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听到长生来的第一时间,少将军便掀开门帐,亲自请长生入内。应顺突然看见三个仙风道骨的公子入内,一时有些惊诧,下意识看向夏瑛,“将军?”
夏瑛冲他点了点头以作安抚,便听长生道:“方才将军在叫大夫,故而我闻声前来。”
夏瑛看了应顺一眼,婉拒道:“眼下不必了,半柱香后,我带他来找你。”
长生见夏瑛像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亦不再打太极,开门见山道:“不知将军可否听说过‘药人’?”
他化繁就简向夏瑛解释完,又虚指林、施二人道:“我这两位朋友皆是得道高人,一直在追查药人之事,方才听见将军帐中言语,”长生看向应顺,“认为这位小壮士或许能提供不少线索。”
夏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忽然直视向林焉的眼睛,“阁下,百步之外能辨人声?”
“是。”
夏瑛面上不辨喜怒,只打量着林焉的面容,片刻后,忽而轻笑一声,看向长生,开口说的却是旁人,“你的朋友真乃神仙转世,竟能耳聪目明至此。”
“此事非只是人间事,将军一人难以彻查,”长生并未觉出夏瑛的画外音,“请将军务必允我三人一同追查。”
“长生,”夏瑛的语气忽然凉薄起来,“夏瑛信任你,是因为你救下我爱骑,又与我朝夕相处数月,志趣相投,可这二人我并不相熟,且你这二位朋友神通至此,若为南陈耳目,北周将亡。”
长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夏瑛用这样的神色语态同他言语,却下意识开口,“救赤狐,是因为我与赤狐有缘。”
他顿了顿,又道:“将军生于世家,三岁起便接触兵书,六岁就跟着老将军推演沙盘,排兵布阵兵法谋略远胜我,论志趣才智远胜我百倍,亦称不上什么相投,因而这全不能成为将军信任我的理由。”
夏瑛听完,看向长生的神色忽然有些微妙。
少时的经历,他的确同长生讲过,可他也是第一次听见长生将他的过往记得这样清楚,甚至亦是第一次听见长生这样称赞他。
长生对他心绪起伏并不知晓,只道:“可将军还是选择了信任我。”
他坚持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务必也要信任我这两位朋友。药人之事,并不会左右南北战局,长生亦可发誓,他二人必不会将将军的谋划告诉南陈。我与这两位朋友定会查清药人之事,还请将军勿要疑心提防。”
“少将军,”林焉刚叫住夏瑛,施天青却忽而上前,略将他挡在身后,对夏瑛道:“实不相瞒,我与这位叫应顺的小兄弟曾有相似的遭遇,这也是我希望能将此事追查到底的缘由。
夏瑛见到他,微蹙了眉,大抵是那张笑意戏谑的脸迷幻性太强,总让人下意识觉得他口中的每句话都是假的,漫不经心的。
就连说起这样的话,眼底也一丝痛楚都没有。
大抵是看出了夏瑛眼中的疑心,林焉拨开施天青,重新走到夏瑛面前,“他说的是真的。”
他那双眼睛极为清澈透亮,薄薄的眼皮之下,是深黑的眼。
他就那样毫无心虚地望向夏瑛,“我们亦想早日查出始作俑者,报仇雪恨。”
夏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这个温文尔雅,看起来格外好脾性的公子,在说方才那一句话时,竟然像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像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可他沉吟良久,还是挪开了目光,“抱歉。”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身旁的木椅忽然炸裂开来,“嘭”得一声,巨大的气焰波浪裹挟着热度掠过夏瑛,目光所及处都扭曲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长生急纵而起,将整个后背暴露于气波之下,稳稳护住夏瑛。
温暖厚重的身躯覆盖住夏瑛的身体,刚刚还好端端放在那儿的椅子毫无缘由地化为齑粉,他震惊地望向余波后轻轻弹了弹指尖的施天青。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施天青对长生道:“我不会伤着少将军的。”
夏瑛这才猛地发觉紧紧贴着自己的长生,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长生跟着站起来,这一次,却是站在夏瑛身前,面向着施天青。
中间俨然一条楚河汉界。
方才他替夏瑛挡住,也感受到了落到他背上的气波如同一阵微风,并无杀伤力,尽管知道施天青并无恶意,可他开口依然极冷,“对夏瑛,就算是玩笑也不行。”
“长生……”夏瑛眼底浮起一抹震惊,似是难以置信长生竟然这样护他,就听长生对他道:“他们拥有超脱常人的力量,刚刚已经向你展示过了。”
他的目光从林焉和施天青的脸上逡巡而过,最终落在夏瑛鬓边方才因为他的动作而垂下的一缕头发上,“将军,只要他们想,根本不需要窃取任何谋划机密,手掌倾覆之间,便能毁掉整个北周,所以将军大可放心,他们只是为了追查药人之事。”
“至于我,”长生抬手将夏瑛那缕头发重新绕到他耳后,“我会守护将军,直至南陈退军。”
第43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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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总是谈笑风生的夏将军楞在原地,看着长生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意识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长生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的时候,却仿佛是一条漂亮的猎犬,分明杂糅着些柔和的意味,却叫人挪不开眼。
“你……”他似是没料到长生突然的改变,有些犹疑地重复了一遍,“你不和他们一起了?”
