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么?”
言罢,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忽而急剧放大,朗月谪仙子的唇舌游走,咂摸出浅浅的声响。
缱绻暧昧教人浮想联翩,汹涌而澎湃的情意如同排山倒海而来,让施天青忍不住伸手去揽住林焉的后颈,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温热的身躯顷刻间抽身而去,连同那扰人心绪的薄唇一起。
“阿焉,”施天青一瞬的晃神,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道:“你是真心的么?”
林焉抱着双肘,垂首看着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的眼里燃烧着欲念之火,可惜仰躺的那个人并没有看见。
单听声音,分毫听不出这人的情动,冷静自持地如同无喜无悲的菩萨,“你想要的我给你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可他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也是好听的。
施天青伸手挡住眼睛,宽大的袍袖顺势落下,露出一段儿洁白的小臂。
脸很烫,眼睛里的温度很高。不安分的心躁如擂鼓。只是隔着厚重的胸腔,没有人能听见。
他原以为阿焉禁不住调戏,以为阿焉内里堪比常年茹素的和尚,早已与世俗欲念断了干系,现下才晓得,平素冷惯了淡惯了的人,骤然热情起来,方才是真的教人招架不住,心神肝胆,顷刻间燃为飞灰。
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于是双手撑着床榻坐起,继而立于林焉之前,一步一步逼近他。
站起来的时候,他比林焉高了约莫两指的宽度。再露出双眼时,里面真实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掩埋,只剩下漫不经心的戏谑,问了第二遍,“你是真心的吗?”
这样一来,这句话听起来便不再像是真情流露了。
“我是。”林焉看着他,忽而从袖中拿出一个暗紫的络子递给他,花样简单却不失雅致。
林焉牵起施天青的手,打开掌心,将那络子塞进他手中,指尖轻碰,收手时,还状似无意地勾了勾他的手心,恰到好处地补道:“这也是你要的,”他收回手,一双如画眼睛看着他,“我亲手做的。”
施天青有些意外地接过络子,捏在指尖把玩一二,手心还停留着微痒的触感。
“你竟然真的做了。”他抬眼看向林焉,眼前人的脸很白,唯有耳垂露着一点温柔的红,显得不那么没有人间烟火气。
于是施天青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那被迫染红的耳垂上,仿佛无止无休。
“我曾在蛇妖族栖息地幻音岭见过此花,我见你不识此花,更加确定这种花只在幻音岭生长,幻音岭上有极厚的结界,为防天庭窥探,幻音岭结界可挡仙君灵识,故而你溯源未果后,我基本可以确认,应顺所见之地,必定在幻音岭。”
幻音岭亦在人间,故而有青山秀水,非幽冥那般不见天日。
“原是如此,”林焉浅笑道:“多谢。”他望向施天青道:“即是如此,施兄可否带我进幻音岭。”
听见“施兄”二字的时候,施天青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半晌,他方才道:“好。”
“那便约在明日辰时,你我一同前往。”
“你不怕么?”施天青看向他纯澈的眼,“蛇族是我的老巢,我还与容姬有血契相连,你不怕我加害于你么?”
