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料到,这孩子居然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这几日每天都惴惴不安地忧心林焉来寻人,今日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他听闻三殿下来访,一时惊惧过甚,差点厥了过去。
他恳恳切切道:“我实在不知刘仁为什么要私自离开天阙峰,我只能向殿下保证,这百年间,我绝无半分苛待刘仁,他与天阙峰同仁亦是交好,绝无欺凌之事!”
林焉蹭地站起来,手脚变得冰凉,却堪堪稳住了声音,使自己不显得过于慌张,“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他忽然顿住话音,似是不敢再说。
雅山听到林焉的问话,心脏猛地一抽,缓缓闭上了眼。
事实上,刘仁消失那日,原本是和同门一起在邻近的山上练功,而那里是没有天阙峰的屏障保护的……
他刻意将林焉往刘仁自己逃跑的话头上引,却不料三殿下实在是太敏锐了。
见他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中,林焉的眼皮微微地跳动着,指尖掐住桌案。
就在焦灼之际,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便是方才为首的那个大弟子,他跪倒在林焉身前,绷住脸道:“仙君在上,恕我唐突闯入,此事与掌门无关,都是弟子一人之过。”
林焉把目光挪至他脸上,就听那大弟子道:“那日我带师弟师妹们去练功,途中曾遇见过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时我发觉刘仁看那老人的眼神似是有些惊讶,我随口问了师弟几句,他只说是认错了,我便没有再过多追问,谁料……”
他顿住话音,极重地呼吸了一声,少年人薄薄的嘴唇因为紧张,已被咬出了血痕,“谁料那日练功结束后,刘仁就不见了……”
不知何时,方才散开的小徒弟们这会儿又围到了殿门外,皆是用方才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林焉,不安里交错着慌张和恐惧。
林焉终于明白了他们眼中的担忧和恐惧从何而来。
他正想开口,却不料又一个女弟子冲进来,跪在大弟子身边,仰头对他道:“仙君莫要怪大师兄,此时我亦有责任……”
女孩儿紧紧绷住下颚,分明眼神里充满恐惧,却坚定道:“那日分散练功后,我见到刘仁师兄和那白发老人走在一处,我以为是那老头遇上什么难处,刘仁师兄向来乐于助人,我便没多想,亦没有报告给大师兄,不然必定会引起大师兄的警觉!大师兄平日里待我们很好,若仙君要责怪,还请饶恕大师兄。”
她说完,又有接二连三的弟子过来,跪在大弟子身后,皆是说着平素掌门与大师兄对他们如何好,请求林焉念在过往,宽恕掌门与大弟子的过错。
林焉往后退了一步,坐回椅子上,支着手按压着眉心。
若天阙峰这一帮师徒不是在编瞎话,那么想来刘仁的消失多半是和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老人家有关。
而且若那大弟子对刘仁见到白发老人时候的神情描述的不差,那么刘仁……应当是认识他的。
修仙者与常人寿数难以相提并论,若那老人是凡人,怎么着寿数也该有一百多岁了,长寿至此者实属难得,况且刘仁若是在上天阙峰之前见过那人,如今百年过去,就算他还活着,相貌也该大变了。
比起这个猜测,林焉更相信那老人并非常人。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从灵戒中取出施天青赠予他的画卷,递给那一对师兄妹,“你们说的老人,可是这个模样?”
两人忙凑上来,短暂的瞳孔骤缩后,脱口而出道:“是的,正是此人!”
