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被他这变脸吓得懵了一瞬,倒是屠小丫儿十分配合地跟着自家父亲哭起来,“爹,你总算来了!”
她被青绿的藤蔓捆在柱子上,看起来楚楚可怜,眼泪珠儿不要钱似的一滴一滴往下掉,给傅阳看得心疼坏了,抬手便要上去解绳子。
长生忙挡到小丫儿身前,佯装恶狠狠道:“傅阳,你今日不告诉我苏辕投身到了何处,我便,我便——”
他想说撕票,可奈何从没当过恶人,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就听施天青极为配合地抛了抛手中泛着银光的匕首,指腹极轻极轻地刮过那银刃,轻飘飘接话道:“便杀了这丫头。”
眼神之可怖,话音之凉薄,连小丫儿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长生看着他细细拿那匕首擦过指尖的模样,默默在心里替他竖了个大拇哥儿。
林焉却若有所思地看向长生,不动声色地在唇舌间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苏辕。
傅阳那张从来都是青白病色的脸急了个通红,奈何他自知打不过眼前几人,冷声道:“我这就上禀屠月仙——”
林焉打断他,颇为得心应手地陪着施天青装恶人,他仍是睁着那双菩萨般良善的眼眸,开口却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会去么?”
傅阳便哑了口。
他敢去么?他要是去了,屠月仙听说他把女儿看丢了,不扒了他的皮才怪。他一时被噎住,面色不善的瞪了林焉一眼,才发觉这人原来是个笑面虎。
他倒不知道林焉什么时候竟然解禁了,如今这两人同在幽冥,还有个灵石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长生,他和三人对峙上,眼瞅着就没了胜算,索性妥协道:“先把我女儿放了,我替你们去查就是了。”
“我要是放了,你言而无信我当如何?”长生道。
那傅阳一咬牙一跺脚,冷哼一声道:“行,那你们便在此处等我!”
他前脚走了,后脚长生便问三人,“他莫不是去找人来对付我们?”
“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施天青看了林焉一眼,却发觉他正看着他,一时心下松快,笑道:“我和阿焉今日必替你问个究竟。”
就连小姑娘也正义凛然道:“我此生最恨旁人言而无信,饶是我父亲也不行,就算今日他耍赖,下次我还接着帮你。”
长生一时感激涕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林焉看了那丫头一眼,暗自惊奇不过百年时间,施天青在幽冥经营之广,扎根之深,不仅千年老店桃花客栈落入他手,就连屠月与傅阳的女儿也与他交好,或许还有更多林焉不知道的。
约莫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傅阳总算是回来了,他的额间甚至添上了一层薄汗,见到长生便道:“查出来了。”
长生猛地凑上去,“在何处?”
傅阳先是看了屠小丫儿一眼,小丫儿忙泪眼婆娑道:“我一定不告诉娘!”
傅阳叹息一声,道:“二十年间,苏辕已转投两世。”
长生听闻自己错过了一世,登时急红了眼,一步上前猛揪住傅阳的领口,重拳便要落下,傅阳忙开口道:“你若是打我我就不说了!”
长生方才克制住心头怒火,缓缓松开手。
“如今这一世,”傅阳抚了抚心口,喘足了气,才轻咳两声开口道:“他投身于北周少将军夏瑛府上的一匹良驹,名唤赤狐。”
“还不是人么。”长生失落地喃喃道:“这么多次转世投胎了,先生为何还未化作人。”
“轮回投胎都是由往生泉随意决定,遇上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傅阳眼睛盯住自家女儿,“既然我已经把你想要的消息告知于你,你总该把小女放了吧。”
长生点点头,将手中一大袋灵石抛向傅阳,“我一向言而有信,”说完又要去放屠小丫儿,还没来得及动手,屠小丫儿自己率先解开了身上的绳子,身形之灵活,宛如轻灵的飞燕。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下,她脚尖点地轻纵,在傅阳眼睁睁的注视下,将空中的灵石一把夺过,飞身闪开傅阳的追击,从中拿出一半丢回给傅阳。
古灵精怪的少女撂下一句“谢谢爹!”便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林焉看着傅阳气不打一处来地去追自家女儿,忍不住笑了,枉那少女还一副正义的模样,原来是觊觎着灵石才联合他们坑了父亲。
倒是长生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俨然没见过这样的不肖子。
施天青不在乎小丫儿和傅阳之间的吵嚷,只顾着要自己那一份,长生倒是颇为爽利,半分扭捏也无,将早就准备好的灵石交给施天青。
钱币交接完,长生便急着去寻这一世的苏辕,却被林焉拦道:“请问阁下所追寻的苏辕,可是百年前生于南陈,被女皇陛下放归乡野的苏大人?”
