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想到,你身上的毒或许对琼光谷谷主很是棘手,她才会选择去北朔寻找解毒的方法,我认识的人里,李衣李大夫的医术一流,所以我又急忙将他请来,八个月之后你身上的毒能解当然最好,如果琼光谷谷主不能解,我让李大夫替你诊脉调理。”
“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从天权派逃出来,并且从此限制天权派的人出入天枢派?李大夫如今还在天权派等你,他说他虽然无法完全解开你身上的毒,但也能够压制一番,好让你毒发的时候不那么痛苦,我——我不明白——”蔚楚歌终于抬眼再去看汴清予,他不解地追问,“你是担心你身上的秘密会被我知道吗?可是我不会害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选择信任我呢?”
然后他发现汴清予的面色阴沉且寒凉,心头一窒。
“你说完了吗?”汴清予双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冷冷道,“好,你说完了,该我说了。”
“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你一无所知,而你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敢大放厥词地作出这些承诺,蔚楚歌,你也太天真了。”
汴清予凝声质问:“你凭什么让我能够做到完全相信你?你可别说是你那一颗真心。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还暂且存疑,更不要说——”他一字一句地强调,“人心是最容易改变的东西,我可不敢信。”
“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告诫过你,皮肉交易,不要动心,是你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是你越界,那就怪不得我翻脸无情。”汴清予忽然转身,不再看他,“正好我有东西要给蔚掌门,还没等我去见蔚掌门,蔚掌门却先亲自来了,那就还请蔚掌门在原地稍等。”
不等蔚楚歌的回应,他步入书房,将两扇门阖上,再打开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枚缃白色的羊脂玉佩,二月冬寒,玉佩也冷得骇人,朱红的流苏从指缝中钻出,像是流逝的鲜血,沾染汴清予满手,他将玉佩抛向蔚楚歌,也不管后者会不会接,若是不接,玉佩便摔在地上碎了。
“如果是蔚掌门强送的玉佩让蔚掌门误会了我的意思,那我就将这枚玉佩物归原主,蔚掌门以后和我再无瓜葛。”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蔚楚歌下意识伸手接住,这毕竟是他母亲留下的东西,保护已然成为他的本能,掌心的玉佩又寒冷又烫人,以至于蔚楚歌握住玉佩的手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将要从指缝中掉出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怪我那天用布条蒙住你的眼睛,我当是确实在气头上,确实有失偏颇——”蔚楚歌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够和我解释背上的牙印,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不在意这件事情,我是喜欢你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想完全地独占你,后来,我想你身上的秘密这么多,或许是有苦衷的——”
“没有苦衷。”汴清予寒声打断对方的话,“蔚楚歌,你有什么资格在意这些事情?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强调,“你和我只是皮肉交易,交易讲究你情我愿,现在你因为我背着你和别人翻云覆雨而不满,那我也可以因为你管的太多而和你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蔚楚歌低声重复。
“一刀两断?”蔚楚歌沉声质问,“所以到头来,你选择了他,而我是被放弃的那个?”
汴清予依然静默的,但是这足以让蔚楚歌从他的反应之中明白他的意思。
蔚楚歌自嘲地笑了两声,他在笑自己自作多情,他朝对方走进几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得反复无常?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妄想捕捉到对方眼底每一丝一闪而过的情绪,“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那日我将你从琼光谷谷主那里接过来,你毒发的时候,明明还对我说——”
汴清予在听到“毒发”二字后想都没想直接截断对方的下文,仿佛再慢一刻就会从对方口中听到令他自己觉得无可饶恕的话语,“毒发时神志不清说的话蔚掌门也敢信,正是可笑。”
蔚楚歌怔住了,他无声地凝望汴清予,默默吞下后半句话。
你明明还说,你在等我救你。
蓦然记忆闪回到那个暖洋洋的午后,他抱住颤抖不已的汴清予,轻声安慰。也就是在那一天,他想汴清予如此孤高独立的一个人,竟然会把被拯救希望寄托于自己身上,竟然有一瞬间是在依赖自己的。
所以他终于敢相信,汴清予也是喜欢自己的。
蔚楚歌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所以那时候说的话,都是假的?”
