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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木兰诗》
第45章 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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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盘丝缠绕的幽暗山岭,一道漫无边际的屏障出现在眼前。跳跃的金华光点闪烁在屏障之上,为幻音岭添加了几分雅致的意趣。
“传言亦真亦假,幻音岭的确有屏障,只是并非一道,而是两道,”施天青揉着被松开的手腕,上头已然勒出了一道鲜红的痕,“第一道屏障未有实形,可于无形之中损人心魄,无蛇族血脉者,在进入第一道屏障后,便会失去法力。”
施天青指着眼前的金色屏障,“这是第二道,只有含蛇族血脉者可穿过。”他看向林焉,“一道攻,一道守,因此幻音岭堪比天堑,数年来,尽管容姬不臣,天帝依然无法收归蛇族。”
“区区百年,你便将这幻音岭和三界诸事都了解的这般透彻清楚了?”
“我没有骗你,”施天青随手薅来一只躲在草丛中的蚂蚱,指尖轻弹,那蚂蚱便撞向屏障,金色的光点瞬间凝聚,汇集成一片光团,如同坚硬的盾牌,将那蚂蚱弹落在地。
青绿色的蚂蚱像是被撞昏了头,这回没了外力,它却自个儿摇摇摆摆地又向屏障冲去,施天青想拦,它却已被那些光点吸住,顷刻间化为了一滩绿水。
“初闯者拦,再闯者死?”林焉的目光犹如实质的落在施天青的脸上,后者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那屏障,这一回,光点却温柔地如同抚摸,一道浅浅的金边踱在他周身,他轻而易举地穿过,站在屏障地另一头,看向林焉。
林焉对视上他的眼睛,半晌,他一步一步地向前,先是伸手抚上那屏障,光点丝毫没有要将他弹开的意思,反而像是欢欣鼓舞一般在他身边扑腾,迎接着他的到来。
于是他顺利地穿过屏障,望向施天青的目光却沉下去。
后者摊了摊手,“你看,我说我没有骗你。如今两道屏障都已经检测过,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来之前你没有告知于我,便将我引入第一道屏障之内,”林焉道:“为什么?”
施天青忽然凑近他,鼻尖相触的距离,眼瞳丝毫没有躲闪的余地,林焉仿佛嗅到了他身上如同清晨薄雾一般幽凉清寒的气息。
“我说了,你该提防着我。”
说完,他又站直回去,好整以暇地看向林焉,“我倒没料到,你想的竟是这个,我以为,你会好奇你身上哪儿来的蛇族血脉。”
“没什么意外的,”林焉淡淡道:“或许是在刘家岭内饮入过你的血……”
“亦或许,”他顿了顿,“其他族类本就可以通过锦华门位列仙班,白玉京亦不禁止异族通婚。再者,关押你的琉璃灯,乃家母遗物,这般想来,家母来自蛇族,也不无可能。”
“你倒是心大,既然不关心,那便算了,”施天青甩了甩袍袖道:“走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林焉跟上他,“杀不了我,你很失望?”
“我几时说要杀你了,”施天青一哂,自顾自笑道:“我如何舍得杀你。”说完,他忽然抬头,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几分无奈,几分惆怅。
“我如何舍得。”
两人皆是易容后来的,路上尽量避开了其他的蛇族村民,沿着没什么蛇迹的小道走,凡是见着和应顺头上的花儿一样的,便停下来四周巡视一二。
他们一路走过去,这花儿像是寻常野花,总是散着生长,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路边,偶尔才有一两块儿略聚集的地方。
不知何故,当此花聚集生长时,看起来格外有灵气,和散落的三两朵分明是一样的花,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虽然是生长在寻常巷陌之间,可总让人觉着,它的花蕊上似乎萦绕着浅浅的光,可当凑近来看时,又发现不过是错觉。
林焉略蹙了眉,正探寻这异象来源何处时,忽闻身后一声响,“你们是谁?”