第40章 战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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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焉望向他们笃定的眼神,在眉心掐住不轻不重的一点红痕。
沉星牢中,他赌岔路的对错完全是钢丝上行走,能顺利通过沉星牢,依托的是施天青突然恢复了对沉星牢的记忆,可那老人呢……
一个能闯入沉星牢,甚至还知道离开沉星牢的方式的老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和刘仁相识的。
两个刚刚认了人的弟子亦不敢问林焉,这究竟是谁,只是大气儿也不敢喘地盯着林焉的反应。
沉吟许久,林焉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了。”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扫了雅山君一眼,后者自知前头说刘仁是自己跑的这谎话被拆穿,也不敢吭声,只低头候在一侧。
他将那画布以灵力置于空中,“若诸位日后得见此人,请务必告知于我。”
掌门和众弟子们纷纷应下,谁也不敢问那老人家究竟是谁。林焉见他们俱在认真记这老人的面容,他亦是抬眸看向那张脸。
那张脸上遍布着皱纹,须发尽白,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没有太多的情绪。
林焉摇摇头。
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他见众人都记的差不多了,复又收回目光,连带着周身忧虑一起,只剩下平静的模样,淡淡道:“雅山君言语混淆视听,罚思过一年,其余人都散了吧。”
天阙峰弟子皆是劫后余生一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就连掌门亦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焉的背影,眼角落下一行清泪。
身为人间的属官,他甚少能在白玉京上见到林焉,此次也是他第一次与三殿下交涉,原以为弄丢了刘仁,他就算不在天阙峰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也要把他给撤了职,却不料,竟然像是轻飘飘就揭过了。
“白玉京上有此储君,实属苍生有幸呐。”
林焉不知道身后旁人对他做的评断,他不向天阙峰兴师问罪,说来也简单,能有这么多弟子愿意替雅山君说和,想来雅山君并未苛待刘仁是真,只是太过于胆小,还试图蒙骗他,让林焉有些一言难尽。
另外,以那老人手眼通天的架势,只要他想带走刘仁,想来以雅山君的功力,就算他整日把刘仁拴在裤腰带上保护着,也并不一定能护住刘仁,就算这一次侥幸护住,恐怕还有下一次。
且寻着这个当口带走刘仁,林焉想,或许刘仁的失踪真与他的解禁有关。
他没在刘仁身上安什么追踪术,三界苍茫之大,如今亦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一瞬的心悸过后,他的脚步忽然变得有些沉。
离开天阙峰,回到他与施天青约定的地方时,天色已经暗了不少。
他环视四周,灵识漫开,不需多时,便觉察到了轻微的人烟踪迹。他弹指一勾,柔韧的柳枝便绕着他指尖释放而出,勾住了隐在角落的人。
却不料那里并非如他意料一般走出施天青的声音,而是飘来极轻微的一声呜咽,似是有气无力中夹杂着令人心碎的痛意。
他忙收了柳条疾步过去,却发觉茂密的荆棘丛后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男子。见到他眼里满是惊恐,惊恐之后又似有几分茫然。
“你……您?”他喘了口气,身上满是鞭笞的伤痕,“您可是木仙君三殿下?”
林焉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目,神仙修炼必须的灵石皆有凡人的供奉炼化而成,因此天帝曾经派遣天兵扮作凡人在人间游走,建造各种神像,均有七分肖似本人。
不过石像与真人到底还是有差,除了落川君那种剃了度辨识度极高的,旁的也很难认出。
他不知眼前人身份底细,因而避开了他的问题,只道:“你怎么了?”他不动声色地施了一点小法术,减轻了那男人身上的痛楚。
“先生是以为我在说胡话?”那男子见到林焉反应,只觉是对方将他当成了神志不清的傻子,忙解释道:“我原是谷家村人,不知先生听说过没有。”
许是身体上的痛感减少了些许,他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也不管林焉是否听说过,便自顾自继续道:“我的老祖奶奶原是刘家岭人,是嫁到我们谷家村的。”
听到“刘家岭”三个字,林焉看向那男人的神色多了几分意外和复杂。
“听说百余年前,刘家岭突发瘟疫,整个村子都死了,我老祖奶奶整日在家以泪洗面,直到一日,她母亲忽然给她托梦,”他说起这个像是有些骄傲:“说一位木仙君大人将他们化作了神仙,又叫他们转世投了个好胎。”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朴素的银簪,“原本大家都是不信的,都说她是想爹娘想得魔怔了,可我老祖奶奶却拿出了这支银簪。”
“这银簪是我老祖奶奶亲娘的贴身饰物,却在那日梦醒后突然出现在了我老祖奶奶枕边,我谷家村和刘家岭从前还算有些关系,便有人出来佐证说那的确是老祖奶奶亲娘的东西。”
“这一来二去,人人都想叫木仙君再显灵,也庇佑庇佑我们村,便特意重修了木仙君的祠堂,我们家则做了这祠堂官,一代接一代负责看守祠堂,”他抚摸着手里银簪,“这簪子也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
