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旼的手指顿时收拢得更紧了,这回叶小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叶小舟怎么也想不到,他爱得恨不得为他去死的人,其实是他最怨恨的人的儿子,而这个从前满口说着爱他的人,现在却掐紧了他的咽喉,想要他的命。
生理性的眼泪自眼角滑落,叶小舟在这样行将窒息的境遇里,终于体悟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正当他以为自己就快要死去之时,景旼手上的力道却徒然一松,屋里湿热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叶小舟的胸腔,叶小舟弯着身子猛咳了起来,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活着——
他的爹爹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云尚坊的糕点他还没吃够,锦绣坊里还有他尚未完工的衣裳,小家奴答应给他捉的蛐蛐也还没送到他手上,他还有大把可享乐的人生,怎么能折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破屋子里呢?
想到这里他便又开始掉起了眼泪。
“我早该让我爹将你和江抚柳都赶出去的,”叶小舟哑着嗓子喘息道,“你们母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景旼静静地听他说完,而后一声嗤笑便从他口中流泻而出:“我是不无辜,但你也不委屈,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依然坐在床侧,居然真的打算作壁上观。
叶小舟一开始还能咬牙忍住,但也憋得浑身都湿透了,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只消稍一动作,便会蹭过他此时万分敏感的肌肤,折磨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景旼的眼里半点不起波澜,漠然坐在旁侧看着叶小舟,他看他翻过身背对着他,忍不住开始自渎,便又起了玩心,用细线系住那末端,断不许他解脱。
他硬着心肠听着他苦苦哀求,又见他哭湿了被褥。
两人就这样,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满身煎熬,这般折腾到了半夜,那药性总算是过了,叶小舟终于得以含着泪昏睡过去。
景旼这才起身,正打算走,却忽然听见了叶小舟的浅梦中的低吟,他凑近了一听,发现不过反反复复说着想回家一类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哭,那模样瞧着当真惨极了。
很奇怪,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但看到了这样的叶小舟,他心里却莫名觉得很不是滋味,这让报复的快意都沉了下去,成了无边无际的落寞。
他到底是没狠得下心,竟又折身回去,在叶小舟身上盖了一层干净的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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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叶小舟忽然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才不过八岁的年纪,个子很小,脸上是稚气未脱的婴儿肥。
他不知是在何处瞧见了哪个小孩上树掏鸟窝的举动,这便立刻学了去,铆足了劲,往叶府庭院中种的高树上爬。
“小少爷上树了!”家奴中不知是谁先放出了这一声惊呼,而后一众家奴便团团围了过来,特别是近身伺候叶小舟的那几个内仆,吓得魂都没了。
家仆们一时间架□□的架□□,找软垫的找软垫,还有的合力摊开了院里还在晾晒的锦被,在树下等着接。
叶小舟的奶娘一路小跑上前,还来不及喘息,便柔声哄道:“小舟小舟,奶娘给你备下了你近日最爱吃的奶糕,你乖乖下来,奶娘这就带你去吃,好不好?”
年幼的叶小舟此时却是骑虎难下,他上了树才发现,这树上来容易,下去却难。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畏高,不由得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家奴们见状也慌了,忙你一言我一句地哄着。
他们实在是不敢随意动作,那树瞧着是高,但纸条却显得相当羸弱,一个八岁的幼童爬上去自是无妨,但若是他们这些老大个人爬上去,只怕要么把树压倒了,要么一个不仔细就把小少爷给晃下来了。
就在此时,只见叶家老爷叶弘方带着一个孱弱雅丽的女人同一个瘦高的小男孩,朝这边走了过来。
叶弘方微微皱眉,显然是有些不悦,他开口便问:“缘何这样吵闹?”
他话音未落,随着家仆们的目光一眼望去,便看见了自己那挂在树上的心肝儿子。
叶弘方顿时便慌了,脱口便喊道:“小舟!”
家奴们立刻叽叽喳喳地劝道:“老爷,您可莫要这样喊他,若是惊着了少爷,一会只怕……只怕是要摔下来。”
叶弘方爱子心切,又听这些家奴这么说,登时便怒气冲天地发作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双眼睛,连一个小孩都看不住!”
