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我娘被褥里塞虫,将她种在院里的花尽数毁去,多次对她恶语相向;又拿我做下人使唤,与人称我是杂种,往我吃食中下泻药……这些你认是不认?”
叶小舟依然不肯认错,嘴硬道:“这都是你们活该。”
景旼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虽然即便是叶小舟恳切地认错,他也决计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只是兴许心情一好,便会罚他罚得轻些。
但他既然这样不识抬举,那也就怪不得他不肯留情面了。
景旼忽然笑了笑,像是野兽露出了阴森的獠牙:“这是你自找的,叶小舟——还想再尝一遍那催|情药的味道吗?”
昏黄的灯光下,叶小舟的瞳孔在灯下微微缩了缩。
却见景旼将那小瓷罐子推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可有了药物润泽,岂不是要便宜了你?”
叶小舟忽然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他往后一缩,愤怒着,也忍不住颤栗着:“你若是敢那般对我,等我爹寻到此处,我定不会放过你!”
他这般威胁,景旼却只觉得好笑,他反问道:“是吗?那你爹几时能寻到这里阿?”
叶小舟被他噎得不清,眼见他欺身便压上来,却几乎无力抵抗。
他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从前的景旼不会这般不顾他的感受。
身下传来了撕裂般的滞痛,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但景旼的动作却半点也不肯缓。
叶小舟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根柔弱的蛛丝,缠在玫瑰花枝上,避不开那些硬刺,随即却又被一场大雨打得摇摇欲坠。
他好似从没这般痛过,屈辱、愤恨、懊悔与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他也好似从没这样恨过。
有那么一瞬间,叶小舟恨不得化手为刃,而后一刀捅进景旼的胸膛。
他觉得此时自己一定是恨透了景旼,否则心不会这样痛,就像是从前自己爱他爱得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样,他现在也恨他恨得忍不住要哭出来。
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全毁掉,他才能不这么难过。
这个人……明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与他势不两立的准备,却还要骗他,叫他陷进了无边的苦海,海上空旷得连一叶浮舟也没有。
“我恨死你了……”叶小舟在昏过去之前,只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他气息微弱地挣扎道,“我恨死你了。”
等到叶小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的事了。
窗外烈阳穿透了那被叶小舟打碎了但还未经修缮的纸窗,叶小舟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还在这张一片狼藉的小床上,屋里与屋外都静悄悄的,他像是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了。
他喉中干渴得厉害,稍一挪动,浑身上下却又传来了不可忽视的酸痛感。但叶小舟很快发现,他这么一动,脚腕上噩梦般的锁链响动却消失了。
他连忙掀开被褥一看,却见那脚腕上的银锁链果然消失了。
叶小舟强撑着身子走到门边,伸手将们推开了,屋外的烈阳打在他的身上,他很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又用手挡了一挡。
等他适应外头的明亮后,他很快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叶小舟此时也不顾着身上的酸疼了,以一个颇为怪异的行走姿态快步走到了后院里,后院里的光景与前院里相差无几,只有鸡窝里的母鸡却还在。
“汪!”一团灰扑扑的棉花从鸡窝里钻了出来,扑到叶小舟的脚边,蹭了蹭他的鞋尖。
叶小舟面上的惊惶终于有所缓解,他连忙俯身,将那只小乖顺的小奶狗搂进了怀里。
方才他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心里半点没有被景旼放过的庆幸,而是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不真实感给吞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直到他在后院里寻到了小白。
景旼好像是丢下他走了,不知几时会回来,他必须自救。
这几日的变故,虽不说让叶小舟脱了胎换了骨,但也教他明白了,旁人断不可轻信,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白……”叶小舟喃喃道,“我该怎么办?你愿意和我回平江吗?”