林焉垂下眼,遮住了眼中情绪,想来是化作下仙者擅自去见了自己的儿女。经年久远,林焉倒不知是该罚这人莽撞触犯天规,还是感谢她帮自己招揽来了如此多的供奉,想来也是因为这人整日看守者他的神像,才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似是不小心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那男子轻嘶一声,接着道:“百年来祠堂一直香火旺盛,直到朝廷突然下令发兵攻打北周,满村的汉子都被赋税压得抬不起头来,比耕牛还辛苦,一年到头来,一颗米都落不到自己口袋里,满家老少妇孺,竟活活被饿死。”
他满脸皆是苦涩,“因着我们家大小算个官儿,起初还能领一份供奉,不至于饿死,却不料几月前圣上下旨再度征兵,那些没钱吃饭的、听说咱们南陈百战百胜打算去赚个军功的全去了。”
“那县令交不上赋税,便推平了木仙君的祠堂,将祖宗们凑在一起筹了无数银两铸成的仙君铜像给卖了,我拦着不让,便被他们一顿板子伺候,又把我拉去种地,好多家都没了男丁,便让我一个人种五个人的地,种不出粮食就打我。”
他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我实在扛不住了,便跑了出来。”有时候太久不吃东西就昏迷了,过段时间又硬生生痛醒,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生怕再被抓回去。
直到如今,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原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等死,至少不至于被拿去剁成肉犒军——他是真听说有县令交不上肉,便杀人或是捡了刚刚饿死的尸体装成畜生肉送上去的。
“穷兵黩武。”林焉眉心蹙起,上回来南陈时,皇都虽乱,好歹远离国都的大多国民能够安居乐业,他从未想到,不过百年,南陈竟已是如今这般景象,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他伸出手,覆上那男子因为逃亡而干瘪枯瘦的手腕,大抵是这人底子不错,只是外伤骇人,加上饥饿太久,内里还不算无力回天。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从指戒中拿出一枚丹药递到他手中,“吃了吧。”
那人怔愣地看向林焉半晌,之后也不管是毒是药,捧起便塞入口中,囫囵个儿地吞了,却不料顷刻间周身便轻快起来,身上的皮肉伤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您!”他探身起来跪在林焉面前,低头叩首道:“多谢您!”可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影。
“他定是木仙君吧……”那人呆立在原地,低声喃喃半晌,突然淌下泪来,扬天长啸道:“祖母奶奶,多谢您在天之灵保佑,我见到木仙君了!我真的见到木仙君了!”
远处的林焉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民生凋敝,他能救今天这一个,却不可能去人间四处派发丹药,尽管这丹药不带什么灵力,除了疗伤快些,与人间的药材无甚差异,可也不可能人手一颗,再者,天帝有令,各仙君可以庇佑向自己虔诚供奉者,但决不可插手左右人间大局。
就像当年,他只能治罪南陈女王和“国师”,之后哪怕南陈的政局因此陷入混乱,他也决不能插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禁闭之时用灵力促进人间的谷物生长,再在落川师叔来看他时,求落川给一个风调雨顺罢了。
可即使是如此,也难以挽救如今战局对粮草的巨量消耗。
再者,就算他做了法,在田中耕种之人亦寥寥无几。况且如今南北正在战中,身为中立的神族,他不能只助一边,可若是两边都助力,只为让战线拖得更久,惨死的人更多。
林焉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再探了了一周遭的气息,发觉除了他方才施救的人,再无旁人了。
施天青没有如约等他。
他沿着山间小路走下去,将那过路人的身影远远地落在了身后。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眼见着暮色昏沉,直至日头落下,他方才行至山脚。
山脉临水,林焉见那山脚旁便是悠悠河流,一个船夫立于陈旧的木船之上,头上戴着斗笠,让橘红的光踱出一道颜色,他双手握着桨,笑吟吟地吆喝,“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位貌比潘安的公子,可要上我的船?”
林焉于是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走过去。
船夫单手握住双桨的端头,腾出一只手来递向林焉,骨节分明的手如同白玉雕琢而成,唯掌心有浅浅的红。
林焉搭上他的手,触感冰凉。双脚刚刚踏上船,船夫便拦腰抱住他,将人整个圈在了怀中。
细微的动静惊扰了渔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微微摇晃。
林焉轻声道:“为什么失约?”
施天青摘下斗笠,凑近了林焉,温热的气息交错在两人之间,他低低道:“我说等你,你便信么?”
“原本想信的,”林焉道:“好在……最后没信。”
话音刚落,林焉的身影变得渐渐模糊,化为光点,细碎地飘落在施天青掌心,手心温热的触感蓦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