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稔黛微微一笑,突然对皇帝深揖一礼,道:“是我教子无方,惊扰了圣驾,望陛下念在然儿年纪小,便饶他这次吧?”
皇帝被周稔黛冷脸拒绝了一下午,突然待遇一百八度转变,他甚至有些适应不过来,但是周稔黛温声细语的给儿子求情,他光听听这声音就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又拿什么去抵抗人家软声求饶的魅惑力呢?
自然是,揉了把鼻子,答应了呗——
“也,也罢,依你。”
周稔黛又笑,这会儿都有些忍不住想抬手揉揉皇帝头发的冲动了。如果他还是儿时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弟弟,他一定会夸他一句‘弟弟乖’。
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返不回去的不仅是时光,还有人的感情。
“既然陛下有要务,那望平便告辞了。”
皇帝还想说什么,最终也只甩了下袖子,作罢。
房门终于打开,当众人看到从屋内走出一名黑衣男子而不是皇帝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白翛然却皱眉盯着那男子,直到那人在他面前擦身而过,留下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以及随风飘来了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白翛然的脑袋才嗡一声巨响,同时眼圈也瞬间红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这名黑衣男子,直到看不见,还扭着头不舍得转回来。
皇帝板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
戚无涯连忙拉了白翛然一把,两人一同跪拜皇帝,请他回宫。皇帝看过太子的手书后,给侍卫统领打了个手势,示意立刻回宫。
临行前,他特意多看了白翛然两眼,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白翛然和戚无涯两人跟在皇帝车辇的最后,经过道观门口时,白翛然下意识寻找那辆熟悉的马车,却发现马车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正怅然若失,忽听戚无涯压低了声音带着疑惑问他:“那边的马车里坐的人你认识吗?”
白翛然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就见下山的官道旁,绿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此时车帘半挑,车内正有人望着他笑——
白翛然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当然认识了!他看清了那个对他笑的人是谁!那是他昨晚在梦里见到了人,他的母亲,望平郡主!
白翛然都没顾上跟戚无涯说一声,就扬鞭策马地向那辆车冲了过去,远远看去,活脱脱就是一条撒欢的小狼狗看到喜爱之物所表现出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兴奋劲儿!
及至近前,白翛然翻下马背,马车的车帘一动,从里面下来一位穿着讲究的妇人,只是发式盘得有些简单,看起来像是出来的匆忙准备不周。
白翛然两步上前,立刻拜倒,喊了一声‘阿娘’眼泪差点流下来。
周稔黛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同样眼含泪水,边打量他边拍他的手,说:“好,好!”
“阿娘!”
白翛然十分激动,都忘了问自己原本想要问什么。
周稔黛刚刚看了白翛然一眼,就忍不住了,三年没见,这孩子变化真大,只是这长相越来越像他年轻的时候了,就连身量也和他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了。原本他这时候不露面会更好一些,但是太想念这孩子了,实在忍不住——
“阿娘!”白翛然又喊了一句。
周稔黛向远处的皇帝车队望去,见有侍卫从前方跑来至戚无涯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戚无涯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整个车队走了。
白翛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此刻顾不上戚无涯了——
“阿娘,”白翛然问:“你为何在这里啊?”
周稔黛环顾四周,又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吩咐他去道观里请一道平安符,这才指着马车:“上来说吧。”
母子两人先后上了车。
车厢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套刚换下来的男子的玄色长袍。白翛然一眼看到后,便更加肯定自己刚刚在后山小院的判断没有错。那个穿玄袍的男子果然就是他阿娘。
“阿娘,你为何要扮成男子见皇上?”
白翛然单刀直入,周稔黛一边暗自感慨儿子实在太过聪慧敏锐,另一方面他也没打算瞒他,就道:“因为阿娘和皇上是旧识,今日阿娘来见皇上是请圣旨,求皇上将你父兄调回京城来。”
“啊?”白翛然又惊又喜,道:“那皇上答应了吗?”
周稔黛微笑点头。
白翛然欢呼一声,立刻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好想立刻就——”他兀自高兴,突然看出了娘亲笑容里的勉强,马上话锋一转,问:“阿娘可有看我给您的信?”