长生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施天青,“我方才一时情急,出口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施天青打量了夏瑛一眼,又将目光挪向长生,“或许这话该我说。”他闲闲向夏瑛赔了礼,“得罪了。”
“请恕长生言而无信,只是经由此事,还请阁下原谅我背约。”
长生说出这话,就是真的不打算和他们同行的意思了。
“若有任何需要,长生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他看向夏瑛,没有再言语。
夏瑛在此处,赤狐也在此处,他的确气恼施天青的冒犯,可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猛然想到:意外逃走的应顺回到夏瑛身边,若被幕后之人察觉并前来寻仇,身为凡人的夏瑛根本无法招架阻挡任何拥有法术的族类的伤害。
毕竟各族皆不许动人族的规矩,早就只剩下一张堪堪维持在表面的遮羞布了。
林焉几乎同一时间想明白了这一节儿,单手搭上长生的肩道:“你放心留下,我与施天青二人,必会追查到底。”言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若这边有任何意外,我亦不会置之不理。”
长生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头一时温热,却不知如何言语,只好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夏瑛道:“将军,现在可以允许他们问话了吗?”
经过这一段儿,应顺也受了不少惊吓,好在夏瑛一直安抚解释着,教他不至于太过惧怕,听到长生的请求,夏瑛抚了抚应顺的后背,对林、施二人道:“你们有什么想问应顺的,便问吧。”
林焉看了应顺一眼,“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应顺的情绪已经逐渐平复下来,听到林焉问,便答道:“那天来给我们送饭食的看守走时忘了锁住笼子,我趁他走后从笼子里跑出来,沿着他平时的来路想逃走。”
“那里关押的不止我一个,我原想将他们都放出来,可实在是打不破那锁链,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先离开了。”
林焉疑惑的眼神从他略有些紧张的面容上掠过,偏头看向施天青,后者见他看过来,摊摊手道:“你不必怀疑我骗你,我从前被关的笼子确实有电流流淌,一旦触碰,疼痛难忍,我也不知为何如今的关押如此懈怠。”
“之后呢?”施天青接着问应顺。
“我以前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听到那看守走到最后,都会有移动木板的声音,我逃到楼梯尽头,便心一横,推了那头顶木板,竟是一张床榻,我赶紧爬出来,逃出了那间屋子。”
应顺咽了口唾沫,摇头道:“谁能想到,出了那个地狱,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实在太累太困,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不留神睡着了。醒来之后遇见一个月白衫的神仙,听了我的遭遇后,不仅替我医治好了身体,还把我送回了军营附近,我便着急来见将军了!”
林焉打量他的神色多了一抹难以琢磨的意味,“那神仙什么模样?”
