨递上正堂。
有了纸墨,素白长衫的少侠捏住楠木笔杆的手青筋四起,檀皮纸落在眼底,他匍匐在地,落笔如飞般写到——
“我名苏郁景。我乃赤焰帮左长老的二徒弟,北圻宗一行二十人,除我之外,无一幸存,魂与楼一行,我意外见到黑衣人的面容,正是开阳派掌门,另外,江湖传言赤焰帮得到了失传已久的《陵元功法》,皆为虚言,只是开阳派掌门却信以为真!”
“想必开阳派掌门是为了三派切磋中能夺得头筹,因此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得到《陵元功法》的机会,宁愿蛇蝎心肠,滥杀无辜!”
那人上半身几乎伏倒至与地面平行,右手用劲之大,似乎真能做到入木三分,乌墨洇晕,透过檀皮纸渗到平铺的石砖上,宛如聚集成一团的可怖的黑色蛆虫。
写完,他迅速站起来,将这张纸递给晁子轩。
晁子轩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一遍,而后低声自语道:“倘若苏少侠未有一句谎言,那开阳派出手的动机也成立了。”
虽然声音不大,只是晁子轩个人推断,但是在场人皆为修炼武功的侠士,耳力超过寻常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晁子轩将纸传下去,先是给北圻宗两派掌门,蔚楚歌,汴清予纵览,再交由昭元寺觉明大师阅览,最后流转到其他大门小派的江湖人手中。
与此同时,晁子轩的视线再次落在徐悯身上,只是这次的目光里终于夹杂了一些不甚明了的东西,他沉声问道:“徐掌门,你可有要辩解的?”
虽然苏郁景的供词没有传到徐悯手里,但他就站在苏郁景身旁,早在他伏地而书的时候,徐悯就看清苏郁景的控诉。
一瞬间,徐悯忽然只觉身心俱疲,他开始厌倦这个尔虞我诈,绵里藏刀的江湖,于是也懒得辩解,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了一句,“九月廿九日晚,我在开阳派掌门闭关修炼之地,因此无人可以作证,但是我没有屠杀赤焰帮满门,我不会傀儡术,我若撒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多么苍白无力的,连辩解都算不上的一句话,勉强只能算是拙劣的狡辩。
下一刻正堂的光景已经可以预料,与徐悯想的几乎如出一辙,耳边果然须臾间沸腾起来,像是一场忽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伴随几声惊雷忽然乍响,噪杂又喧闹,世俗且可笑,眼前的众人嘴脸蓦然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化作青面獠牙的魔鬼,在徐悯面前张牙舞爪,在得意地叫嚣——
“难道开阳派掌门果真为了《陵元功法》不择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开阳派掌门说这是《陵元功法》,怕是后来不知道从哪个小门派手中夺得的假的《陵元功法》!”
“难怪当时开阳派掌门第一个看出来赤焰帮尸体的骨头是黑的,我当时还以为是掌门观察地细致入微,却不想原来是他早就知道!”
“人证物证具在,阁主快些将这歹人伏诛!”
“原来你就是魔教余孽,江湖的毒瘤?!”
“……”
众人再次做到不谋而合,观点一致,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疾速汹涌的浪潮,裹挟着凛冽寒风与刺骨的碎冰而来,一往直前,强硬地重重地压在徐悯的脊梁骨上。
这次,徐悯选择缄默无言。
修炼魔教功法,屠杀赤焰帮满门,两顶大锅往自己头上一扣,徐悯知道,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算后者罪名尚且不能断言,前者……他也无法解释。
世人先入为主,得他一朝罄竹难书。
徐悯的沉默反而激出众人更深的愤慨,眼见场面以声讨口诛为主的群舌之战愈发吵闹,临近一发不可收拾收拾的地步,晁子轩出声主持大局,他声音高亢地宣布道:“既然徐掌门不对苏少侠的供词做辩解,那这场江湖大审初审暂时告一段落。我明白大家对魔教恨之入骨,除魔心切,但是目前的证据,并不足以给开阳派掌门定罪,只能肯定他在赤焰帮一案中嫌疑重大。”
“我们正派对魔教滥杀无辜深恶痛绝,因此陵昭北联盟也不能随意给人判刑,目前最好的选择是,疑罪从缓。”晁子轩缓缓道,“只能先委屈开阳派掌门,去昭元寺走一遭了。”
晁子轩话说的委婉,算是给开阳派掌门留了最后几分薄面,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昭元寺是陵昭北联盟中负责关押犯人之地,阁主的意思是先将开阳派掌门暂时关押,等搜集到更多的证据,再审一次。
可是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又是猴年马月?
