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两相凝望于短短一瞬,却漫长到像是世事更迭,岁月变迁。
汴清予无声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也学蔚楚歌嘴角挂上讥讽的冷笑,“蔚掌门爱听多少听多少,既然已经听到了,问与不问,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我又何必询问,自讨没趣呢?”
蔚楚歌的眉眼宛如凝霜,汴清予无懈可击的笑容倒影在自己的瞳孔里,一如往常,他总是这副漫不经心,置身事外的模样,像是铁石铸成的心肠,无一例外地将自己拒之于千里。
他既然不愿问,就不可能再多说一句与之相关的话,蔚楚歌倒也觉得自己不妨直说,反正在对方眼里,所有主动搭话背后隐约显露的情意,都是可以弃之如履,丢在他脚下践踏的东西,堂堂天权一派掌门早就在汴清予身前颜面尽失,也不差这一次,于是他说,“从你说‘我虽然想信,却不敢信’往后,我都听到了。”
“所以……”蔚楚歌嗓音有些发涩,或许是徐州天气干燥的缘故,他略带沙哑的询问,“所以就是他?”
汴清予面无表情的承认,“是他。”
蔚楚歌又沉声问:“你喜欢他?”
汴清予闻言,先是不解地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反驳,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刚刚为了维系姬鸿意对自己的信任,自己都说了哪些连篇鬼话,思及此,汴清予开始犯恶心,一时间竟然再笑不出来,反而冷声道:“是与不是,与蔚掌门有何干系?”
听汴清予大约是嘲笑自己自作多情,蔚楚歌也不恼,只是强笑答道:“也是,我问这些作何?是我逾越了。”
他的视线放远,游离于高耸的朱墙,姹紫嫣红的落英,他不想再看汴清予的双眼,春色灵动,总好过对方眼底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灰暗死寂,他垂眸轻声道:“原来你叫白雩。”
蔚楚歌一瞬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汴清予这个人,其实也不对,因为他的真名甚至都不叫汴清予,方才那些调情的对话阴魂不散地又一次于耳边响起,再开口时,蔚楚歌的语气平淡且疲惫,又像是暗含无尽失望与心如死灰,他郑重地告诫对方,“但我不管你是白雩,还是汴清予,我不管你有过多少身份,曾经又经历过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既然和无昼宫宫主的死牵扯上关系,在这一点上,我不会徇私枉法。”
汴清予闻言,笑容霎时僵在嘴角,他挑眉,缓缓问道:“听蔚掌门的意思,是想要向陵皓阁阁主揭发我?”
“蔚掌门可别忘了,无昼宫并不在三派联盟管辖的地域。”汴清予似乎是想到什么,终于又低头挤出几声嗤笑,然后抬眼,漫不经心冷冷道:“我同蔚掌门说这些做什么?”
“想揭发就揭发,蔚掌门请随意,我可不在意。”
然后他不等蔚楚歌的回答,行步如风,一人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
丝竹声响,觥筹交错。
姬鸿意还是那身翩翩仙鹤欲上云霄的白色圆领袍,在丹朱绯红绸缎的映衬下,白到耀眼,似乎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脱尘味,他一人立于上方,手持金樽,“初来乍到,行走江湖,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两列檀木雕花矮案几前坐满了客人,勾花圆碟盛上摆盘精致,流香四溢的佳肴,荤素皆有,甜咸不缺。白玉壶里茶清酒冽,姬鸿意甚至还贴心地吩咐下人剪下几枝晚谢的红白梅花,插瓶送上来,暗香浮动,缠缠绵绵织成一张软纱,几乎叫人在沉溺中被无声绞杀。
故作高雅的琴瑟声称得姬鸿意的声音更加响亮无畏,“我姬某寂寂无名,感谢各位拨冗前来替我祝寿,这一杯先敬在场所有人!”
语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日后各位行走江湖,倘若有需要我施以援手的地方,大可来清鸿门直接报我的名字。”
虽然是客套话,纵然日后真有不便,那大多也是家丑不外扬的情况,但是座下许多人听了心里都很受用,尤其是在江湖之中没什么名气,极少被旁人巴结的小门派的掌门,听姬鸿意说完之后,已经忙不迭起身回敬姬鸿意一杯浊酒。
底下也有许多人纷纷称赞姬鸿意做派大气。
汴清予见状垂眸,讥讽地笑了笑。
另一边,孟扶渊面色平静,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倘若不是汴清予提前告知清鸿门门主的真实身份,他怕是也要被姬鸿意这副落落大方的做派唬住,但是一想到这位雅致大气的清鸿门门主曾经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孟扶渊怎么也不可能把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当真,不仅话不可信,眼底的酒菜也有可能暗藏玄机。
孟扶渊敷衍地扒了几下菜肴,好让人觉得他是动了筷子,只是吃的少,做完这些,他也暂时无事可做,便打量起四周,却意外发觉左下第一个,竟然是熟悉的面孔。
晁子轩竟然也来了?姬鸿意怎会请得动向来不愿掺和江湖宴会的陵皓阁阁主?
