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见他盯着那件婚服,面上的情绪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于是便道:“原定是要订那套龙凤呈祥的婚服的,只是王爷见了说太俗,孔雀亦有百年好合的吉祥寓意,故而又定了这套,便就将那套作为备选的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家王爷说了,小公子您要是不喜欢,便就换成那套龙凤呈祥的。”
“不必麻烦了,”叶小舟道,“就这套吧。”
“那小公子不如试上一试,好看看合不合身,那些个绣娘还在客房中候着呢,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让她们过来替您改上一改。”
叶小舟摇了摇头。
那管家便让人将婚服与凤冠留下了,而后又带着这些家奴们退去了。
陈梦初看不惯叶小舟这幅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仔细端详了那件喜服,而后道:“我看着这王爷对你挺好的,这上头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大红宝石——来都来了,既然逃不过,便就好好享受着,老是愁眉苦脸是会变丑的。”
“不如这样吧,”成晓风忽然说道,“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好歹散散心,这王府也不小,方才那吴管家说了,宁王今日在宫中,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也撞不上他。”
叶小舟想着与其坐在这屋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走走,也不会这么痛苦,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这宁王府的规模着实不小,家奴的数量比之叶府,只多不少,但叶小舟见到那些假山鱼池、楼阁亭台,却总觉得这里其实相当冷清。
三人走了很久,前头的家奴忽然指着一处坐落在中央、满生着文竹的孤零零的院子道:“那处便是王爷住的院子了,咱们宁王爷喜静,平日里除了上朝,便都在那院里。”
成晓风忽然开口问:“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一个人的居所,有时候正能映射出此人的性格,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不成,”那家奴一口便否决了,“王爷平时都不肯奴才们私自靠近他的院子的,要是有不守规矩的,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陈梦初立刻便道:“你们做奴才的不能,我家少爷可是拟王妃,明日便要住进这院子的,怎么也不能看?”
那家奴仔细思忖了一番,而后才开口道:“你这么说也不错,但我们这些人没有王爷的吩咐,是不准进去的,不如你们与小公子一起进去看看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记得千万别乱动王爷的东西。”
“他的王妃也不准碰吗?”陈梦初揶揄笑道,“你为何这样怕你家王爷,他是会吃人吗?”
那家奴口中咕哝道:“那自然是比吃人更可怕……”
随后他便严肃地吓唬她道:“即便你是小公子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要懂规矩的,要是你方才那话叫王爷听见了,他一准要割了你的舌头!”
陈梦初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而后随着叶小舟他们一同踏进了宁王的那间院子。
那院子很普通,倒也没比叶小舟现在住的那间大出多少,但院子里倒是满栽着许多花草,有些叶小舟没见过,有些叶小舟乍一看很眼熟,却不知在哪见过。
倒是陈梦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狗尾巴草吗?还有这盆是醡浆草、铜钱草……这位王爷这是什么癖好,有钱人家的院子里养的不都是一些奇花异草吗?这些草乡下路边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看头?”
与此同时,叶小舟听到了一声狗叫,他抬头往后头一看,只见那廊檐下搭了一个简易的狗窝,里头有一只小白狗,似乎是嗅到了他们的气味,它兴奋地从狗窝里的团蒲上跳了出来,奈何狗脖子上有皮圈束着,它只能跑到廊檐前不远处,对着叶小舟嗷嗷叫唤。
“小白?”叶小舟一步步向它走近,有些不敢确信地问道。
像是为了回应自己的名字似的,那小白狗叫得更大声了。
直到叶小舟将它从地上抱起,那小白狗才不叫了,欢快地往他怀里钻去。叶小舟方才只觉得它像极了自己意外丢掉的小白,但现在它往他怀里这么一钻,他却又不确信了。
一是这狗比小白要胖上许多,其次是这狗的皮毛摸上去油光水滑的,手感要比小白那毛毛躁躁的狗毛好得多。
“你认识这条狗?”陈梦初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叶小舟,随后又仔细瞧了瞧那只狗。
叶小舟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它长得很像我之前和你们说的,被那三个人牙子丢掉的小白,但也不是很确定……它太胖了。”
说完他和那一脸委屈的小白狗对视了一眼,更加不确定了。
“这宁王可真奇怪,这只狗瞧来也就是只土狗,没有特别之处,”陈梦初道,“难道他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活得这么返璞归真吗?”
