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巧心细的丫鬟们替他梳了发,又替他配了只奶白色的玉簪。
成晓风和陈梦初在厅堂里见到他的时候,差点要矜持不住,叶小舟陪着他们一起灰头土脸的时候,便已经很好看了,如今洗漱干净,再这样一打扮,简直像是月宫上逃下来的小神仙。
“老爷,老爷……”一个家奴模样的人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面上也不知是喜色还是忧色,“外头来了位上京城来的公公,手上拿着的据说是圣旨,要您和夫人少爷亲自出去接旨呢。”
叶弘方的脸色一变,叶小舟的脸色也兀得一沉。
他们这天高皇帝远,叶弘方的生意做得这样大,也从没见过那皇帝一眼,想必那皇帝也不可能会认识他,如今这圣旨突如其来,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事抚柳知道了吗?”叶弘方问。
那家奴道:“随奴才来的另一人已经跑去告知夫人了。”
叶弘方只好对成晓风二人道:“劳二位久等了,还请先用些茶水,我与小舟去去便来。”
叶小舟便跟在他父亲身侧,随着他大步向外头迈去。
“你在外头还有什么事没与我说的?别是在皇帝跟前闯了祸,”叶弘方一边走一边问叶小舟,还不等叶小舟开口,他便自问自答道,“也不对,你最远也才到了云溪,和上京城离得也不算近。”
叶小舟委屈道:“我哪有那样大的能耐?”
叶弘方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是。”
两人步至正门时,江抚柳也行至他们身后,叶弘方与她一点头,三人一块踏出了正门。
那粉头白面的矮个宦官就直挺挺地立在门前,见三人出来了,便尖声道:“哪位是叶小舟?”
叶弘方微微一笑,抬手护了护叶小舟的后背:“这位便是犬子小舟。”
“跪下接旨。”那宦官高声道。
叶弘方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叶小舟跪下了,叶小舟十几年来只跪过祖母和母亲,皆是她们去世之时,现在叫他跪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的皇帝——还只是个被宦官托举着的一块明黄色绢帛。
叶小舟不太服气,但还是顺从地跪下了。
接下来那宦官的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叶小舟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跪在他身边的叶弘方和江抚柳皆是脸色煞白,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还不快谢恩?”他听到那宦官说,“能嫁给堂堂宁王,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叶弘方拉了拉还在发愣的叶小舟,催促他谢恩,见叶小舟一脸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圣旨,他才一脸堆笑地起了身,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明珠,按在了那宦官手中。
“大人,还烦请指点一二句,咱们这无名无姓的平江小氏,怎么会得了宁王的青眼了呢?”
那宦官看了他一眼,立刻便将那颗明珠塞进了腰带里,他和和气气地说道:“平江叶氏怎么能是无名小辈呢?平江府年年进贡来的茶叶与布匹,那可都是出自于您的手笔。”
他不正面回答,叶弘方只当他是嫌自己给的太少,便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与上一颗等大的明珠,复又塞给了那宦官:“虽是福分,但咱们到底也不能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撞昏了头,您说是吧?这起因经过……不知大人能否告知一二?”
“杂家也只知道这桩桩姻缘是宁王爷亲自求的,圣上允了,便拟了这圣旨一封,交由杂家火速送往平江,别的杂家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宦官说话拿腔拿调的,听得叶小舟很不舒服,“杂家会在这住上几日,明日那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也该到了,她会好好教教叶公子皇室的礼仪。”
叶小舟憋了许久,此时才忍不住嘀咕道:“可我不想嫁,我根本没见过这什么宁王爷。”
“小舟,不得无礼!”叶弘方厉声呵斥道。
“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那宦官尖刻的声音又响起了,“宁王爷是个什么样的贵人,那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又有着圣上亲自指婚,即便你是宰相的儿子,也是莫敢说个不字的。”
“是是是,大人您说的是,”叶弘方忙支使叶府的管家带那宦官进去,替他安顿一番,“哪有让贵客在门外待着的道理,大人进去坐吧,恰好赶上了饭点,大人是要与我们一家共同用饭还是?”
