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湿雾笼罩的幻音岭上,迷障丛生,从前落红公子的小院旧址上重新盖了一座小房子,依旧是远离人烟,并不起眼。
屋内坐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子,她端坐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的妆容,又拿出红纸抿了抿,补上有些缺漏的红妆。
半晌,她看了眼日头,伸手碰了碰那铜镜。
片刻后,那铜镜的镜面上竟然出现了荡漾的波痕,她看起来并不诧异,而是平静地站起身,扶着那雕刻着长蛇的铜镜缓缓钻了进去。
幽静的溪流旁,一枚浑圆的镜子悬浮在空中,一只穿着粉色布鞋的玉足踏出来,满头珠翠的美人身形袅娜地从镜子里走出,向眼前人行了一礼。
“主子。”
“如今当了族王,打扮得也好看了些。”灰袍随口赞道。
石萼有些受宠若惊,“多谢主子夸赞。”
灰袍依旧掩着脸,他本不是冷性子的人,从前甚少与石萼多言,如今几千年下来也算是熟悉了,有些话竟是不过脑子便说出来了。
他思及此,便改了方才轻松的口吻,带上几分严肃道:“那件事……谈得如何了?”
“如主子所料,十分顺利,”石萼看起来分外高兴,“因着落川君牵连,万花林一把大火毁了那位多少生意,一千年了,他自然着急,蛇族有天堑屏障的保护,于他而言再好不过,他如何会拒绝我的提议?”
灰袍微微颔首,“你确信他没有认出你来吧?”
“必然没有,”石萼眼里流光溢彩,看灰袍的神情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欢喜,“多亏主子那时候聪明,叫我扮作男子,后来又制造出落红已死的幻象,借着镜子,让我从白玉京固若金汤的天牢中逃出。如今谁又能想到,落红公子与蛇族新的女族王是同一人呢?”
“石萼,”灰袍微蹙了眉,似是有些不满,“得意就容易忘形,你若有朝一日失了从前的警惕,那我也没必要留你在麾下了。”
石萼一时慌乱,忙告罪道:“近日好事连连,是属下失了分寸,多谢主子提点。”
“那位是长着颗七窍玲珑心的。”
灰袍道:“我让你去请他助你当上蛇王,也是让他认为你们是利益交换,从而减少些对你的猜忌怀疑,他向来杀人不眨眼,要是你哪一日死在他手上,只能怪你不听我今日劝告。”
“主子头一回同石萼言说如此之深,石萼感触良多,必然铭感五内,”石萼向灰袍行了一礼,“只是属下还有一事不解,蛇族有两道屏障,本可偏安一隅,主子为何要我上书与白玉京修好?”
“蛇族与白玉京分离多年,如今白玉京上可还有一个蛇族仙官在?”灰袍沉声道:“屏障不能开,只是你也该送些自己的人去白玉京了。”
“可天帝会信任我们蛇族么?”
“你放心,尽管多送些人去锦华门考教,”灰袍笑了笑,“天帝也会希望你送过去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他才有策反的机会,不过是互相在对方身上安一双眼睛罢了。”
“属下怕这口子一旦开了,要是那位不愿意同我们合作了该如何?”石萼仍有顾虑。
灰袍压低了声音道:“普天之下可还有比蛇族更安全的地方?就算多了这一双眼睛,蛇族也依然是他最好的选择,商人最懂得如何盘算风险利益,你不必担心,自然,也不必怕他不来。请君入瓮,自然是愿者上钩的好。”
第80章 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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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绛阙,浮云流转,长生牵着赤狐,目光从白玉京仙境流连而过。
上首的小仙官疾步走过来,抬手引到,“长生君,陛下传您进去。”
“多谢您。”长生点了点头,拽过缰绳,却被拦住,“牲畜不得进殿,我替您看着它吧。”
长生不知白玉京有这样的规矩,他自打与赤狐重见,除了上回被打伤失了神智,他还从未将赤狐交到别人手中过。
“仙君放心,”那小仙官颇为有礼,“我是临槐君殿中人,就在天帝宫室一旁,并不远,我替您把这良骏带去那边好生看着,您一会儿来寻我便是。”
“如此也好,”长生偏头对赤狐耳语了什么,赤狐便颇为乖顺地任由缰绳被交入了旁人手中。长生理了理袍袖衣裳,神色郑重地看了一眼眼前器宇轩昂的纯白宫阙,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坐在玉座上的男子距离甚远,长生看不清他的样子,一进门,便双膝跪地,按照旁人教的恭敬地行了礼,朗声道:“长生叩见天帝陛下。”
