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父皇现在何处?”太子追问道。
一提起这个,男后的眼泪又如断线的珠子,啪嗒嗒滚落了下来。
“望平回京了。”
说这话时,男后神色晦暗,一只手下意识轻轻放到了小腹上,这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太子过多的注意。
因为,太子的全部注意力已被望平郡主回京的消息镇住了,连忙追问道:“他回京想干什么?难道他还惦记着他不该惦记的东西?!”
男后边擦眼泪边摇头道:“当年先皇将镇北军三十万大军的兵符交到他手里,就是希望他以抗击狄戎守卫北疆的军功保命。谁又能想到,他当年为了救白冠英不但甘心一辈子做女子,还将兵符也交给了白家。”
“可白冠英终究是暗卫出身,父皇怎么可能会控制不了他?”太子急急地说。
“白冠英可比你想象得要聪明的多。而且他身上原本属于暗卫的桎?,不知为何消除了。当他和你父皇同时发现这点后,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怎么?”太子问。
男后道:“他当着望平的面,主动跟皇上要求再加桎?,皇上怎么可能会给他加?”
“是啊,加了就会被望平恨一辈子。”太子感慨道。
“不错。而且,你父皇也有意要收服白家。他不想靠这些手段,他想靠他的圣恩,说到底,他是一位有雄才的帝王啊。”
太子点了点头,在男后看不见的角度,微微瞥了下嘴。这显然是他对自己父皇用人不加桎?的不认同,因为在他眼中,那实在太天真了。要想让一个人臣服自己光靠人格魅力去感化在太子看来终究没有用手段控制更可靠!
“那父皇现在何处?”太子追问。
男后眼眶立刻红了,他望着某块墙壁处,那应该是密道的方向,任凭眼泪围着眼圈转,哽咽道:“恐怕在青云观——”说到此,他连忙擦了下眼,一把拉住太子的手:“开润,我儿!你去,去青云观替阿父看看你父皇现在如何了?好不好?”
男后眼中充满期待。
太子望着这份期待,却不知为何,内心无限反感。他不好直接拒绝,便垂头不语。
男后松开了抓太子他胳膊的手。
片刻后,他收起了一脸泪意,冷声问:“你说有要事要见你父皇?是什么事?”
只是在看清男后眼中的讥诮时,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儿臣今日上朝,见百官于朝堂上多有微词,故而想要劝谏父皇恢复早朝,却不想父皇不在。”
“既如此,你更该去青云观见你父皇!”
太子道:“可是那样,不就太容易暴露父皇这些天都在观里,没有在您宫里吗?这……儿臣以为,不妥。”
男后:……
他有些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这辈子真是白生他了,且儿大不中留,尤其是长大后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儿子,让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后悔生了他!
“本宫听说,”男后突然话锋一转,道:“你跟庆王要了一个贴身伴读,是那个戚家二郎?”
太子:!!!
他本能心惊,也确实担心男后会动戚无涯,忙噗通一声跪倒,对男后道:“儿臣不孝,儿臣知错了。儿臣这就去青云观请父皇回宫。”
“你不必去。”
男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渐渐浮现笑意,他亲手搀扶起太子,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不是把那个白家的老三带回来了吗?你让他去——不,你让他和戚家那二郎一起去!本宫听人说,那戚家二郎原本很是中意白家的老三,想来,有他陪着白家老三,也不至于,白家那阿三在得知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个男子时过于失态吧?”
男后这几句话,句句扎在太子的心口上,太子却只能忍着气恼陪着笑,他的心情又怎么可能会好?