孟扶渊还没来得及多做思忖,思绪再次被姬鸿意的声音打断——
“酒菜点心,大家随意享用,倘若不想赏歌观舞,也可以让仆人领路,在清鸿门内四处走走,赏赏建筑绿植,总之,不必拘束。”
在仆人的监视下“随意”走动,还不如坐在宴席上假笑来的更自在,孟扶渊心中鄙夷,面上却淡然自若,毫不显露。
坐在宴席上,只需少说话,费心多观察,众目睽睽之下,出现性命之危的可能并不大,相反,和姬鸿意口中的“仆人”单独行动,才更有可能遭遇不测。
思及此,孟扶渊也不纠结,顺理成章地留在宴席上。
舞女的长袖飘摇,笙歌一直响到夜色降临。
然而令孟扶渊意外的是,这场寿宴从始至终平静无澜,相安无事。
当晚,曲终人散,孟扶渊私下寻找汴清予,询问是否要一同离去,但对方却说自己不得不多留一夜,孟扶渊隐约猜到缘由,却不好多问。
孟扶渊又向对方提议自己也多留一日,以便相互能够有个照应,却得到汴清予让自己先走,免得夜长梦多,意外生变的答案。汴清予所言不无道理,于是孟扶渊带上无为山庄的所有影卫,检查好行李,又踏上前往简州竹林小筑的路程。
这次,孟扶渊没让十七继续留在徐州。
虽然先走一步,孟扶渊却始终不放心,即便他不知道这股惴惴不安的担忧情绪究竟源自何处,但是却像梅雨时节的湿气一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孟扶渊心里不舒坦,干脆搬出庄主的身份勒令霍一坐在马车里陪自己。
经历过之前许多事情,霍一不可能也不敢和自己再假客气,欣然答应。
孟扶渊一行人并不赶路,因此,三月底,一行人才重新于竹林小筑落脚。
眼线送来的情报密信已经在书房里堆积成山,孟扶渊安置好行李,急忙去书房一封一封打开看,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的眼线都在说同一件事——
原来前往寿宴的这短短几日,江湖之中的门派又倒下霖山派,青苒宫两家,这两家无一生还,明面上的杀手已经是江湖“老朋友”,魔教神出鬼没的生死傀儡。
难道是汴清予派魂与楼做的?还是清鸿门也想浑水摸鱼,混淆视线?
孟扶渊急忙提笔写一封信询问,装在机关鸟里,送往天枢派。
他又想到,霖山青苒这两派地处江淮,是三派联盟负责的地域,陵昭北三派终于不能坐视不管。也就是说,三派联盟怕是很快就要大动干戈得彻查此事,到时候,成千上万只眼睛盯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天枢派掌门,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被放过,汴清予究竟要如何自处?
孟扶渊越往下想越是胆战心惊。
无为山庄一路上走的慢,所以即便孟扶渊比汴清予先一天出发,两人应该是差不多时间到的简州。按理说,送信的那天晚上,孟扶渊应该会等到汴清予的回信,可是他却失望而返。
汴清予的信不来,眼线的信却是一封接一封,层出不穷。
信上说,江湖之中已经流言蜚语漫天,都是与汴清予的身世有关,他知道汴清予的身份终究瞒不住,却没想到这么快会被捅破,环环相扣,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预谋。
是姬鸿意吗?还是谁?