“不必多礼。”是个温和的声音,听着依旧年轻,让人很难想象出他就是统领三界的主人。
长生低着头站起身,盯着冰凉的地砖,依旧看不见他的脸。
“你就是长生?”天帝随口确认了一句,但似乎根本就没有准备听到长生的回答,紧接着道:“不必离朕这么远,往后你便先在朕的宫中做事,还要常常见呢。”
天帝平易近人的态度让长生心里紧张的情绪淡了些,他依着天帝的意思走上前去,天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这里不是人间,朕也不太喜欢人间奴才主子的那一套,你不用怕直视朕会冒犯朕,朕心宽眼明,从不怕与人对视。”
“况且朕自认这一张老脸不说是貌比潘安,总也不会污了你们的眼睛,”天帝背着手,从触之生温的玉座上走下来,“你在这里待久了就明白,他们都这般与朕相处。”
“陛下宽厚仁慈,是臣等之幸。”长生抬眼看向那张脸,那是一张颇为慈眉善目的脸,并没有太多的棱角,转折处皆是圆润温和,他带着一点笑意看着长生,似是赞许他的勇气。
三殿下和陛下长得并不算相似,相比之下,三殿下的骨相更加清晰,下颌的线条也更为分明,只是通身的气度倒是颇有几分像。
天帝的神采看起来不错,千年前频频出现的老态现如今看着倒是不见踪迹了,大抵是练了什么仙术的缘故,毕竟身为三界之主,天帝绝不能让自己看起来疲色太重,恐天下生变。
“先前为着临槐打伤你的事,朕已经罚过他了,”天帝顿了顿,看向长生的眼睛,“你莫要耿耿于怀。”
他的面容看起来依然不严厉,可不知为何,让长生觉得不太舒服,就好像天帝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的心似的,果然他面上温和,天帝也终究是天帝,常年手握无上权柄带给人的威严是难以一朝一夕消失的。
长生撇下心头思绪,不卑不亢道:“临槐君秉公执法,长生并无怨言。”
天帝微微颔首,可望向他的目光却并没有收回去,直到有仙官在外面报:
“陛下,临槐君回来了。”
天帝和长生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那报信的仙官,那仙官骤然被两道视线包围,倒也处变不惊,继续道:“可要宣他过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天帝自言自语评价完,对长生道:“朕的话不多,也不与你多寒暄了,往后你还要拜自己的师尊,该说给你的,自有人会说与你听的。”他这逐客令下得倒是很直白。
长生明白他大抵是有什么话要与临槐君单独说,便行礼告辞了。出了殿门,他问了几个仙官,寻到了临槐君的住处,方才替他牵马的小仙官果然在那儿等着他,还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草料,喂马喂得正开心着。
“你出来了?”那小仙官见他来了,收起草料走过来。
“嗯,此番多谢阁下了,”长生亲昵地抚了抚赤狐的脖颈,“还没问阁下尊姓大名。”
“白梁,”那仙君道:“我是临槐君的弟子,刚出师不久,因而如今还跟着师尊,我同你以后一样,都是在陛下殿中当差,往后还望互相照拂。”
“这话该我说,”长生客气道:“我初来乍到,许多不懂,还需你指教。”
“这个会有人同你说,咱们天帝脾性好,你不用太过担忧,我听闻临槐君打伤过你?”白梁君说话也很直接,“你莫要记恨师尊,师尊也是无意,临槐君方才回来见我牵了你的马来,特意遣了人去灵兽处拿了上好的灵草过来,还嘱托我好生照看你的马。”
长生笑了笑,“临槐仙君真是好人缘,谁人都在劝我莫要与他生怨。”
“你若与师尊熟了,也会喜欢他的。”白梁俨然是他师尊的头号追随者,“这会儿师尊去天帝宫中了,应当一会儿就过来,你若没什么事,不如在此等他回来。”
“只是赤狐……”
长生看了一眼赤狐,后者打了个响鼻,看起来颇为优哉游哉,白梁将新鲜的灵草递给长生,赤狐望见那灵草,探头便要去吃,长生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鼻头,“馋的你。”
“我叫人来看着赤狐,你与我去殿中等吧,”白梁指着靠外头的那扇窗,“我替你把窗开着,你便能随时看见赤狐。”
“辛苦你了。”长生把灵草喂给赤狐,随着白梁走入屋内,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桌上摞着一叠书,看着不像是白玉京上的东西,长生有些好奇道:“这是什么?”