说着便要自己上前去,打算亲自上树救儿子。
结果却又被这些碍事的家奴们给拦住了,为首的那个苦着脸劝道:“老爷,使不得啊。”
那家奴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叶弘方的大圆肚子,只疑心这叶老爷若是上树,当要把这树压折了便先不说了,只怕还得把自己也搭上去。
就在此时,叶小舟的两只小胖手就快要脱力了,他整个人在树上晃了一晃,紧接着树下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好在最后他还是哭着抓住了另一根小树杈。
树下的众人终于又松了一口气。
树上的叶小舟抽抽噎噎地喊道:“爹,我怕。”
叶弘方这辈子心里最重要的除了自己便是儿子,被他这一声“爹”喊得心肝都在发颤,心疼的恨不得自己能代子受过,替他去挂在那颗高树上。
与此同时,那个雅丽佳人忽然一抬手,将自己身后那高瘦的小男孩推了出来,她的声音亦如其人,像是有人拨动了一架悦耳的金琴。
女人谦谦然道:“让阿旼试试吧,他年纪尚小,又出身乡野,见识虽然不多,但树倒是爬过不少的。”
叶弘方扫了一眼自己身边这些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的家奴们,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好退而求其次道:“也好,便让阿旼来试试吧。”
那被推出来的男孩虽然穿着一身灰布短打,但整个人也打扮得很干净,他眉眼间很有他娘的影子,只是不似她那般柔美,反而是刚硬的,仔细瞧起来,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攻击性。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便攀上了树,他先是看向树杈上那根藕节似的小胖手,又抬眼对上了叶小舟的那双葡萄似的、黑的发紫的灵灵双眼。
阿旼心里微微一松,竟然没来时那般紧绷了,他稍稍放软了声调,单手便勾住了叶小舟的腰,低声道:“抱紧我。”
第15章 积怨
小孩抱起来很软,但叶小舟显然被养的很好,看起来胖乎乎的,挂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显得略沉。
阿旼再这么说,也只是个比叶小舟大不了两岁的孩子,爬下树的时候还得仔细着叶小舟,所以下的格外小心,故而就显得他有些吃力。
还不等两人平安落地,叶弘方便已忍不住伸出了手,将自家倒霉儿子从阿旼的身上抱了下来。
叶小舟方才还挂在阿旼身上害怕得不敢动,这会却转头便扑进了叶弘方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后怕地哭了起来。
叶弘方也相当心疼地拍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哭,不哭了,已经没事了。”
叶小舟哭倒是哭得很凶,只是不消片刻,便又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叶弘方的怀里挣出,吵着要奶娘带他去吃奶糕。
“既然这样,”叶弘方揉了揉叶小舟软塌塌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那你便和阿旼一块去吧,这回是他救了你,你记得要与他道谢。”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从善如流地踏着小短腿跑过去牵起了阿旼的手,奶声奶气道:“多谢你抱我下树。”
阿旼面上一愣,捉住他手指的那双手软得像一团棉花,又嫩得像是一匹上等的绸缎,阿旼甚至不敢反握,只怕稍一用力,便会将这玉一般的孩子碰碎了。
但不容他多想,那矮了他半截的小孩便拉着他跑了起来,嘴上还不停念叨着:“奶娘做的小奶糕最好吃啦,你救了我,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阿旼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半晌后,叶小舟趴在桌边,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块奶糕,倒是很懂得知恩图报,不加犹豫就将这块奶糕先放在了阿旼的手里。
“很好吃的,”叶小舟盯着他说,“你尝尝吧。”
那奶糕与寻常的不同,糕体被压成了熊爪的形状,幼稚得很上不了台面,但却很合叶小舟的意。
阿旼被他这样看着,也不好推拒,只好捻起那块奶糕,而后一整块囫囵塞进了口中。
这奶糕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甜,但奶味却很重,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他刚刚抱叶小舟时,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
“好吃吗?”叶小舟追问道,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旼很矜持地点了点头。
叶小舟眉开眼笑,和奶糕也能与有荣焉:“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吃。”
两个小孩是心无芥蒂,但一边的奶娘却看出了一点不好的端倪。她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旼一番,而后问他娘与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叶老爷又是什么关系。
前头阿旼答得很好,只是被问及与叶弘方的关系时,他却卡了壳了,只含糊道:“母亲说,她与叶伯父有些交情,兴许能让我去书府里读上书。”
奶娘看他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今平江书府中除却官家子弟,其余人等的身份必须严明核实,若非落户平江,断断是不能进的,”奶娘意有所指道,“你一个外来的,要想进平江书府,便只能是随着你娘改嫁,而后去平江官府改了籍贯。”
阿旼虽然年不过十岁,但他却是早慧,竟将这奶娘话外的意思也猜了个大半。
见他垂着头不动声色,那奶娘便又追问道:“你娘带你来这,你爹可曾知道?”