蜷在他怀中的小白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应答,也像是在抚慰。
“好,”叶小舟忽然振作起来了,他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他也不肯丧失斗志,“今日我们便回到平江去。”
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叶小舟将这两间破屋子搜刮了个一干二净,却没找到一枚铜板,他现在身上唯一的财产,就只剩下了后院里的十几头母鸡,与一套蜀锦料子的衣裳。
可他不通买卖之道,连抓鸡都不敢,要将这些东西变现,实在是难如登天。
叶小舟坐在院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沮丧。
叶府只教会他如何享乐,母亲只望他平安无恙,父亲早死了望子成龙的心,只盼他安安分分做一个不嗜赌的纨绔子弟。
没有人在他身上强加过期望,所以连他自己都错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可以做一个活在叶府襁褓中的孩子。
可他如今什么也不会,遇事便像个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这让他太挫败了,也太失落了。
就在此时,墙头上冒出了一个孩童的脑袋。
“小叶子,你怎么了?”扒在墙边的麻小忽然出声问道。
叶小舟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撒手将怀里的小白丢了下去,他抬头见是麻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的心里冒出了个主意,他问麻小:“你爹呢?”
“刚从地里回来,正张罗着要杀一颗地里扛回来的瓜呢,小叶子你要过来一起吃吗?”
叶小舟想起景旼与这位麻子爹颇为熟稔,怕他要把景旼招回来,于是犹豫了半晌,不敢作答。
就在他犹豫间,墙那头却传来那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似是在呼唤自家儿子:“麻小,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当心要摔下来,快下来,进来吃西瓜了。”
叶小舟听闻了“西瓜”二字,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的喉咙干渴到都快要冒烟了,腹中也空空如也,这二字实在是很诱人。
就这样,叶小舟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垮了,他打算冒着风险去隔壁家一趟。
第18章 受阻
叶小舟终于还是应了麻小的邀,不过他到底是要脸面的人,去前先打了一盆水洗了脸,又千辛万苦地将长发束好,这才抱着小白走向了隔壁家。
隔壁麻小家的庭院显然要比他们家好上许多,叶小舟人到了门口,却忽然有些局促,想着他就这么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不过正当他犹豫之际,麻小却忽然跑来,替他开了门。
“小叶子,你怎么不进来?”麻小说道,“我已经和我爹娘说过了,他们很愿意你来。”
叶小舟终于提起一口气,踏了进去。
院内的光景比之他们那院,显然要好上许多,沿墙种了许多花草瓜菜不说,靠右处还有一座爬满了葡萄藤的竹架子,藤下则搭了一个小秋千和一套竹制桌椅。
麻小的父母正坐在那葡萄藤下,招手让他们过去。
“呀,”麻小的母亲倒是先开了口,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小舟,“怎么这般模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怪她眼睛尖,只是叶小舟此时实在是显得有些狼狈,他的外衣不过松松垮垮地在腰间系了个结,衣裳也皱巴巴的,随着他的动作,仔细些便能看到脖颈上遮不住的红痕。
长发束得也很糟糕,前边的发丝在他行动之时便滑落了下来,眼睛微肿,眼角也是红的。
叶小舟被他们这样盯着看,浑身都觉得难受,又斟酌着不敢透露景旼的事,怕他们也是同谋:“我……他们都不见了,我不怎么会……”
麻小她娘立刻便明白了,这怕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大概是锦衣玉食,家里没人在,他自然连穿衣都做不好。
“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替你理一理吧,”麻小他娘见他年纪也不大,顿时起了怜悯的心思,“你过来,坐这里。”
叶小舟这才小步小步地走了过去,他方一坐下,麻小便往他手中塞了一块刚切好的西瓜。
麻小他娘唤丈夫去屋里拿了头油与木梳,到底是劳作的人,她手上生了一层薄茧,梳头的力度也不及叶府中贴身婢女的来的轻柔。
可不知为什么,闻着那带着桂花香气的头油,叶小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
三人见他哭了,皆不明所以。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麻小他娘问,“你若伤心,不如与我说说,心里兴许会好受些。”
麻小他爹也道:“今晨我回来过一趟,见到一个穿着墨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驱车而来,将阿景请上车后便扬长而去了,我还当是有人请阿景去办什么事,如今想来,莫不是他瞒着你做了什么吧?”
叶小舟摇了摇头,听他们这么说,麻小一家与景旼大概不是一伙的,他这才敢开口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叫这对夫妻听得唏嘘不已。
“没想到阿景竟是这样的人……”麻小他爹叹了口气道,“怪不得阿景回来了,却不见江夫人。”
麻小他娘白了丈夫一眼:“我就说阿景此行回的蹊跷,你却说是我多想,他八岁时江姐姐便只身带他走了,无论投奔何处,总是比在云溪种地要好的。且我见他此番回来,更不似寻常人了,此处又并非他故地,他怎可能回来甘愿做个农夫?”
