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剑尖移开几寸,杨七当即脱身,跃向远处,很快了无踪影。
骆山之巅,又只有汴清予一人。
日光落了汴清予满手,鎏金浮动,明亮璨然,将他素来苍白到略显病态的掌心照出几分常人应有的血色。
眨眨眼,他不禁自嘲地笑了。
如今我亏欠两个人,可我只有一条命,该怎么还?
还好命不久矣。
第143章
方才还高悬于苍穹的红日,顷刻间西斜山尖,无为山庄庄口,隐约有人影靠近。
守门的小厮乍一看还以为是汴掌门,正准备去向孟庄主汇报,等来人走的近了,小厮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人根本就不是汴掌门,而是影卫陆九,但他也急忙去汇报孟庄主了,不敢有片刻耽搁。
孟扶渊得知消息后,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书来前来入庄处看望,他将后者从上至下仔仔细细扫视了一遍,对方倒是预料之中的完好无伤,但是孟扶渊并未因此面色转晴,而是始终不改初来时的阴郁和沉默。
陆九见状,大约也是心虚,罕见地做到察言观色直接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你确实有。”孟扶渊沉声道,“你是故意被杨七抓走,心甘情愿做他人质的。”
陆九也不再说话,像是在默认。
孟扶渊又问:“你怎么会提前回来?”
陆九垂首,叫人看不清神情,他眼睫颤了颤,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杨七先放了我。”
孟扶渊闻言轻嗤一声,“一个自愿被劫,一个主动放人,你俩在念旧情这方面倒是般配。”
“日后我再出庄,你也不必跟着,留下好好看庄吧。”孟扶渊冷淡地俯视眼底的身影,“算是你这一回贸然行动的惩罚。”
陆九答的很快,似乎是甘心认罚,“是,属下遵命。”
孟扶渊还要对陆九再说些什么,忽然身旁的小厮又高声提醒他道:“庄主,汴掌门回来了!”
转身,正巧与十几步之外汴清予的视线对上,遥遥相望,除去他缠绕纱布的左手,孟扶渊惊觉汴清予几乎毫发无损,这一趟来回,或许只有外衫多沾染一层浮灰。
孟扶渊立即扭头对陆九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孟汴二人对视之后,未多加言语,却是心有灵犀,一同前去孟扶渊的书斋。
隔音阵已经成为和汴清予单独谈话时的惯例,速战速决摆好阵法后,孟扶渊询问道:“如何?”
“预料之中。”汴清予低头捋了捋衣袂,“正如我去时和你所说,杨七单挑打不过我。”
“所以你……?”
“所以我已经告诉他傅成鹤的身份,以及魔教教主姬鸿意假死一事,至于他愿不愿意醒悟,那就完全取决于他了。”
“好。”孟扶渊颔首,“我信你这些事能处理好,总之倘若日后杨七还是站在我们对立面,你也不必因为他曾经是无为山庄的影卫而有所顾忌。”
他不再追问,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这三日里,我一直在看天人族留下的预言。”
汴清予神色认真,“庄主请继续说。”
“我之前同你说过,天人族有一条魔教相关的预言,说是陵元纪年一五五年,魔教重现人间。”
“另外,关于无昼宫宫主傅成鹤殒命的预言,原来一直都是有的,只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无昼宫,所以并没有在意这条预言。”孟扶渊凝声道,“你说你暂时找不到魔教潜伏的势力,我便突然想到,预言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
“因为如果按照你的计划,我们需要在魔教现世之前,尽可能地铲除魔教的分势力,所以我猜想,在一五五年之前,被预言惨遭灭门或者掌门人意外暴毙的小门派的之中,可能有一些就是魔教的伪装,因此我这几日将所有天人族的预言看上一遍,然后整理出来这份名单,还请汴掌门过目。”
汴清予从孟扶渊手中接过一本书册,翻来第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许多从未听过的江湖门派,紧随其后还写明了这些门派的命运。
他贴身收好,“好,我知道了。”想了想,他又问道,“这些预言都是天人族族人算出来的吗?”
孟扶渊答:“是。”
汴清予面上一时微露惊色,“那庄主岂不是也可以占卜预知未来?”
“道理是如此没错。”孟扶渊蹙眉,不由长叹一口气,“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算出一条预言了。”
汴清予蹙眉,“庄主此言何意?”