阿旼听出了这女人口气里不怀好意的部分,但他毕竟初来乍到,他娘也叮嘱过他,万不可与叶府的人起冲突。
于是他只是略有些局促地答道:“我没有爹。”
“是过世了吗?”奶娘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呼之欲出的八卦气息,脱口便又是一句好奇的追问。
阿旼觉得她这话追问得已然太过冒犯,故而开始装作没听到一般,默然不应。
叶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咬着那盘中的奶糕,不知是被这奶糕噎到了,还是有意替阿旼解围,他忽然开口唤道:“奶娘,我要喝水。”
“小少爷您等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倒水。”奶娘对上他的时候,从来是一脸慈笑的。
这小少爷看似天真,但着实也不好糊弄,但凡怠慢了他,不出一日,定会被他告到叶夫人叶老爷那里去。
还不等她走出门去,便听叶小舟那软软糯糯的童声又响了起来:“奶娘,我忽然不想喝水了,我想要雪梨汁。”
这小少爷从来这样善变,奶娘已经习惯了,故而半点也不恼,只喏喏说好。
下一秒这场景一转,叶小舟却忽然看见了他娘,他娘在他的印象里总是满脸病容的,一身素衣,一身香火味,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佛珠,身上半点金银首饰也不见,朴素得压根不像是一位富商大贾的妻子。
但叶小舟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挽着很漂亮的发髻,穿着锦绣坊定制的漂亮衣裳,身上不是香火味,而是扑鼻的甜梨香气。
都是江抚柳这个女人,自从她和她的孩子来到了叶府,叶小舟就再没见过他母亲的笑容了。
所以叶小舟恨江拂柳,也恨她带来的那个孩子。
那分明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竟也敢用着叶姓,住在叶府中,成了他爹的继子,从他爹那分得几分注意力,而且论年纪自己还要喊他一声哥。
除了景旼刚来叶府的那天,后来叶小舟再没管他叫过哥。
叶小舟想着,只要他能把这对母子从叶府赶出去,父亲便会对母亲回心转意,即便不能将他们赶出去,也不能叫他们好过,好教他母亲能够重展笑颜。
他开始常去那女人住的偏院里,可无论他如何挑衅,那女人总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应答得也不卑不亢,这让叶小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窝火。
对江抚柳束手无策,他便去找景旼的麻烦。
他先是在书府里假意与景旼说,晚些要与他一同回去,叫他放学时记得等他。那时候两人的关系便已经相当不好了,景旼只当他是拿他取乐,故而放学时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背上书箱径直便要走。
叶小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努力扯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等等我。”
景旼不知道他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平日里连见他一眼都要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弄脏了一样,今日竟然肯纡尊降贵拉他的手。
就在景旼怔楞的这一刻,叶小舟便已经提上了书箱,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走。
“叶小舟,你这是做什么?”景旼侧了侧头,冷声问他。
叶小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是想与你一道回去呀。”
他说的这话,景旼半个字也不信,要不是江抚柳嘱咐他要让着叶小舟,别与他计较,景旼只怕立刻便甩开他手走人了。
两人拉扯着手走回去的路上,叶小舟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扯,脚下却将他往小路上引。
这样拙劣的小伎俩,景旼一打眼便识破了,只是不屑于去拆穿他。
果不其然,两人路过一个十字小巷时,叶小舟脚步忽然一顿,那巷子里藏着的人全都现出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