提到这个周稔黛又笑了,且笑容里满满都是宠溺,他摸了摸白翛然的头,欣慰道:“难得你都会分析朝局了,我们然儿长大了。”
“阿娘,”白翛然看出母亲并不想多聊此事,但他心中压了太多疑问,不吐不快,就又道:“是不是北疆要出大事,您才想方设法让皇上把父兄调回来了?”
周稔黛摇了摇头:“别瞎猜。”
“那就是跟咱们白家的阴阳人有关?”白翛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才说完就被周稔黛一把握住了肩膀。
周稔黛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盯着白翛然,追问:“你从哪儿知道的阴阳人?”
白翛然:!
他继续若无其事地道:“大皇子还有国学院里的一个同窗,还有戚无尘,都是阴阳人?”
“胡说!”
周稔黛似乎是动了怒,抓住白翛然肩膀的手指逐渐收紧,叮嘱他:“阴阳人的事不要再提,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知道吗?”
“阿娘,就算我不提,现在也有很多人知道了。我那个国学院的同窗,他就说,现在有很多人在传要想解除阴阳水的功效,只要和真正的白家人结合就可以了!所——”
“一派胡言!”
周稔黛气得眉头深锁,他拉着白翛然,安抚道:“今日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等你得空出宫,娘再细细讲给你听。还有,儿啊,最近朝局动荡,你不要掺和,知道吗?”
白翛然道:“我现在东宫做太子客卿。”
周稔黛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似乎白翛然做什么对白家的影响并没有如白翛然想象中那般大。
周稔黛道:“你在宫中一切小心,勿要轻信他人。若是有什么事情是你拿不定主意或者需要帮忙的,你就拿着这只镯子去太医所找廖太医,他会帮你的。”
周稔黛说着,就从手臂上褪下一只帝王绿飘紫的手镯,戴在了白翛然的手腕上,还拉着白翛然的手,看了看:“虽说是男孩子,但是既然在宫中就戴着它,多少能安全些。”
白翛然乖巧点头,虽然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但他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忍住了没再追问。而这时,那个请平安符的车夫也已经回来——白翛然依依不舍,周稔黛也不舍的又摸了摸他的脸,终究还是狠狠心道:“下车吧,阿娘要去找你姨母了,她还在山下等着我。”
白翛然下车前,忽然想起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没说,忙又反身回来对周稔黛道:“阿娘,我,我好像真的喜欢上戚无尘了,不是如信上写的那般想了……”
周稔黛直接笑了出了声,哪怕他站在父辈的角度,都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实在是可爱得过分了,没忍住又揉了把白翛然的脸:“这些事娘早就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就最喜欢他的吗?你以前给娘写信,不是一直都在说他吗?”
白翛然的脸有些烫,‘嗯’了一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周稔黛慈爱地看着他下车,再看着他翻身上马,再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他才收回目光。这时那车夫模样的男子探进半个头,边将一只绣着平安符字样的荷包递进来,边恭敬地问:“司主可是现在就启程?”
周稔黛边从那荷包中取出一张小纸条,边问他:“阴司令可有传下去?”
“按您的吩咐已传递。司主请放心,断不会令小公子身处险境。京城所有阴人将全力护佑小公子安危。”
“好。”
周稔黛将小纸条看完,用火信子点着,扔到了随车带着的小铜钵里。又说:“再去派人查一下,是谁向然儿提起的阴司之事。”
“是。”车夫又问:“还是就地处决吗?”
周稔黛略思考,道:“不要让然儿发现,做得隐蔽些。”
“好。”
片刻后,这辆马车缓缓起动,而白翛然已经打马狂奔,追上了前面有意放慢速度的皇家车队了。
然而,走到半山腰时,就有侍卫来通知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开。白翛然和戚无涯不明所以,追问之下,那侍卫竟然直接拔刀,两人便知不妙,先行离开,却没走远,藏在了一处密林中。他们俩暗中观察皇帝车队的动向,发现这队人马很不对劲儿,竟然不走大路,而是往山中去了。
两人也算担心皇帝安危吧,悄悄跟了上去,结果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皇帝竟然带着这队人直接走进了山中的一个山洞,而且这山洞竟然没有看守?!