他都这么说了,这宦官也是个人精,立时便明白了他只是客气,于是便道:“不必了,杂家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倒是还得先修整一番,午膳杂家自个用便好了。”
叶弘方热切道:“那今晚叶某便设下晚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务必赏脸。”
那宦官笑意不减:“叶老板不必太费心,普通的家常菜便好。”
说完他便跟着叶府管家离开了。
叶弘方这才一言不发地将叶小舟拉进了一间屋里,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你认识这个宁王爷吗?”
叶小舟果断地摇了摇头,都快急哭了:“我听都没听说过——爹,我不想嫁。”
“可皇命难违……”叶弘方愁得一对浓眉紧皱,愁得眉间宁出了一道很深的痕。
他的宝贝好容易才刚平安回来,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城,嫁给那个听说是个残腿还暴戾的王爷呢?
叶小舟也知道他爹的为难,知道违背皇命那是要掉脑袋的事,虽然他们家有的是钱,在平江府也颇有权势,但那在上京城,对上皇帝这样天底下至高无上的人,那可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爹……”
“小舟……”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先让我说,”叶小舟半点也没有礼让的意思,他闷声道,“我想了想,其实做个宁王妃也挺好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上京城呢,而且爹你不是常说我们家还缺个有权势的人吗?我若有了这层宁王妃的身份,往后爹的生意想必也能做得更大。”
虽然他这谎撒的破绽百出,叶弘方再了解自己的儿子不过了,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不肯看人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很欣慰,从前的叶小舟只知道无理取闹,从来不会为他和叶府考虑,如今忽然这么懂事,叶弘方却有些不适应了。
“小舟,爹不要你做什么宁王妃,也不要再做大叶家的生意,”叶弘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看着叶小舟的眼睛,笃定道,“你放心,爹会想办法的。”
叶弘方许诺给叶小舟的话,从来便没有食言过,叶小舟听了他的话,很受感动地点了点头。
“你这一路缺衣少食的,想必也饿了,先回席去与那两个孩子用午饭去吧,”叶弘方对他说,“爹和你江姨有话要说。”
叶小舟便乖顺地转身走了。
等他一转过身子,背向叶弘方他们的时候,他面上强撑起的从容乐观一下子便垮了,他很想哭,但叶府里的家奴太多了,他不想叫别人看见,因为一定会传到他爹耳朵里。
他不想看见叶弘方皱眉愁思的模样,于是他故意装出一副没心没肝的天真模样,故意满脑子里还只是装着吃喝玩乐,仿佛那场悲剧般的欺骗不过是一场噩梦,他还是天真而乐观的叶小舟。
叶小舟还以为他们很快又能回到从前那样快乐的生活里去。
可是这该死的宦官送来的这一封该死的圣旨却把什么都给毁了。
“该死的皇帝,”叶小舟在心里大逆不道地骂道,“该死的宁王爷!”
另一边的叶弘方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对倚在门边的江抚柳道:“算命的说这孩子命里必有一难,我那时还觉得那混蛋是在诓骗我,让人把他乱棍打了出去。”
他叹了口愁苦的气,继续道:“从小我就很惯着他,没叫他吃过半点苦头,他哪里知道什么天高地厚,若是真嫁进了那规矩繁多的王府,想必是要受欺负的,我舍不得。”
江抚柳静静地听完,而后又静静的抬眼:“老爷想说什么?”
“咱们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叶弘方说道,“有些事你可以瞒着我,我也不会过问,可这回已然是要害了我家小舟了,抚柳,你能不能和我透个底?”
“阿旼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缘何小舟才回来,这指婚的圣旨便到了?”
第27章 冲喜
江抚柳沉着眼,她面上脂粉未敷,薄唇苍白,面无血色:“老爷多想了,阿旼他只是抚柳的儿子。”
“我还记得……十几年前那日,得了肺病的叶赉找到我,求我收留你们母子,他父母从前念我年幼便成了孤儿,时常接济于我,而我顾念着他家的恩情,问也不问,便收留了你们,”叶弘方的目光落在她素丽的面容上,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贪心,一见你的模样,便不只是想收留你们了。”
江抚柳静静听着,面上不露悲喜。
“我知你身上藏着秘密,外头好像有人在寻你们母子,我便假做新纳了美人的模样,收养了阿旼,让他改姓了叶,也叫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叶弘方的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回忆往昔,“我想假戏真做与你好,那时你却总是不肯。”
“你说你有丈夫,我有妻子,如此实在违背纲常伦理,我告诉你我与怜雪只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她心里一直都有别人,我也只是拿她当做亲人,但你还是不肯。”
“后来直到怜雪离世之后,我们才有了夫妻之实,我知这份感情来之不易,故而也不敢问你,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读过许多书,熟知各种礼仪,分明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为何沦落到带着孩子无家可归的地步?”