“正是!”长生的双眸亮起,“阁下见过苏先生?”
“曾有一面之缘,”林焉道:“不知这位苏先生后来如何了?”
“女皇无故消失后,当年的丞相大人从皇族世家中选出了一位傀儡小皇帝,试图挟持天子,把持朝政,却不料这小皇帝竟颇有手段,卧薪尝胆十余年,不仅制服了朝中重臣,更是力排众议将苏大人请回朝中,拜为丞相,又凭借一己之力替苏大人扫清障碍,请苏大人操行变法。”
“变法?”林焉记得,那时苏辕背井离乡,就是因为变法之说遭到了女皇的贬斥。
“是,”长生接着道:“女皇不赏识他的政见,可这位明君少年时听闻后便对他十分欣赏,果不其然,苏大人变法至今约莫百年,终使南陈从女皇时期的衰败成为了如今一片的繁荣景象。也因此,如今的南陈皇帝决定挥师北上,图谋歼灭北周,一统天下。”
原来那时背井离乡的一名落魄公子,竟在这时代狂流中搅动了如此风云,影响至今。
神仙总是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多的知觉,乍听一听人间事,才觉出这光阴陡转,世事变幻,如梦一场。
“我亦有心想去见一见如今的苏大人,”虽然知道如今的苏辕投身于一匹战马,无法交流言语,他还是想去看一看那时与他擦肩而过的沧海遗珠如今的模样。
“不知阁下可否应允。”
“当然,”长生道:“既然先生与苏先生有缘,不如一同前往。”
“既如此,”施天青收好了灵石,一手揽住林焉的肩,“也带我一个如何?”
“若非阁下出手相助,我难寻至苏先生,”长生对他亦十分客气,像是丝毫没有被他讹了数万灵石的模样,眼里只有感激。
林焉扫了施天青一眼,“只是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不如你先与长生同行?”
长生正要答应,施天青却凑在他耳边耍赖道:“我可对什么苏先生马先生的没兴趣,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只知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第39章 刘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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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还记得那孩子。”
去往天阙峰的路上,施天青恍然道。
“百年前我让他在此处修行,如今我得以离开白玉京,自然要来看看他。”林焉道。
天阙峰位于南陈极边远的重峦叠嶂之中,数座山峰高耸入云,周围缭绕着如同仙气迷障的一般的雾气,有仿佛有空灵之感,身在其中,只觉通体舒畅。
施天青忽而收了御剑的法术落在地上,手里还拽着林焉,“这风景如此秀丽,飞在上头有什么趣儿,不如阿焉陪我走一走?”
林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跟着收了法术落在地上。
大抵是刚下过雨不久,松软的泥土还有些湿润,踩在上头软绵绵的,听着耳边一两声鸟鸣,倒真有了些枕石漱流的意趣。
“别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施天青道:“有件事儿要同你说。”
“十里香的‘鲛人’查出来了?”林焉问。
“阿焉与我真是心有灵犀。”
林焉好笑地看向他,方才他那一副孔雀开屏的邀功模样都写在脸上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然而听他这样说完,林焉还是顺着他道:“既如此,你便说罢。”
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并肩走着,连步伐都近乎一致,山风不经意间吹过颊边,施天青未曾束起的发丝被吹起,露出他笑意渐渐淡下去的侧脸。
“那日问寒大抵是听错了,”施天青道:“十里香的确做着不干净的勾当,只是那根本不是什么鲛人生意,”他看向林焉,眸光晦暗不明,一字一顿道:“而是药人。”
“至于孔雀明王是否牵连其中,我尚未查出,他们炼造药人的基地,我亦未寻得,辜负殿下了。”
林焉意味不明地望向他,却将他神色皆收入眼底。沉默半晌,他忽然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施天青的手心,而后便又收回了手,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施天青在他收回手后默默蜷起掌心,在他耳边道:“这件事我会继续查。”
林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气息,就连并肩的距离也拉开了些许,莫名的心绪躁动着,他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对他道:“我知道了。”