“你舍得吗?”林焉问。
施天青闻言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不舍得。”
回到自己房中时,施天青随手将那暗紫的络子扔在桌面儿上,靠在床榻上假寐,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复又睁开眼,走回桌前,将那络子拿回掌心把玩,一双眼睛极认真地将那络子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看出花儿来似的。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还是将手中的那枚铜钱塞了进去,连带着络子一起,别在深黑的腰带之上。
阿焉学坏了。
第44章 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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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之内,长生坐在应顺右侧,探手去给他把脉,脉象温和平静,雄浑有力,是康健的模样。
若非他出现了幻觉,那便的确如他所说,的确有人给他疗过伤。
他松开手,偏头对夏瑛道:“那位施公子,的确也有过相同的遭遇,此次我们之所以会留心应顺,亦是因为他一眼看出应顺是尚未成型的药人,我才疏学浅,现下看来,他身体并无大碍,为求稳妥,过几个时辰,我再把施公子请来替应顺看一看。”
夏瑛自知方才他对施天青不太客气,长生才说过几个时辰再去请,也是以防他面儿上尴尬,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倒是应顺十分知趣地解围道:“将军是担心我,不必自责。既然大夫过几个时辰再来,那我便先去练功了。”
“等等,”夏瑛叫住他,又点了一位副将进帐,“你带他去军中,一应排列布置从前,若有质疑之声,你来解释。”
应顺瞬间明白了夏瑛的意思,这位副将跟随夏瑛时日最长,夏瑛有什么需要传话的,几乎都是让这位副将进行。
他“逃兵”“叛徒”之名早已深深烙入战友心中,刚回营帐时,亦是被同僚押了起来,夏瑛之所以让这位副将带他回军中,是为了帮他正名。
思及此,他望向夏瑛的眼神愈发感激,夏瑛却只挥了挥手,还对他道:“出去的时候,让守在营帐外头的人散到十步之外。”
听见外头窸窸窣窣铁甲碰撞的声响沉寂下来,便知守卫已经退到十步之外,夏瑛看了一眼屋内仅剩的长生,才轻轻走到他身前。
“你今日所言所为,瑛心怀感激。”
长生对他点了点头,“将军不必如此,长生亦有自己的私心考量。”
夏瑛坐到他身边,望向长生半搭在桌上的手,忽然也伸出手,只是手腕手臂上皆是铁甲,刚一抬手便发出清脆的声响,惊扰了长生。
沉默的尴尬顺着夏瑛悬于空中的手飘荡到长生周遭,他眼见着夏瑛的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搭在木桌上,借着端茶的手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入了袖中。
“暑气深重,帐中闷热,将军不妨同我一起去看看赤狐?”
夏瑛愣了一瞬,心里头落下一点儿灰,半晌,又自己擦干净,唇边挤上一抹笑,“好。”
两人并肩走出营帐,外头的日头已经有些昏沉,夕阳的余晖落在一个接一个的军寨上,火头军正在忙活,战士一边操练,一边馋着从营帐飘出的米香。
长生一席白衣染上橘红的颜色,夏瑛的铁甲之上亦泛出柔软的光,不同于战场厮杀时寒凉雪白的刀光剑影,浅浅的橘让夏瑛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两人行至马厩,夏瑛手下的骑兵是北周一绝,因此马房内有无数雄健战马,有的打着响鼻,有的甩着尾巴,或是咀嚼着口中的草料,腿上背上皆是劲瘦而紧致的肌肉。
夏瑛瞧见那些马,眼里笑意真心实意起来,就跟看自家孩子似的,长生望向夏瑛,忽然开口道:“将军的北周铁骑,骁勇至此,实在是亘古一见。”
听到这儿,夏瑛笑意愈发丰盛,偏头回望向长生,眼中被天色映照上明亮的光,竟是一瞬晃花了长生的眼。
长生低下头,与他穿梭过马场,便是安置伤马的位置,夏瑛疼爱赤狐,但并未为他特立独行,而是将赤狐与其他战士的爱马安置在一处,身先士卒,将与士共进退,让夏瑛做到了极致。
赤狐如今已经好了许多,见着夏瑛来了,亲昵地将脖子靠上去,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战马这会儿显得格外像个小孩儿,欢欣鼓舞地咀嚼着夏瑛喂给他的草料。
长生亦过去摸了摸赤狐脊背上的鬃毛,赤狐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并未排斥他。
“从少时父亲第一次将小赤狐带进将军府赠与我,十余年来,若论战友挚友,赤狐在我心中无人可比,我在赤狐心中亦是。”
“赤狐智勇双全,神武难当,沙场刀剑无眼,我一直坚信人在马在,人死马亡,从未想过赤狐会先我而去,那时无数军医看过,都说赤狐命不久矣,必然渡不过此劫,”夏瑛看了长生一眼,“那日先生趁月而来,风华无双,只一眼,我便相信,先生必然能救赤狐。”
“也是那一眼……”夏瑛沉默半晌,才偏开目光,似乎看着无边无际的天和云,缓缓道:“长生,你相信缘分吗?”