两人到底正是好奇心强的年纪,立刻紧跟进洞,却发现这洞口不知布置了什么迷魂阵,他们俩竟然在洞口转了半天寸步难移。
不得已两人只好原路返回,最终等他们快马加鞭回到宫里时,皇帝早就回宫了。太子也不在东宫,听说和大皇子一同被叫去了御书房问话。
御书房内,皇帝坐在御书案后,高台下左边跪着镇国公花十梓和户部刘尚书,右边跪着太子和大皇子,此时大皇子声泪俱下正在哭诉——
“父皇明鉴,儿臣主持天丝节多年,自然知晓天丝节事关财税,兹事体大,从未敢行差踏错,又怎会做出单独赠送商户入场券这等糊涂事来?况且事发当日,儿臣身患重病,此事有太医院的医官和青云道长都可以为儿臣作证啊?儿臣是冤枉的呀,求父皇相信儿臣!”
大皇子边说眼泪边噼里啪啦往下掉,他这个模样,倒是看得弘泽帝心头发紧,到底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弘泽帝一抬手,立刻有御前内监官为大皇子送上了手帕,还轻声安慰他:“殿下快擦擦眼泪,皇上心疼您啊!”
大皇子接过手帕,边擦眼泪,一颗心也慢慢落回了原处——没关系,父皇还是很宠他的,只要帝心还在他这边,局势就在他手里。
之后,大皇子一句话也不再言语,就静静地听其他人说。
皇帝问完大皇子话后,点了花十梓:“玉河,楼。”
花十梓忙将他调查的结果说了一遍,他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是引起了可能会引申出两个皇子内斗的部分,也没有提柳玉皎和连华城转大牢的事。毕竟当着两位皇子的面,他还是会顾及他们的面子,而且这些事等一会儿皇子们离开,他再单独汇报给皇帝完全是可以的,自然没必要非得罪皇子不可嘛。
人老精。刘尚书这位最早提出问题的人,除了最开始把情况汇报给皇帝,说了几句话,等人都到齐后,他反而只跪不言了,整个御书房里,都好像没他这个人似得,这份降低存在感的本事也绝非常人能有!也难怪这么些年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得这样稳,明明这事就是他挑起的,大皇子也好,太子也罢甚至皇帝,无论是谁生气或怨怼,那火都烧不到他的身上了!
而镇国公也算是十分注意了,汇报完玉河楼事件的前因后果后,皇帝却明显皱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这也说明,真正的情况暗卫恐怕已经向他汇报过了。
不过,皇帝也没有为难镇国公,而是问太子:“那晚,你去了?”
“回父皇,”太子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当时儿臣本是病体难安,但有国学院的学士回来请儿臣出面主持大局,说是大皇兄在玉河楼请学子们用膳遭遇意外。儿臣这才拖着病体赶过去,儿臣到时,花国公已到了。”
皇帝转头看向花十梓。
镇国公忙应了一声,算是证明太子所言不虚。
皇帝又问:“你在国学,只养病?”
“儿臣在国学这些日子,倒是收获不小。”太子干脆揭过玉河楼和天丝节入场券的事直接不提了,就像那些事根本与他无关,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似得,反而拿出了一些纸呈上。
内监官忙将那些纸转给皇帝,太子见皇帝开始看,才道:“这是国学院最近开始整理的历年科考汇编题库,这题库若是做成,未来将惠及天下学子,还不知能使大周多出多少栋梁来!儿臣觉得此事意义深远,故而这些天一直在监督此事——哦,对了,安国将军白冠英第三子白翛然也在国学念书,他最近钻研出了一种活版印刷,还在试验阶段,若是做成,咱们大周的印刷技术也能更近一层楼。”
太子提到白翛然时,偷偷观察皇帝脸色,显得小心翼翼,当发现皇帝没生气,反而在听到白翛然这个名字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绷的神情竟然有一丝放松,太子立刻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押宝押对了。
果然,皇帝问他:“白,在?”
“儿臣已将他带回东宫,父皇可要召见他?”太子贴心地问。
“召。”
皇帝大手一挥,立刻有内监官前往东宫喧旨。
而太子想到不久前与男后的一番对话,想到白翛然不过是那人和别人的儿子,竟然也还能得父皇另眼相看了?说起来真是讽刺。
比他觉得更讽刺的是大皇子!
白翛然真有这个本事——活版印刷?那是什么?!可父皇看起来却很高兴!
这一刻,大皇子终于意识到,他曾经的任性令他失去了什么——明明是他先发现的白翛然,明明白家和他才是同一阵营,他完全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却,偏偏将这样一座宝藏亲手推到了太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