江抚柳依然垂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爷多想了,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恰巧有些天赋罢了。”
叶弘方深深地望着她:“你还是一句都不肯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不值得你开口告给我半句真相吗?”
“是我们母子害了你和小舟,”江抚柳低下头,叶弘方几乎要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弘方,我已为你物色好了一位端庄贤惠的妻子,无父无母,家世清白,往后倘若有人问起,你便说她就是你在叶夫人走后扶正的夫人。”
叶弘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忽然脾气就上来了,十分气闷地说道:“是,你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早就谋划着要走了,可是你考虑过我吗?端庄贤惠又如何?你凭什么私自决定让谁陪我度过我的后半生?还有小舟,你让小舟怎么办?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嫁到那不知深浅的宁王府去?”
江抚柳沉默了许久,到最后她瘦弱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逃不过的,小舟他逃不过的,阿旼他……就是宁王。”
叶弘方目瞪口呆,他只猜到阿旼可能与皇室有些牵扯,却没料到他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逯岭之难里唯一活下来的亲王。
“那你是……你便是宁王在逯岭之难中殉难的生母淑贵妃?”
江抚柳面容苍白地笑了笑,那笑中带着些许嘲弄的意味,既是痛苦,又有解脱。
“怪不得……怪不得。”叶弘方也苦笑了起来,他竟然娶了个侍奉过先帝的女人,还收养了一个亲王做继子。
这真是再荒谬没有了。
“逯难时,匈奴与康王联手,三日便拿下了上京城,孝仁帝携宫妃与皇子出逃,准备南下避难,谁知途中竟叫那匈奴军队围堵,好在孝仁帝半路时便心有不安,让我带着阿旼与太子走往了另一道小路。后来孝仁帝果真不幸遇难,叫他们给掳去了,我们母子二人与太子路遇康王一党,便四散逃去,这便离散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一路上护着我与阿旼二人的禁军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背着阿旼找到云溪村的,只听他们说我是背着阿旼晕倒在谁家田里,又碰巧被谁给救了,后来我们母子便在云溪长住了下来。”
“只是天不遂人愿,康王余党还是找到了云溪村,那时候太子正与叛党对峙,孝仁皇帝还在匈奴人手中,康王怕匈奴言而无信,便想留一招后手,实在不成,便拥立阿旼为帝,他便为摄政王,至少名分上说得过去,”江抚柳闭了闭眼,“只是我不愿阿旼成为一个傀儡,更何况阿旼只是康王为自己留的后手,只要匈奴没有和他撕破脸,他便只会杀了阿旼后,自己坐上皇位。”
于是江抚柳便带着阿旼逃走了,好在从前的宫内侍卫叶赉救了他们,还将他们秘密送进了叶府。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叶家这颗大树根基深入平江地底,任凭康王派人将平江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这对暗藏在叶府中的母子。
江抚柳:“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匈奴反水与太子联手,康王被捉,凌迟而死。匈奴将掳走的孝仁帝送回,只是孝仁帝毕竟已经年过四十,又被掳去了苦寒的西北荒漠,被送回来时已经害了重病,太医诊治后都说命不久矣。”
“后来我听说新帝遵循太上皇的托愿,开始到处找失落民间的九皇子与淑贵妃,我便托人将阿旼送去了上京城。”
叶弘方静静呆立着,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
江抚柳像是忽然泄了气,倚在门边的身子一软,失去支撑力一般滑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阿旼他很聪慧,也很有野心,他不可能一辈子窝藏在平江,可他这层身份,注定让他不可能去参加科举,不可能有所建树,否则一旦他这层身份败露,便会连累整个叶府。”
叶弘方当然明白,那皇帝若是查清真相之后,定然不会搭理他叶弘方当初收留这对母子是出于好心还是坏心,他只会为了顾及皇室的颜面,秘密将他们一整个叶家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