林焉回过头去,便见一人拿着锄头,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远远闻来还有芬芳。那人眉眼柔和,一声月白衫子,头戴着笠帽,汗水从鬓角流下。
林焉看了施天青一眼,后者也有些意外。
来幻音岭前的易容是施天青画的,他还再三保证,这张脸绝对是泯然众人,绝不会引起任何蛇族居民的注意。
还好他们装备齐全,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浇花人,于是林焉扬了扬手中的葫芦瓢,“来浇花。”
那人的目光又挪向施天青,后者溢出一个笑来,“我陪他。”
“好一个一唱一和,”那男子忽然笑了,“你们可唤我落红公子。”
就在林焉纠结是否要自报家门的时候,那位落红公子却在他们一旁的空地上掘开了小土堆,将手中的布带放进去,又把泥土铺平。
“这是个花塚,”落红公子解释道:“这葬花原是人间话本儿里写的,我偶然听到了,闲来也会效仿那位唤做林黛玉的人间女子,”他言罢,又像是自嘲,“东施效颦罢了。”
“原是如此,公子好雅兴。”施天青道。
落红公子摆摆手道:“我族中人一直将我视为异类,难得阁下竟不觉我奇怪。我家就在这附近,今日与二位有缘,承蒙不弃,不如去我家坐坐,闲话一二?”
林焉看向他那双格外温柔甚至有些女气的眼睛,应顺的话猛然回荡在耳畔。
如果应顺口中救了他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落红公子,那么林焉不得不承认,应顺的描述实在是再妥帖不过。
显然,施天青也想到了此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拱手道:“如此甚好。”
落红公子的院落格外干净,倒是充满着人间烟火气,外头养着三两鸡鸭,一棵遮天蔽日的枇杷树下放着个木质的板凳,旁边还放着不少话本儿,都像是人间流传的书册。
的确不像蛇族,倒是像天生的人一样。
“两位是想在院子里坐,还是进来?”
林焉笑道:“客随主便。”
“那便在外面吧,”他备了些茶水吃食放在案上,三人一同坐在枇杷树下,那茂密的书页间溢出一二光点,落红公子便伸手去盛那日光。
“蛇族喜阴,如公子这般喜爱日光者倒是少见。”施天青开口道。
“所以他们才觉得我不合群,”落红公子无所谓地笑笑,放下手,见施天青正在看他放在一边的话本封面,又道:“阁下若是想看自取便是。”
施天青见目光被他察觉,笑道:“不瞒阁下,我在幽冥有一处小店,做的便是这写话本儿说书的生意,在下也对这一道兴致颇高。”
“竟是同好?”落红公子显得有些雀跃,“不知阁下写过什么话本儿,可否说来听听。”
施天青看了林焉一眼,对落红公子道:“那便和你说一个,我写的《风月录》吧。”
林焉没想到他又说了一次这个故事,倒是落红公子听完,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故事只讲到道士夺得了宝物,倒也没说那狐妖醒来,是否悔恨万分。”
施天青闲闲地翻了翻书册,闻言道:“它怎么会悔呢,”他抬眼看向落红公子,“畜生怎么会拥有人的情感。”
“那狐既已化作妖,有了人形,自然也就会有人的情感。”林焉不认同道。
“可它还是做了恶,”施天青道:“做了恶,它便不算人,只是个畜生。”
“但它是被人操控,逼不得已的!”落红公子显得有些激动。
施天青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见林焉沉默,偏头问他道:“你也这样觉得么?”
“我不知道。”林焉平静地应上他的目光。
落红公子也从激动的情绪里冷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我太认真了。”
“或许说明,我这故事写的不错?”
落红公子没想到他这般厚脸皮,闻言也被逗笑了,“既如此,来日我若去幽冥游玩,必然要去阁下店中一叙。”
“蛇族有天谴屏障护佑,愿意离开幻音岭者少之又少,阁下的确有个性。”
落红公子受了他这一声夸赞,见施天青已翻完了手中话本儿,站起身道:“我屋内还有些,我一并拿来给阁下看看,若阁下从中得了灵感,写出好的本子,必然要第一个拿给我看。”
施天青微笑着点点头,见他走进屋内,才对林焉道:“此处养着炼造药人用的蛊。”
他的话音很平静,仿佛在闲话今晚吃什么。
林焉骤然抬眼,却发觉他脸色煞白,额间隐着不易察觉的冷汗。
他见施天青放下话本,双手抱上茶杯,于是探手拨开他的手指,才发觉即使是贴着滚烫的茶盏,施天青的手指依然是冰凉的,如同身处数九寒天。
“成型药人对蛊虫的恐惧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施天青任由手指被林焉捏在手中,“如今我内力足够深厚,本已能够抵抗蛊虫,刘家岭那回也并无异样。”
后半句话他未曾说出口,可林焉也明白了。
这次身体出现这样剧烈的反应,说明这里的蛊虫……可能已经多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怎么还没有回来?”林焉忽然开口道。
施天青眉峰微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闯入落红公子屋内,才发觉那屋中空空,早已没了落红公子的身影。
第46章 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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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施天青不解道:“我们言语中,没有任何有关药人的破绽。”
“葬花……落红……”林焉低头喃喃,一边任由记忆在脑中飞速流动,一点一点捕捉着每个细节。
“是那片花。”他抬头看向施天青。
他如此自然地将花葬在那附近,林焉原本以为是落红公子与他们攀谈,便顺手葬在了那里,于是并未多想。
可现下看来……
那块地,或许都是落红公子的。
而那片蓝色的花,虽然杂乱无章,毫无布置章法,可却是聚集生长的。
林焉看向落红公子屋内桌案窗旁皆放着细腰白瓷瓶,而那瓶中插的全部是一模一样的蓝花。
所以当他们说出来浇花时,大抵就已经暴露了。
那是被落红公子移栽在一处的“野花”。
施天青捏了捏鼻梁,“是我们大意了。”
“你可知这花的名字?”林焉问。
施天青摇摇头,“你不在的百年之中,我来过几回,才有些细微的印象,若非见你不识此花,我也未曾想到,此花只在幻音岭生长。”
“可既然他那时就识破了我们,为何将你我带去他院落之中?”