“临槐大人近来无事,就让我去找了些人间的史书给他看,全当解闷儿了。”白梁随口解释道。
他推开窗,长生顺着望过去。
果不其然,这个位置恰好能透过窗外看见赤狐,曾叫敌人闻风丧胆的烈马如今正怡然自得地贪着食,看起来颇为乖巧。
“长生君这匹良驹看起来颇为有灵性,说不定能化成人形呢。”白梁给长生沏了茶水。
“灵兽能化成人么?”妖族多是先修炼出人形再通灵的,长生还以为牲畜通了灵,就很难再化作人形了。
“这并不罕见,只是灵兽很少,又多在白玉京,你们在人间和幽冥,恐并没有怎么见过,才以为没有这一说,”白梁解释道:“从前的孔雀明王就是灵兽化成人的,碣石君也有过一只穿山甲的灵兽,我还见过,甚是可爱。碣石君获罪前是土城城主,执掌五行之土,研究土行仙术离不开破土凿土,故而那穿山甲还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白梁性子热络,一边说还一边叹气感慨道:“我也真想有一只自己的灵兽,只可惜灵兽认主,非得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就连我师兄孔就君,如今虽然做了土城城主,也没能寻到一只同昔日穿山甲那样的灵兽呢。”
“从前碣石君的穿山甲也不肯为他效力么?”长生疑惑道:“我听闻孔就君也是不可多得的能人。”
“且不说它愿不愿意,”白梁摇了摇头,面色颇为惋惜,“早在碣石君获罪前,那穿山甲就死了,听闻是碣石君一次探查土灵时施法不当,误伤了它,碣石君当年还颇为愧疚。真是可惜了,我还想知道那般可爱的穿山甲若是化为人形,该是什么模样呢。”
长生亦感慨地摇摇头,“生死一事,的确教人扼腕叹息。”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屋外传来临槐朗朗的声音,“在这儿伤春悲秋还说起生死来了?”
白梁率先站起来尊敬道:“师尊。”
长生亦跟着他站起来,目光有些发怔,“临槐君……”
临槐对两人笑了笑算作回应,白梁解释道:“说起从前碣石君那只讨人喜欢的穿山甲呢。”他给临槐让了位置,自己退出去,“我去看看赤狐,师尊若有吩咐再叫我。”
临槐微微颔首,坐在长生对面,见他还是愣愣地站着,他亲手提着茶壶给长生沏了茶水,揶揄道:“这么喜欢站着?”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前头两次见面,一次是长生的考教,另一次是两人当着众仙君的面冰释前嫌。
长生坐下来,接过临槐递来的茶水,掩面一口喝下。
“哎哎哎——”临槐想拦住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撇了一眼长生空空如也的茶杯,“我这么好的茶,你就这样鲸吸牛饮?”
“啊……”长生半张着嘴,看着眼前眉眼舒和分明的仙君。
临槐无奈地扫了他一眼,重新给他满上,“这回慢点喝。”
长生忙捧过茶盏,抿了一小口。临槐支着手,极为专注地看着长生饮茶,忽然道:“长生?”
“啪”得一声,瓷杯摔在地上,清香扑鼻的茶香满溢开来。
临槐:“……”
他不疾不徐地施法召出木簸箕和笤帚,将地面儿上的狼藉收拾干净,而后看似云淡风轻地维持住面儿上最后一点儿笑意,咬牙切齿地给长生倒了第三杯茶。
“临槐君方才想同我说什么?”长生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茶盏。
临槐君的目光犹如实质地落在长生的唇边,“不知你们人间作何喜好,我也听闻过有美髯公一说,只是天帝喜洁,素来不爱蓄须,如今你在陛下面前当值,也不可太过落拓,还是剃掉得好。”
他自以为说的委婉,可就差把“邋遢”两个字放在嘴边儿了,长生却并没有被冒犯的神色,而是忽然笑了。
他摸了摸唇边凌乱的胡子,对临槐道:“是临槐君喜洁,不喜欢我留胡子吧。”
临槐一噎,还没来得及开口,长生却从指间拈出一片锋利无比的小叶,顷刻间剃尽了唇边的须发。
临槐君看着那张果然光洁干净了不少的脸,满意地笑了笑,长生却道:“我初来乍到,或许有许多都并不知悉,临槐君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管与长生直说便是。”
“按你这言说,我倒是和霸君没什么两样了。”
长生摇摇头,沉默了半晌,临槐看他似是有些不悦,率先挑了两人之间敏感的话头开口,“之前打伤你一事……”临槐站起身来,躬身向长生一拜,长生忙去拦他,临槐索性顺着他立起身子,“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