“江湖之中,精通占卜术者数不胜数,如果只是占卜一条预言就能够看做未来将会的应验的谶语,那天下能够预知天机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为了明辨是否为谶语天机,天人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天人族人,要求连续三次占出同样的结果,预言才会成真。”
“占卜结果完全相同本就困难,连续三次相同更是难上加难,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也只有天人族族人,才有能力卜出天机,如此一来,终于能够分出寻常人算出的预言和天人族卜出的谶言。可是……”
汴清予凝眉问道:“可是?”
孟扶渊缓缓锁紧双眉,“可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占出过一条天机,算算日子,久到已经有一百多年。”
杨七刺杀风波因陆九和汴清予先后回到无为山庄而落下帷幕,庄外江湖腥风血雨,庄内却一片安宁祥和,汴清予让江文旭对外宣称天枢派掌门闭关修炼,一切事务由天枢派几位长老轮流代理,然后他理所当然地歇在无为山庄,享受难得的清闲和方便,也因此能让被反复来回折腾传信的机关鸟暂时歇一歇。
虽然没歇上多久,又被汴掌门拿去给星霜传递信件了,只因机关鸟传信是在叫人放心,又是无为山庄的物件,用坏了不心疼。
无为山庄远离江湖,但是江湖事不能不关注,汴掌门又向孟扶渊美其名曰借,实则为要了一只机关鸟,让江文旭有事没事就写些江湖大小事给自己,然后他发现江湖人原来比他还要清闲,譬如霖山派掌门的千金又娶了某个天赋异禀的少侠,青苒宫的宫主办了比武招亲为自己找一个文武双全的相公等等,这些算小事,当然还有陵皓阁,昭元寺,开阳派,天权派这四大门派的大事。
汴清予的视线触及到“天权派”三字之后,不免变得幽深,他草草扫视一眼,却不愿再多看一遍,苍白的双手捏住信纸两端缓缓撕碎,右手慢慢将左手掌心的碎纸屑推到香炉里,等待火光将字迹吞灭。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看信,烧信,回信,汴清予在无为山庄从一五二年的夏日,捱到了一五三年的春天,离魔教现世,仅仅只余一多年。
这天,春意渐浓,梅花散尽,江文旭传来了两封信。
第一封,说是江湖上陆陆续续又出现一些小门小派惨遭灭门,这些灭门惨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傀儡作祟,之前处死一个会傀儡术的喻孑然,许多江湖中人本还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却不想傀儡术再次肆虐江湖,一时间又栗栗危惧。此事很快就引起三派联盟的重视,三大门派已经在动员自己的眼线和人脉追查凶手。
汴清予见之面色平淡,并无讶异,毕竟这些是他的手笔,也有星霜的血汗功劳,于是随手把信扔进星火中,又打开第二封信。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汴清予下意识将信合上,藏到袖子里,“谁?”
耳边传来孟扶渊的声音,“是我。”
汴清予松一口气,“庄主请进。”
推门而入,合上门摆好阵,孟扶渊开门见山地问道:“江湖傀儡术灭门案我已经听说了,是你让星霜做的,对吗?”
“是。”汴清予道,“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那些伪装成正派的魔教分势力中,都有魔教傀儡,星霜会傀儡术,用魔教人杀魔教人,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孟扶渊却不放心,“这样一来,动作过大,会不会太招人耳目,惹来怀疑?”
汴清予清浅一笑,笑意并未达眼底,“我和星霜总是要招来怀疑的,只是早晚问题,毕竟时间不等人,庄主不必在意,且随他去吧,留给正派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又想解决魔教部分势力,又想不被正派猜疑,可是世间之事两难如意,总要有所取舍。”
“江文旭给我传的第一封信,说的就是江湖傀儡术灭门案。”他将袖身中的信又抽了出来,“这是第二封信,我还没来得及看,正巧庄主在,不妨和我一起?”
不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将信完全展开,首列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映入眼帘,汴清予的笑意开始发冷。
孟扶渊察觉到这一点,先是问:“怎么了?”