他看向施天青,尽管他身为药人,对这里过多的蛊虫产生了反应,可在落红公子的视线之内,一直隐藏地极好,甚至连林焉都未曾察觉,还是落红公子走后他松懈下来时才察觉。
“如果应顺真是为他所救……”施天青对上林焉的双眼,“那么落红公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白色床帐之下,林焉敲了敲床板,清脆的空响回荡在耳畔,他伸手猛然掀开床板,昏暗而腐朽的气味从下面传来。
如同打破了封印恶鬼的玻璃瓶,无数犹如怨魂一般的声音哭喊骤然间爆发开来,如同狂放暴雨下,林间呜咽的风,锋利地割在心口。
施天青扶着床栏,蓦地吐出一口血。
林焉飞速放下床板,猛地捂住施天青的耳朵,后者却已跌落在地,扶着床角,不住的喘息。
“施天青!”
林焉飞快将施天青带离屋内,院落晴朗的日光之下终于为施天青苍白的脸添上了一点颜色,他阖上眼,单手却稳稳地贴在了林焉捧住他脸颊的手上。
“我调息片刻便好,你先去救他们。”
声音很低,林焉却听清了,他看了施天青一眼,抿了抿唇,起身重新回到落红公子的床榻之上。
陈旧的木板被彻底掀开,从窗外漏出的光溢进暗室之中,林焉单手擎着火烛沿着楼梯走下去,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色铁笼,颜色晦暗不明的油布遮掩其上,每个笼子下面都有无数蛊虫的尸体,还有几只正在蠕动着,有向笼子里爬的,也有向外爬的。
林焉掩住口,堪堪忍住了反胃的冲动。
腐朽的血腥气冲进天灵盖,无数哭喊愈发清晰,林焉伸手掀开摆放在最前面的一个笼子上的黑布,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干瘪的身影,甚至很难看出人形,他的身上爬满肉滚滚的鲜红蛊虫,整个身体都因为中毒而发青发黑。
林焉去探他气息,却发觉他七窍流血,几无呼吸。
尖锐而剧烈的痛楚忽然席卷了林焉的心脏,他扶着笼子,差点没有站稳。一遍又一遍胸腔起伏,无数次深呼吸后,那心痛才稍有缓解。
理智被搅碎又重新拼起,林焉根本不敢闭上眼,一闭上眼,那些枯瘦如柴的身体之上,就出现了施天青的脸。
听到他的讲述是一回事,亲眼看见药人的炼造过程,又是另一回事。
心痛尤甚当时。
无数裹挟在青光之中的飞箭打断锁链,林焉盘坐在中心,柔软而温和的青藤顺着他的身躯弥漫而出,所到之处的蛊虫顷刻间化为飞灰,笼中人被缠绕在藤蔓交织而成的暖床之中,光波萦绕,他们周身的晦暗之色一点一点褪去,逐渐露出本来的容貌。
从掀开的床榻照进来的日光落在林焉的身上,化作被圣光普照的神灵。他闭上那双温柔而清隽的眼,象征着生命与蓬勃的绿色一点点蔓延开来,阴暗无所遁形,整个暗室都逐渐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