林焉不是话多的人,在施天青也沉默下来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变得格外安静,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御剑。
清雅安静的林间,唯有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不多时,天阙峰的牌匾已近在眼前。
“你在此处等我。”林焉偏头对施天青道。
他既然答应了替施天青保密身份,便会尽量避免他与白玉京中的人直接交涉,天阙峰的掌门虽在人间值守已久,但亦是隶属于白玉京的仙官。
施天青明白他的意思,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好,”他重复了一遍林焉的话,“我在此处等你。”
林焉与他对视一眼,忽然笑了。他转头进入天阙峰的地界儿,递了拜帖,便有弟子去报信,又有弟子引着他去见掌门。
他在正厅等了许久,也不见掌门过来,他正想问问引他过来的弟子,却发现外头有些嘈杂。
他有些莫名地走过去推开门,殿外围着的一群弟子皆是白衣飘飘,许是没料到他突然开门,吓得一愣,为首的那位弟子勉强沉下气色道:“师弟师妹未曾得见仙人,听闻殿下来访,一时好奇,唐突冒昧了,还请仙君恕罪。”
林焉的神情淡淡地从众人脸上扫过,方才道:“无妨,散了吧。”
围观的众人立刻作鸟兽散,林焉回到殿中,心头却微微染上一抹疑虑。
为首的那大弟子说的话听起来还算可信,天阙峰的上的弟子无一不是奔着上白玉京去的,见到他好奇也是正常,只是他们的神色看起来实在不像好奇,说是畏惧和慌张倒更多一些。
正思量着,那掌门终于来了,“见过三殿下。”他一边擦着额头汗,一边赔笑道:“门派中一时事物繁忙耽搁了,还望殿下赎罪。”
林焉坐在他侧手的主座之上,尝了口方才沏上来的清茶,“雅山君别来无恙。”他寒暄完便开门见山道:“百年前我曾让孔就送了一名学徒至此,亦曾修书与您,如今我禁闭之期已过,特来看看那孩子。”
雅山君又擦了擦额间的汗,“原来是为这事。”
他亦喝了口茶,“刘仁那孩子十分聪慧,我虽遵循您的意思,并未给他什么过于特殊的对待和指导,只与旁的学生一般对待,可他尤爱勤学苦练,约莫五十年前便已悟了道,又修行了许多法术,灵力亦有极大的进阶。”
“哦?”林焉道:“他入的什么道?”
“金。”雅山君又喝了一口茶,像是渴坏了,仔细瞧,就能见着他嘴唇轻微的颤抖,“他来时腕子上带着一枚银镯,后来就是摸着那银镯入道的,修的是五行之金。”
林焉点点头,“多谢您这百年来的指导,您说,我若是如今带他去锦华门参与考教,是否合适?”
“这……”雅山君讪笑一声道:“应当,应当吧。”
“雅山君看起来似是有些为难?”林焉道:“若是这孩子习性不佳或是旁的,您尽管与我说便是,不必讳莫如深。”
“怎会,”雅山君摇头道:“那孩子是这百年间,我天阙峰上最优秀的后生。”
从一开始就似有若无的疑虑萦绕在心头,林焉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了雅山君的异样,他思忖片刻,索性道:“若您不介意,可否将刘仁带过来,与我交手一二,我亦可评断他如今的修行。”
“刘仁他……他近几日跟着师兄们去人间修炼了,”雅山不经意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低着头道。
“雅山君,”林焉忽然开口,声音甘澈如泉,“你看着我。”
雅山君猛地一惊,半晌,似是想抬头对视上林焉的目光,可那头却像是被千斤巨石给压制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觉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最终雅山君终于在林焉淡而温和的笑意下从椅子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跪在林焉面前道:“我对不起殿下啊——”
林焉眉心微蹙,心里的那点不安终于扩散到最大,“刘仁究竟怎么了!”
雅山君不住的磕头,内心的慌张暴露无遗,这几日辗转反侧不能寐,终是颤抖着声音交代道:“刘仁跑了!”
他话音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
百年前三殿下亲自修书于他,他便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刘仁亦是没有辜负他和殿下的信任,修行十分刻苦,功力更是远远超过了与他一同入门的学生。
前几日听闻三殿下禁期将至,他还特意亲自去考教了一番刘仁,指着他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也让他能在三殿下面前立个大功,留个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