“容色极美,”应顺脱口而出后,似是担心被人误会,又急忙辩解道:“我并非登徒子之辈,只是他男生女相,尤以眉眼为甚,格外温柔。虽这般形容他似有不妥,可再无旁的词可以替代了。”
林焉与施天青对视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相同的思量。
应顺的描述,实在是太过于光怪陆离,突兀出现的月白衫神仙和山清水秀的地界儿,都太像是一场梦境幻觉,而非现实。
况且,按着施天青所说,他当年被关之地,是在幽冥,可幽冥终日无光,人工打造的抚仙城亦无山水之景,按着应顺的描述,怎么听都像是在人间。
“等等——”
林焉的思绪被施天青的话音打断,他抬眼看过去,便见施天青一双妖冶的眉眼钉住应顺,忽然上前一步。
无端的悚然让应顺的胳膊上冒起鸡皮疙瘩,头上像是羽毛擦过,却因为紧张,无数毛孔突然炸开,他正要惊叫出声,探身而来的施天青却已收回了身体,笑吟吟地看向他道:“头发乱了,帮你理理。”
将要炸开的毛孔骤然缩回去,应顺看着施天青,莫名心头一悸,施天青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浅笑道:“我好看吗?比那公子如何?”
应顺一张脸忙涨得绯红,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施天青那张绝色的容颜美的太有攻击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勾走魂魄,如同流淌喧嚣的祸水。
这一切都被夏瑛看进眼底,他蹭地一声站起身来,上前挡住施天青锋利的目光,对他道:“若阁下问完了,还请回吧,应顺忧思过甚,该休息了。”虽然允诺了他们问话的请求,他依然不喜欢施天青,只觉这人过于有侵略性了。
施天青退出安全的距离,“多有叨扰,将军见谅。”
同样把一切收入眼底的还有林焉,他向应顺道:“天色不早,我们的确不便再打搅了,若你再想起些什么,务必来寻我二人,林焉不胜感激。”说完,便不着痕迹地拽住了施天青的袖子,把人带出了门外。
施天青也不躲不动,就笑吟吟地被他拽出去,回到了下榻的地方。
林焉径直把施天青拽进屋内,才松开手,瞪了他一眼,才道:“你刚发现什么了?”
“你果然明白,”施天青揉了揉腕子,坐到林焉的床上,“才不像那夏瑛,那神色紧张的,还以为我要吃了他手下呢。”
“说吧。”林焉双手抱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施天青略仰着头,看了林焉半晌,方才收回视线,向他伸出手,指尖拈着一瓣蓝黑色的花叶。
“沾在应顺头发上的,”他道:“阿焉既学木系,或可寻此根源。”
若是应顺所说皆为真实而非梦境,那么这花叶,倒是有可能来自他所说之处。
林焉看了那残花一眼,摇头道:“失水干枯太久,难以追踪。”
却不料深蓝的灵光将那花心包裹,化作温柔细腻的水光盈润而上,干瘪的花叶竟然颤颤巍巍地饱满起来,似是重新绽放出了生机。
林焉惊异地看了释放法术的施天青一眼,后者却只是在嘴角衔着一点儿闲散的笑意道:“漂亮吗?”
林焉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方才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漂亮。”
他接过那花叶,灵识缓缓散开,薄薄的眼皮遮住瞳仁,无边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循着踪迹向前奔赴。
不过须臾,他骤然睁开眼,垂眸看向掌心的花蕊。
“断了。”他对施天青道。
灵识来不及完全铺展开来,便不知是触犯到了何种禁忌便被硬生生掐断了,就连手中的花叶也再一次干枯,甚至飞速变黑,化为飞灰散开。
施天青却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阿焉,你信不信?我知道在哪儿了。”
林焉蓦地抬眼,便看见了倒映在施天青眼中的自己,那双眼眸是不动声色的蛊惑,他微微探身向前,细长的脖颈似贴非贴在林焉的颈侧,犹如耳鬓厮磨,“你给我想要的,我就告诉你。”
两人一坐一站,无声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僵持与缠斗。
窗子忘了关上,不知何时飞进来两只不知趣儿的萤火虫。
因着屋内有光,那萤火不算太明亮,唯有落到两双眼睛直视的眼睛之间时,方才能从对方眼里见到映出来的光,无声诉说着多情而缠绵的欲念。
下一瞬,双肩被扶住,巨大的力道顺势而下,施天青瞳孔倏地缩小,便看见将他仰面推倒在床榻之上的林焉伏在他上方,三两绺青黑的发丝自脖颈两侧垂落在他的胸口。
受到惊扰的萤火虫在空中一阵乱飞,逃出了狭小的军帐,暧昧和旖旎却越发嚣张。
一瞬的紧绷之后,施天青轻笑一声,将那青丝卷在手里,换上好整以暇的神色。
“难得见到阿焉这样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