叶小舟忽然止住了泪,脱口道:“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自然不是,”麻小他娘见叶小舟被蒙骗得不清,当即便起了怜悯的心思,诚然道,“他与他娘是至宁十三年到云溪村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来的,只知道阿景那时候发着烧,母子身上都有一些外伤,江姐姐只说是夫君因病去世,他们母子二人不得已去投奔亲戚,途中却遇山匪劫持,好容易才逃出生天,我们听了也觉得可怜,便将隔壁那荒废的院子赠予他们母子二人了,此后他们便在云溪住下了。”
叶小舟认清景旼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叶小旼的走失可能与他这段蹊跷的身世有很大的关系。
替叶小舟整理好着装后,麻小他娘又张罗着给叶小舟下了一碗面,上头覆了颗金灿灿的荷包蛋,又撒了葱花。
叶小舟本就饿得不轻,见到这端上来的面,顿时便不矜持了,不出片刻便将这连面带汤都吃饮了个干净。
麻子他娘看着心疼,便叹气道:“这般俊秀的孩子,阿景怎么狠得下心肠这样骗他呢?”
叶小舟心里清楚他发疯的缘由,但如今这情形,自然是让人觉得他越可怜、越无辜越好。
他吃完面便放下了筷子,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夫妻二人:“其实……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有求于你们二人。”
“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言语,”麻小他娘温柔地笑笑,“不必不好意思。”
听她这么说,叶小舟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我现在只想回江南,只是苦于身上没有半点盘缠,后院里还有十几只鸡,我身上还剩一套蜀锦衣裳,此时买卖也来不及了,你们看能不能先将这些东西抵给你们,换些银子给我做盘缠?”
麻子他爹脱口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们家到底也不富裕,现银着实也不多……”
“无妨,你们愿意与我作换,小舟已经感激不尽了。”叶小舟心口如一,感激之情确乎已经溢于言表了,“来日我回了平江,定然不会忘了你们的。”
“我们这也是为了心中的道义而行事,”麻子他爹一脸的正气凛然,“无需公子记挂我们,只要公子平安回家便好。”
叶小舟听得更感动了,拉着他的手,便许下了往后要成倍报答他们的承诺。
麻子他娘打开了一个小木盒,取出了里头的大半钱财,一股脑全塞在了叶小舟的手里:“这里共有二两碎银与两串铜钱,你可收好了。”
叶小舟见她几乎把家里的钱财全给自己了,大为感动,眼泪花花地向二人道别:“二位真是天大的善人,我叶小舟对天发誓,等我回了平江,定会将此事告给我父,将这钱财与情谊都交还给你们。”
就在叶小舟在此感慨“人间有真情”的时候,另一边马车上的景旼正与前头驱车的韩修平闲聊着。
“主子,”韩修平道,“属下有一事想不明白,却不知当问不当问,只怕要冒犯了主子。”
景旼眼睛抬也不抬,仍盯着手中的书卷:“问吧。”
他知这韩修平虽是个办事严谨、头脑机敏的人才,但独独是吃了好奇心的亏,连当朝皇帝的八卦都敢盘问,就更不可能放过他的了。
“主子既说要罚那叶小舟,为何还要属下去隔壁人家送了几十两银子,替他打点?”
景旼笑了笑:“若是他回去晚了,只怕要错过了指婚,届时他爹得到了指婚的消息,若设法找到他,将他藏起来,只说犬子不孝,与人私奔了,朝廷也没法硬要人。”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而且你觉得,那三十两,又会有几两银子会落到他手里?他那般蠢,又不知人心险恶,只怕这时还在感激涕零地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呢。”
景旼猜得分毫不差,叶小舟直到坐着麻子他爹的牛车到了县城,心里也还是暖洋洋的,临下车前还不停地对麻子他爹道着谢。
但很快,他牵着这只灰扑扑的小白狗,捏着装着二两银子外加两吊钱的荷包,便在道路一侧犯了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