汴清予不假思索,“对,都是假的。”
蔚楚歌又低头自嘲地笑了几声,而后他忽然大步走向前方,逼迫到汴清予的后背贴在书房门上无路可退,他以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强硬地攥住对方的手腕,将仙鹤祥云的玉佩推到对方的掌心,玉佩成色宛如山尖积雪,月华凝脂,高雅脱俗和汴清予最是相称,却不想对方已经两次不领情,那他不介意再试最后一次,“我记得也说过,我送出去的东西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汴掌门要是不要,大可以烧毁,摔碎,扔掉,送人,不必还我。”
两人无声地对视,视线交汇于半空,仿佛有无形的硝烟缓缓浮上天际,于是这场交锋,两败俱伤,无人幸免。
汴清予猛地将手中的玉佩投到书房旁唯一一条溪流里。
“扑通——”
水花四溅,涟漪丛生。
声响湮灭,随后是漫长到冗余的死寂,汴清予就这样静静地看玉佩沉入水底,涟漪散去,玉佩沉溺的痕迹消失无影踪,他扭头抬眸问道:“你满意了吗?”
“好,很好。”蔚楚歌狠声道,“那我就如你所愿,那就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正巧江文旭送孟扶渊回来,汴清予立即高声吩咐道:“文旭,送蔚掌门回去。”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入书房,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
灰蒙蒙的天色被窗棂裁成几块,枯枝败叶承受不住迁徙的孤鸟而折腰,却藕断丝连般不肯分离,如今终于在狂风的摧残下彻底裂成两截。
终于断了。
他有些失神地想。
很快乌云密布,下起疾风骤雨。
第140章
之后的一切便如汴清予所料,蔚楚歌果然再也没有来找过自己,除喻孑然的事件外,暂无意外,其他所有也都在依照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半年后的某一日,无昼宫的宫主忽然暴毙荒野,无昼宫的杀手大半命丧黄泉,剩下的人不知所踪,江湖传言层出不穷,有人害怕是魔教作祟,有人只说杀人偿命因果报应。
汴清予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面无表情地坐在狭隘阴暗的书斋里处理掌门事务,手下传来的情报汴清予也只浅浅看过一遍,就随手扔到香炉里烧为灰烬,第二日,汴清予等来一封孟扶渊的亲笔信,寥寥数语,信的意思唯有一个,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因为无昼宫宫主暴毙一案,巧妙就巧妙在,无昼宫地处江淮边境之外,并不属于陵昭北三派联盟管辖的范围,江湖腥风血雨,恩怨情仇引来的身首异处者数不胜数,陵皓阁阁主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就练成人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汴清予并不担心陵皓阁会选择领头彻查此案,除非,有人将事情闹到陵皓阁那里去。更何况,根据眼线的情报,陵皓阁,北圻宗和昭元寺这三个大门派的掌门人根本就没有动静。
孟扶渊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知道无昼宫一案无需两人费心处理后事,所以才会写信问接下来的计划。
汴清予便提笔写下——我能够确定的魔教势力,已尽数解决,我打算继续继续追查魔教的分势力,不知道庄主这边可有相关的消息?
孟扶渊的回信很快就被木苍鹰送了回来——汴掌门若信鬼神,或许可以在天人族的预言中找到答案。
汴清予之前已经同自己说过许多机密,因此,孟扶渊也觉得自己毋庸讳言,便在信中明说,关于天人族的预言,自己只随身携带几本看似重要的,剩下记录预言的书册多数留在无为山庄,恐怕其中也有之前遗漏的重要线索,因此想重回山庄一探究竟,他又说传信费时费力,邀请汴清予一同前去无为山庄一回。
汴清予欣然接受。
两人在竹林小筑回合。
出发那日,是八月的一个艳阳天。
孟扶渊和汴清予两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孟扶渊性子内敛,不动声色,汴清予更是喜静不喜闹,于是那场面可想而知,两人各做各的事情,仿佛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者。
车外,却有人窃窃私语——
陆九神色落寞,愁容满面,“八哥,我听说无昼宫好像出事了,我记得庄主曾经说过,杨七投奔的江湖门派就是无昼宫……”
傅八闻言急忙扭头压低声音,“你可别说了,小心被庄主听到。”
陆九猛然惊醒,于是噤声,但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稍显迷茫地投向无尽的苍穹,极目远眺,万里无云,倦鸟疾飞,不知归处。
他蓦然回想起两年前初出江湖时,走的也是大差不差同一条路,辗转漂泊两三年再回来,古树又长几分,枝叶招展蔓延,心境也是大不相同。
却物是人非。
即便有马鞍减震,陆九还是因为颠簸难受地蹙起双眉,绿树成荫投下的阴影笼罩在陆九上方,阴魂不散。
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正出神,心不在焉地骑马走上许久,视线依然是空洞一片,直到——
眼前黑影一闪,刺客八人,皆带黑纱帷帽,将马车团团围住。
陆九第一反应不是拔剑防备,他竟然难得走神一次,他想,出庄时遇到了刺客,归来时又见刺客,还真是巧,像一场轮回。
失神的那一瞬,最前方刺客手里的利箭射向马车壁,半截没入,车内汴清予猛地抬眸,左手一握,强行用手掌消去剑尖上的力道。
于是箭尖止步于离咽喉三指处。
汴清予轻声道:“来杀我的。”
孟扶渊一怔,骤然看向汴清予的眼底。
车與外,众人勒马停行,霍一从马背上一个翻身而下,拔出虹饮,“何人放肆?”