从桐屿殿出来,太子一路阴沉着脸回了东宫。
一回来,他就把戚无涯和白翛然叫了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两人便拿着东宫腰牌出了宫,一路快马加鞭往青云观而去。
……
青云观位于东郊的青云峰上。因颇有灵验,早些年被收录为皇家道观。因此香火极旺。这两天京城出了蛊虫,青云道长亲自下山去除蛊,观里事务便交给了弟子们打理。
不过,在此之前观里来了位贵人说是要在这里等一位故人,,他单独住到了后山的胭脂扣温泉旁,进了那小院,一直还没见出来过。
今日,一辆马车上山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位头戴黑纱穿玄袍的男子。那男子下了马车,从道观门口过而不进,却是绕过道观直往后山而去,看起来,应是那位贵人在等的人了。
第57章 八角挂马(一)
胭脂扣温泉, 一年四季,白雾飘飘。
原先青云观还没被化作皇家道观时,这里经常能看到私相授受的情侣互相赠送定情信物, 后来道观被划入了皇家, 除了开放的前殿之外,如后山这等地方便鲜有人迹。
今日绿荫浓密的山道上,一身玄衣的男子快步攀行。黑纱遮面看不到他的脸,也无从判断他的年龄。只是, 看他这般矫健的步伐,纵使他看起来比一般的壮年男子要瘦一些,小几号, 但也绝不是老态龙钟那种瘦弱可比的。
因此, 这名男子的年龄应该不大,或许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也说不定!
几乎就在他进了温泉后上方的小院子不久,山道上又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匹快马。这次坐在马上的是两个相貌出众的少年郎,打头的那人骑着黑马,边跑边频繁回头看落后半个马身的白马,以及坐在马上的人——
“然然,你怎么样?”
没有他哥在场,戚无涯还是习惯叫白翛然小名。
白翛然冲他摆了下手, 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尽快赶路, 不要分神。
两人快马加鞭, 向温泉后的小院子而去。
白翛然有些心神不宁,只因他刚才经过道观门口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总觉得那马车的车轮加一圈橡胶, 好似是云间白府上的马车, 因为如此特殊的车轮设计,特别像出自他二哥白跃灵的手笔。
原本,白翛然只是觉得太子让他和戚无涯来道观请皇帝回宫有些莫名其妙,见到这辆马车后,他又觉得太子很可能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得知他母亲要进京才会把他派出来——
可是不是说是来请皇帝回宫吗?
为什么会看到白家的马车?
难道说,同母亲一起进京来的人还有他的父兄们?父兄们秘密回京了?要和皇帝在此秘密见面?
这时的白翛然,就算想破头也绝对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直到,他与戚无涯来到小院子门前,才下马就听到了屋里有人在争吵。
院子门口站着两排护卫,虽没穿官服,从那标准的姿势也不难看出,他们平日里绝对训练有素,那么他们的身份也不难猜,必然是大内侍卫了。
那么在屋里的人,肯定是皇帝了。
就是不知,这会儿是哪个大臣在面圣,竟然胆大包天的和皇帝吵成了这样?!
白翛然和戚无涯对视一眼,分别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戚无涯冲白翛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毕竟他们只是尊太子令来请皇帝回宫的,只要把这个意思传递到,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再说,他们还拿着太子呈给皇帝的手书呢。
两人掏出东宫腰牌递给门口的侍卫们。
戚无涯低声道:“奉太子令,求见皇上。”
“稍等。”其中一名侍卫接过腰牌转身往里走去。
此时的木屋内,一身玄袍的男子胸膛集聚起伏,他压着声音,尽量收敛着怒气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吗?你要我做郡主我做了!要我和夫君十年不能相见,如今我和他已有一轮未见!你要我离开京城,我也一直偏居云州!如今,我的儿子要订亲了,我还不能来京城一趟吗?”
“朕,非此意!”皇帝简直要急死了,可惜他是个结巴,越着急越说不清,张着嘴,好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那双眼却痴痴望着眼前的人,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似得。
“稔哥!”
见望平郡主起身,皇帝以为他要走,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时隔很多很多年,他终于再次抓住了这人的手,激动得整个人在发抖。
望平郡主周稔黛望着皇帝发抖,脑海中浮现的是几十年前,还是孩童时的弘泽帝,每次被其它皇子欺负都会跑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发抖。
那时候,他还是他的兄长,最可靠的兄长,虽然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却是弘泽帝小时候在后宫活下来的唯一的希望,比那些总是欺负他的亲兄弟强多了!
周稔黛不止一次想,那时候的他们真好,兄弟之间的感情真好!
不长大就好了!