长生无限温情皆望向赤狐,听到夏瑛说及此,他亦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夏瑛见他不答,却只自顾自道:“我见先生第一眼,便觉得我们有缘,”他的眼里像是迷惘困顿,又像是欣喜苦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生,只一眼。”
他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刻意的强调,“就那一眼,并非为你容色所动,亦非觉得你是熟识,”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将军闭了闭眼,藏住了一瞬的紧张与窘迫。
“但我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心上之人。”
长生没有接住那样炽热的目光,而是低下头,望向自己脚底。
敏锐如他,早早便已觉察,只是碍于种种,从未向他人提及,他以为他的明示暗示已足够明显,没想到,他还是说出来了。
年轻气盛的少将军,心里眼里,都藏不住事。
“你救治赤狐废寝忘食,甚至连日睡在马厩,”夏瑛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之中,似乎只要自己说的足够多,就永远不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我听见你会叫赤狐‘先生’,将它当做人一样对话,那时候我想,我们真像啊,还有苏辕大人,瑛少时读苏辕,便觉此人政见才华举世无双,只是北周多不认可南陈的文臣,强调以武治国,直到遇见你,才知有人知我心意,懂我敬仰,能与我攀谈说道,是多么美妙的感受。”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夏瑛望向黄昏下袅袅的炊烟,“瑛不知此生归时归处,长生,还好得遇知音如你,也算此生无憾。”
长生抬头,看向他身前的赤狐,他忽然抬起双手,搂住赤狐的脖颈,赤狐像是被吓了一跳,甚至打了个响鼻,却仍是乖顺地任由他抱着。
声响惊动了夏瑛,他回过头来,看向环抱着赤狐的长生,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并非一样的感情,只是说出来,便能少些牵挂,就算有一日死在战场上——”
他话音未落,便被长生按住唇,“‘死’字不详,将军不要说了。”
夏瑛怔住,直到长生松开手,才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似的笑了一声,转了话头道:“赤狐与你真是亲昵,原本从前,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靠近它都不行的,大抵是它知道你救了它,一次都没和你犯过倔。”
“不是这样的。”长生想,是因为它是苏先生,它是与他在荒山朝夕相伴二十年的那个魂魄。
“嗯?”夏瑛见长生没了后文,疑惑地看向他。
“需要在战场拼搏厮杀的人,一旦没有了牵挂,就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也更容易回不来,”长生望向夏瑛,目光坚定,“将军既然将心头牵挂的心事告知了我,那长生便再给将军一个牵挂。”
夏瑛有些意外地挑眉,长生在他的注视下,温情地看向赤狐,“待南陈退兵,将军回到皇都后,我便告诉你,我与赤狐的过往。”
他将目光从赤狐身上收回,望向夏瑛,“在此之前,将军,长生请您务必保重,平安活着,回到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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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的烟雾笼罩着隐蔽而潮湿的山岭,幽暗不见天日,却也不觉寒凉。
林焉呛咳一声,拨开盘绕曲折的藤蔓,施天青见状略抬手在他额头前方,堪堪替他挡住了倒挂着的小蛇。
“幻音岭气候适宜蛇族生存,常年无人烟,亦不便行走,若非要避着容姬,原该御剑的。”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林焉的后颈,“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林焉摆手道:“传言幻音岭有一道屏障,唯有蛇族可入,是真的么?”
施天青的手忽然顿住一瞬,才轻笑道:“是,所以阿焉你,或许是这千年来,第一个前往幻音岭的仙子。”
后背一点儿似有若无的寒意飘散,林焉看向施天青的目光变得锋利,“我已在屏障之中?”
施天青衔着一点儿笑意看向他,许久未曾开口,直到林焉的眼神愈发不善,才道:“不错。”
林焉的眼神略向后,余光看向施天青的手腕,后颈上的触感冰凉,甚至仿佛有些湿滑黏腻的触感,他淡淡道:“松开。”
施天青闻言只略挑眉,手却丝毫未松,像是挑衅似的,甚至用食指在他脖颈上轻轻地打着圈,看着那一处的皮肤逐渐变红,泛起薄薄的一层小疙瘩。
林焉沉下目光,一条红叶紫藤不知从何处射来,径直缠上施天青的手腕,那藤很纤细,像是要将他的肉生生勒开,施天青的瞳孔骤然紧缩,顷刻间松开手,那藤蔓却只是停下了卷的更深的动作,维持着先前地力道,制住他的双手。
可施天青并未去管自己被擎住的手,只是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向林焉。
那目光太深太沉,林焉抚摸着施天青手腕上的藤蔓,以及被藤蔓勒得太紧以至于陷下去的皮肤,那皮肤光滑细腻,却非人体的温热。
“你又想怎么算计我?”他眼里的温度降至冰点。
施天青却只摇了摇头,“阿焉,你见过天后娘娘吗?”
“母亲?”林焉一时没明白施天青为何突然问到天后,沉吟片刻,如实道:“没有。”
“阿焉,”施天青近乎笃定地开口,“你身上流淌着蛇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