来者却不答,反倒抬手一个手势,刺客们又朝车壁逼近几分。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霍一明白,于是他紧盯为首者不放,几个迈步加旋身,已经和那人打斗交缠在一起。
近身战虽然要力量也要速度,但更要出其不意,霍一将自己之前屡试不爽那套剑法搬出来,此剑法注重剑尖的灵活变化,后招更是前边无穷,想破唯有一个办法,看似笨拙,实则有效,那就是无视剑招,直击对方的手肘,只因当剑处与灵变时,手肘汇力,最是脆弱不堪——
下一瞬,手肘处的一阵剧痛传来,霍一猛然一惊,他怎么会知道唯一的破解之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霍一心底一闪而过,难道他学过这套剑法吗?
叮叮咚咚的兵器撞击声响彻云霄,利箭乱飞,鸟兽四处惊走。
风声哀鸣,枝叶窸窣。
布幔之后,孟扶渊心里虽惊,面上却很镇定,“你怎么知道是来杀你的?”
汴清予从自己的外衫上撕下一条白布,不紧不慢地缠在自己掌心,嘴角带着隐约发冷的笑意,“只是猜测,并不能够确定。”
见汴清予一人尝试单手打结终究不便,孟扶渊便坐近一些,帮对方完成包扎的最后一步,“如果是来杀你的,你觉得是谁?”
“多谢庄主。”汴清予先是漫不经心地笑着转了两下手腕,发现对方包扎得很是结实,不会散开,“庄主包扎的技术真是不错。”
孟扶渊对这些夸赞并不在意,只当做没听见,他此刻更关心刺客的来意和身份,于是便锲而不舍再追问道:“你觉得刺客是谁?”
汴清予抬眼,这次,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唇瓣翕动,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孟扶渊闻言瞳孔紧缩。
车窗外,霍一一个趁其不意,剑尖划破黑纱,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帷帽摇摇欲坠,最终坠入尘土——
“杨七?!”
第141章
在霍一失神的一瞬间,杨七抓住时机,纵身一跃,送剑再往前刺,霍一想转剑已经来不及,但不想剑锋波及身后的车與,下意识地纵身去挡,于是乎剑尖没入霍一右胸,鲜血瞬间染红前襟。
陆九见状,不由惊叫,“小七?!”
杨七却没有理他,他锲而不舍地想要穿过霍一这道屏障,但是他也知道霍一不会轻易放自己过去,因此不假思索拔剑又和受伤的霍一纠缠在一起。
陆九终于能够见到失踪已久的杨七,他想都没想直直冲到两人中间,佩剑出鞘,替霍一分担一些力道,刀剑碰撞发出粗犷的摩擦声,震耳欲聋,陆九手上动作不减,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对方的脸,“你为什么要叛变?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杨七扭头躲开对方的视线。
他知道,陆九的武功和他本就不相上下,陆九那边还要再加上一个霍一,虽然霍一受伤,但也并非全无用处,另外,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他的优势和劣势,无为山庄的人最是清楚,再无谓地纠缠下去,胜负已定,不会有转机。更何况,他本来就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开始出其不意,射入车與的那一根利箭上。
可惜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