强稳下心神,孟扶渊又写了一封密信,正要装入机关鸟中,才想起来那只木苍鹰还留在天枢派,没有飞回来,但是好在自己曾经多准备过几只,以备不时之需。
木苍鹰振翅而飞,融入黯然夜色,很快不见踪迹。
孟扶渊内心焦灼地又等上三天,依然没等到汴清予的来信,却先等来陵皓阁阁主请他前去参加江湖大审的请帖。
帖上说,这次江湖大审与傀儡灭门连环案有关。
第147章
又是傀儡。
又是江湖大审。
八角宫灯,松木牌匾,已经在短短三年内不得不与第三次众人会面,怕是也相看两相厌。
这次的江湖大审准备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仓促,座下许多面孔因为最近见的勤,已经互相熟悉,也因此,见面寒暄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上几分客气。
这次的主角任由谁听到他的名字都难免惊诧几分,可是临场一瞧,才发现江湖谣言竟然不是空穴来风,原本专供天枢派掌门坐下的位置已经被撤去,北圻宗三派掌门,竟然历史重演般,又只来两位。
见人差不多到齐,晁子轩面色郑重地从座位站起来,高声道:“近日傀儡术连环灭门案,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此案古怪的很,明面上的凶手,和赤焰帮一案相同,皆是生死傀儡,但是事实真相,暂待商榷,案发之后,我与昭元寺住持觉明大师,北圻宗几位掌门都不敢松懈,一直在暗中调查。直到最近几日,有人投一封匿名信到陵皓阁,算是给三派联盟提供一些新的线索。”
晁子轩挥挥手,“将人带上来。”
孟扶渊闻言不由地开始心悸,急忙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呼吸一窒——
是汴清予。
他被两名陵皓阁弟子一左一右地压制肩膀,送上晁子轩面前。
许多次运筹帷幄,让孟扶渊已经对汴清予形成一股无名的信任,他觉得汴清予面对任何危机似乎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在来时,孟扶渊心中暗含希冀,他觉得汴清予应该能化险为夷,让这次风波最终只是虚惊一场。
可是他没想到晁子轩竟然已经先一步将汴清予抓了起来。
孟扶渊心底的担忧开始疯狂地滋长,毕竟无关人士都可能会因为猜疑惹来一身腥,而这次傀儡术杀人案真的与汴清予有关,所以他能做到全身而退吗?
如此境地,汴清予的面色依然寡淡且从容,他挺直地站立,与晁子轩对视。
晁子轩继续道:“傀儡杀人,必然是背后有人操纵,江湖之中会傀儡术者本就少之又少,之前已经处死一个喻孑然,按理说,从此应当风平浪静,但是现在一波又起,让我不得不怀疑,魔教余孽尚未肃清。”他陡然话锋一转,“几日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可谓是雪中送炭。”
晁子轩一字一句地强调,“那信上说,天枢派掌门是魔教余孽。”
底下霎时间诡异的安静,随后衰极而盛,宛如炸开的油锅一般,满座哗然。
“原来……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有人压低嗓音惊道。
孟扶渊猛地抬眼,将视线投向站在正中央的汴清予。
只见汴清予眉眼冷淡,此刻却多沾染上几分不屑,“空口无凭,他说是便是吗?”
“当然不是。”晁子轩又说,“可是那封匿名信上还说,汴掌门的面具下,有魔教中人独有的黥面。”
自汴清予坐上掌门之位后,江湖中无数的声音猜测汴清予面具下的秘密,却终于在此刻有一个看似合理的接近真相的答案。
“原来!原来这就是汴清予戴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缘由!”已经有人将尊卑抛之脑后,直呼其名汴掌门的大名。
底下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指手画脚,“汴掌门既然问心无愧,何不把面具摘下来给我们看看?”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已经带上几分藏不住的得意,好像笃定汴清予不会摘下面具,于是只能任由自己挑衅,在这场交锋中取得绝对的胜利。
“就是就是!”又有一群人看戏般地附和。
一百多年的谜团此刻似乎终于要重现天日,许多人都睁大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晁子轩等人的目光也一齐落在汴清予的银白的面具上。
场面一时间又静了下来,众人屏息凝神,像是生怕错过汴清予的回答。
“好,那我就摘下来。”
汴清予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抽开束缚面具的缎带,另一只手托住面具缓缓移开——
孟扶渊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他无意识地双眉紧蹙——
下一瞬,汴清予面具下的真容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他的额头如白玉般光洁无暇,连一颗可能被当做魔教印记的黑痣也无,“各位看清楚了,并没有黥面。”
孟扶渊的心这才慢慢落了回去。
有人已经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人因为坐在汴清予的身后,还特意下了座位,绕路到前面多看汴清予的面容两眼,也是神色隐约落寞。
伸长脖子的人缓缓缩了回去,身体前倾的人也慢慢将脊背靠在椅背上,只装作刚才的质问并不是自己说的。
晁子轩一时间也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罕见地多沉默片刻,已经开始为补救自己方才对汴清予的恶劣的态度而打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