下一刻,汴清予已经毫无遮掩地将信的内容袒露在他眼前。
“清鸿门的势力开始入侵江淮了。”汴清予眯起双眸,“他终于来了。”
第144章
江文旭的第二封亲笔信上写的明白,清鸿门门主大寿,寿宴定在三月十四,当然,姬鸿意不单单只请汴清予一人,但凡江湖叫得出名号的门派,皆收到来自清鸿门的盛情邀请,这阵仗和陵皓阁阁主寿宴相比,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仅如此,江文旭还把姬鸿意亲笔写下的请柬连同密信一起寄来。
对折的请柬下,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是汴清予无数个无眠深夜的根源,汴清予的双手止不住地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腹部的痉挛与作呕感,缓缓将其打开,只见封里随心所欲地写着称谓,正文,敬语和落款,依然是姬鸿意不讲章法的作风,汴清予从头至尾默读一遍,最后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白雩”二字之上。
姬鸿意并没有用他作为天枢派掌门汴清予的身份,而是似乎在刻意强调他过往鲜为人知的一面。
仿佛是在威胁。
汴清予凝眉,深思且抬眼时,孟扶渊正巧也在看他,问道:“你去不去?”
汴清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我不得不去。”语罢,他也问对方,“庄主可去?”
“我打算去。”孟扶渊的视线慢慢转移,聚焦于远方,然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汴清予,“毕竟你我如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生死相关。”
“哪怕是鸿门宴,我也得闯一闯。”
汴清予闻言霎时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不由哑然失笑,他并不反对孟扶渊的决定,而是叮嘱道:“但是,以我对姬鸿意的了解,这次寿宴绝对不只是表面结交江淮志士这样简单,他一定另有目的,总之庄主千万要小心。”
“清鸿门门主的寿宴?”
书房里,蔚楚歌双手将请柬合上,转身问前来送信的天权派弟子,“这个清鸿门,你可有听说过?是什么来头?江湖上,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个一个人物?”
天权派弟子恭敬答道:“似乎是北朔的江湖门派。”
蔚楚歌的双眉下压,于双眸处投下一片阴影。
北朔。
他在心底轻轻念了一遍,可能觉得一遍不够,他咬牙切齿般,又念上一遍。
毕竟他还记得他和汴清予的关系恶化,最后演变成覆水难收的场面,一切的根源,似乎因为汴清予那一次北朔之行。北朔,有和汴清予皮肉交易的人。
思绪到这里就宛如断弦戛然而止,蔚楚歌闭上眼,不敢再往下想,他怕再往下想,他会失控,会变得像当年最后一次踏入天枢派的大门又赶出来时那样狼狈,在不甘与爱恨之中挣扎煎熬。
强行驱散这些杂念,蔚楚歌掀开眼帘,“这封请帖,还有那些门派的掌门人收到了?”
天权派弟子:“回掌门,凡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门派,都收到了。”
“包括陵皓阁,昭元寺,北圻宗另外两派?”
“是。”
蔚楚歌微微惊诧,“清鸿门初入江淮我是知道的,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可是如今门主如此张扬地宴请群雄?初来乍到,他就不怕,无人愿意赏脸,反倒自讨没趣吗?”
“弟子不知。”
蔚楚歌又问:“那你知道还有谁会参与这次寿宴?”
“弟子不知,不过弟子这几日听师哥师姐闲话时谈及,说是隔壁天枢派掌门已经派人准备寿礼了。这架势,怕是有意前往吧?”
蔚楚歌闻言浑身一僵,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冷嗤一声,“天枢派掌门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怎么也要去凑这个热闹?匆忙间结束修行,不怕之前白费几个月的功夫?”
天枢派弟子就随意地答了一句,“说不定,天枢派掌门和这位清鸿门门主私底下又交情呢。”
话音刚落,蔚楚歌猛地看向天枢派弟子,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又难看,吓得后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低下头,双腿已经止不住地打颤,哆哆嗦嗦,身体摇摇欲坠。
四周死寂,落针可闻。
蔚楚歌脸上讥笑的笑意再也挂不住,眼底酝酿着无声的风浪,他的双眸变得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吩咐下去,也去备一份送给清鸿门门主的寿礼。”
天枢派弟子一惊,大概是没想到蔚掌门也愿意去参加这个寂寂无名的清鸿门门主的寿宴,或许还是忽然之间改变的注意,他下意识抬眼看向对方,却在下一瞬即刻反应过来,匆忙低下头,“是,弟子遵命。”
若是以往,他或许会多问一句,“掌门竟然也愿意去?”,但是此刻就算是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天枢派弟子只感觉自己方才阴曹地府走了一遭,终于让他铭记谨言慎行这条规矩,得到蔚楚歌的命令,他正打算脚底抹油开溜,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蔚掌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