不长大,人的感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世界也还能保持纯净……
皇帝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他道:“狄戎,献哥,儿,给朕。你来护驾。”
周稔黛没有表态,而是飞快思索。
“朕……”
皇帝激动得又张了好几次嘴,可惜,瞎激动半天,愣是没说出第二字。
“唉……”
周稔黛长叹一声,拍了拍皇帝的手,这令皇帝抖得更加厉害,他太激动以至语不成声,只抓着周稔黛的手越收越紧。
然而,周稔黛却道:“皇上想让我随你回宫,恕难从命。十二年前,你要我滚出京城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再回来。不过,”
“错,朕错!”
弘泽帝的意思是他十二年前做错了。
周稔黛却像是没有听懂般,兀自道:“不过,若皇上能允我夫君和儿子们回京过中秋,我也可以考虑在京城小住些时日。届时若京城或宫中有何变故,也能及时照应。”
弘泽帝整个人僵住了。
甚至就连抓周稔黛的手都放松了些。
周稔黛趁机轻抽自己的手,就见皇帝飞快地一把又摁住他的手腕,再次紧紧抓住后,皇帝微蹙着眉,显得不是很高兴,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依你。”
周稔黛便笑了,道:“若是朝局实在不允许他们回来,陛下能准允我北上也行。我只是很想念我的夫君和孩儿。”
皇帝连忙摇头,道:“他们,回。”
之前接到皇帝密函,约他见面,周稔黛本想拒绝。可是,当他想到北疆时局,便想借来见皇帝这一面,顺便把白冠英和儿子们都要回来,许多年没见,他实在是太想他们了!
如今事情办完了,他也不想再和皇帝耗,便起身要走,皇帝却依旧拉着他不松手,一如小时候那般,对他毫无保留的依恋。
小时候这或许还能勉强算是温暖的负担,如今这份依恋就只是负担而已。
“陛下,别这样。你我已是年近半百之人,儿孙都已满堂,该长大了。况且,我很多年前就答应了陛下,这辈子做个女人,我已经不是你的稔哥了。放手吧!”
周稔黛话音才落,皇帝一把扫掉了桌上所有茶具,一时间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伴随着他盛怒的低吼‘不——’
毕竟是天子之威,这一声实乃盛怒之下的咆哮,直让走到门口的侍卫慎慎止步,甚至震慑得院里院外的所有人纷纷一愣!
白翛然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他看着帮忙送信的侍卫停在门口,有些着急,低声问戚无涯:“想个办法咱们直接面圣吧?”
戚无涯不知白翛然焦急的很大原因是他在上山途中发现了自家的马车,便谨慎道:“皇上盛怒中,咱们再等等。”
可白翛然一想到那屋里很有可能有他母亲,而母亲很有可能承受了皇帝如此滔天的怒火,他就一瞬也待不住了。因此,他没有再与戚无涯商量,直接闯了进去,但门口的侍卫怎么可能会放他进去?自然是将他拦住了。
白翛然见硬闯不行,急得高声喊道:“吾等奉太子命恳请圣上回宫!”
这一嗓子出来,门口的侍卫们险些直接上手捂他的嘴了,这个时候惊扰圣驾绝非明智之举,因为皇上正在盛怒,一个弄不好被怒火波及就有可能小命不保,所有人都担忧地望向门口,白翛然更是满脸焦急,哪怕被侍卫拉住胳膊捂住了嘴,依旧紧紧盯着门口,希望屋中那扇门能赶紧打开。
屋里,皇帝正在平复情绪,周稔黛却若有所思,只因刚刚外面喊那一嗓子的人,音色令他感到亲切。他已经三年没有见白翛然了,自然也不知渡过了变声期的儿子现在说话是什么声音。可是,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这话一点不假,周稔黛仅仅听了白翛然一句话内心就极受触动,他甚至甩开了皇帝的禁锢,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而后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险些失声喊出白翛然的名字!
虽然三年没见,白翛然声音变了,人也长高了,甚至退去了青涩的模样,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但是在‘母亲’眼中,他依旧是世界上最闪亮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
皇帝一直盯着周稔黛,当然发现了他的异常,他也立刻走到了窗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从仙君图中走出来的‘小仙君’正被侍卫们拉着胳膊捂着嘴——
不知为何,皇帝刚下去的火气,腾的又升上来了。
但是,几息后,怒火变成了惊讶,随即目光转到周稔黛脸上,恍然大悟,又立即收敛了所有情绪,板着脸道:“此子,无礼。”言外之意,朕惩不惩罚他,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