更有心思活络的人想,江湖人一生何其漫长,动辄几百年的时光,就算退一万步,开阳派掌门是遭人陷害,等确定无罪时再放出来,也不知春红满地,大雁复归了几个秋收冬藏?
明眼人都看出来,开阳派这次,是真的栽得彻底。
北圻宗三派,原本公认的名存实亡的天枢派,转眼间变成了开阳。
但是好在陵皓阁依然屹立不倒,于是一些人拍马屁的功夫还是能排上用场——
“阁主英明!”
“是,阁主说的没错!”
“阁主言之有理啊!”
“……”
徐悯低头苦笑几声。
原以为深藏若虚,便可逃脱名高引谤之境,却不想,此刻依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晁子轩甩袖挥手,示意江湖大审终于落下帷幕,此刻本该一齐往门外走,可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反其道而行之,纷纷拥到晁子轩身旁,逆向的疾速人流冲得徐悯往后踉跄了几步,好在被一人及时扶住,才没有出洋相,徐悯意外地抬头——
却是觉明。
“徐掌门,请吧。”觉明身后站着六位灰衣小僧。
第86章
能让潜心闭关的江湖第一人陵皓阁阁主出面的江湖大审方才落下帷幕,开阳派乃魔教走狗的消息不翼而飞,传遍江湖四面八方,甚至众口砾金,越传越离谱,各种版本层出不穷,似乎是有理有据,真叫人瞠目结舌。
仿佛那开阳派掌门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大魔头,只因太能伪装,步步为营,于是江湖众人还差一个如山铁证,让他无法狡辩,觳觫伏罪。
江湖人也是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孟冬将至,大多人都想安安稳稳过个好年,小打小闹的江湖妙趣横生,而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江湖只叫人惶惶不可终日,日日难安。现在送上门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证物证俱全的开阳派掌门,这场我方在明,敌方在阴的暗中僵持较量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
开阳派掌门被关进昭元寺,开阳峰也被陵皓阁,昭元寺和北圻宗另外两派派人层层封锁,江湖终于要太平了!
芸芸众生,不乏这样想的。
陵昭北联盟动作也迅速,江湖大审初审结束的当晚,就共同商讨,确定了押送徐悯去昭元寺的路线以及护送的人员。
陵昭北联盟作为督察江湖的联盟,必然要出人走这一遭,只不过这次与以往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让开阳派派人护送,一是为了照顾开阳派掌门的脸面,毕竟被自己的弟子或者长老护送,脸上也不光彩,二是因得开阳派掌门疑罪重重,让他们的人加入护送的队伍,总害怕出什么意外,于是乎,开阳派无一人知晓押送徐悯的准确细致的路线。
陵昭北联盟掌门都未亲自护送,约莫都是大忙人,因此疲于奔波这一回,除去这三派,还有就是喻孑然和无为山庄众人,其实孟扶渊明明可以不去,但是他还是主动提出一同前往。
冻云樵风,霁霭松雨,抵达重虹山之时,正巧是十一月既望日。
玉壶桂华,流光皎洁,圆月团团,本该千里送婵娟,却不想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有人形单影只。
记忆里不太真切的白石砌的山门外流转一层朦胧夜色,双色飞拱与青灰飞檐依稀可辨,屋脊末端的鸱吻无畏风吹雨打,依旧长久地伫立。银铃清响,叶落无声,山门前植的两颗银杏一身枯黄,与朱红围墙相得益彰。
不过短短不足一月的光景,已然故地依旧,人事已非,出尘绝世的禅意被各门各派忽如其来的疾速的马蹄无情地践踏进泥沼里,与落叶做起难兄难弟。
徐悯被关进了僧房后的静心堂。
在得到觉明大师的首肯后,孟扶渊独自一人踏入堂中,迎面而来的是比自己发梢还要高上三尺的四大天王像,白赤青黄,张牙舞爪,未免吓人,倒不愧为佛教的护法天神,第一反应只觉骇人,再看一眼,又敬又畏。
再往里走,数根玄铁圆柱整齐排列成三面,与冷冰的墙壁一同将人圈禁于这狭隘的囚牢中,所谓“静心堂”,不过是冠上一个和善的名字,其内里与囹圄大同小异。
作为三派联盟中关押江湖肇事者的牢笼,静心堂自然凶险万分,密布机关术,一着不慎命丧黄泉。
但是孟扶渊走的还算轻松。
不因其他,只因为这些机关,正是孟父孟思和的杰作,无为山庄当初以机关术著称天下,自然逃不开为这些需要加强防守的地方设计机关,无为山庄未出世之前,也与江湖诸多大门派来往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