叶小舟也觉得奇怪,难不成这宁王是靖节先生的知己?还是笃行道教追求返璞归真的修士?
从宁王的院子里出来后,叶小舟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那只小白狗也死死地盯住了他,冲着他嗷嗷直叫唤。
叶小舟嘟囔道:“我总觉得觉得它就是我的小白……”
陈梦初道:“不可能的啦,先不说你的小白是丢在云溪村了,这上京城离云溪那么远,而且人家一个亲王,何必到村子里捡狗去呢?这些小土狗都长一个样,我家养的那只狗去年下了一窝崽,其中就有只是这样通身雪白的。”
三人又四处去逛了逛,见暮色将至,便返回到了偏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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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舟这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一会儿他想象出叶弘方在牢狱中挨饿受冻的画面,一会又是景旼坐在床边,冷眼睨着他的模样,最后他又想到了自己即将嫁给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王爷,若是肢体健全便就算了,还是个残废。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否则这辈子也不会要受这样的委屈。
而且叶小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止不住得慌乱,这便更睡不着了。
他就这样睁着眼胡思乱想到了天亮。
这日还不过卯时三刻,那管家便领着一堆家奴丫鬟到了,还有位带着大红花的喜娘,叶小舟刚打开门,她便跻身进来了。
“诶呀,这位小公子生得可真俊,”那喜娘带着一脸喜庆的笑,“咱们宁王爷呀,可是太有福气了。”
叶小舟在心里白了她一眼,很不客气地偷偷吐槽道,如此轻浮,这是喜婆还是老鸨?他很不喜欢她嫁花魁一样的语气,便没怎么搭理她。
那吴管家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句:“今日的婚事,陛下是要亲临的,王妃切记在皇上面前要守规矩,给皇上敬茶时万不可太随意了,当然也不必太拘谨,其他的自有喜婆指点,王妃也不必太紧张。”
叶小舟一听皇帝也要来,本就苍白的面色不禁又白了三分,他一向觉着能随意定夺别人生死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人,而平江从来没有什么皇帝,这个称号带着十足十的疏离感,让叶小舟心里更紧张了。
不过叶小舟这一上午光被她们拉着梳洗打扮了,换上婚服,又带好凤冠之后,他便像个只能坐着不能动作的瓷娃娃一眼,顶着他不知几斤重的头饰,只能端坐着,在床边靠上一下便会被喜婆出声制止。
“可千万别弄乱了头发和衣裳,午后吉时一到,圣上可是坐在主位上的,”那喜婆说道,“在咱们面前出丑那可不打紧,若是叫陛下看到了,那可就不敢说了。”
她顿了顿,面上忽然又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公子,您可知道要如何伺候男人?”
叶小舟的脸闷在红盖头里,这时候答知道也不是,答不知道也不是。
好在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尴尬,他身边守着的成晓风与陈梦初也一刻便羞红了脸。
那见多识广,已然是练就了城墙般厚脸皮的喜婆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见叶小舟不答话,她便兀自接着往下说了。
解释了一通要这样那样,而后再如何那样这样之后,眼看着她还要仔细深入聊聊还有什么姿势可以变换,叶小舟立刻叫了停。
“不必再细讲了,”叶小舟无比尴尬道,“我已经明白了。”
那喜婆倒是从善如流地止住了口,而后呈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叶小舟垂眼扫了那封皮上的“春夜志”三字,便明了这里头画的是什么东西了。
好在有盖头遮掩着,否则他面上那要滴血的红色便就要叫人瞧见了。
第30章 是他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叶小舟才见那喜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快帮王妃把盖头盖上,吉时快到啦,”那喜婆一拂绣帕,嘴上不停地催促,“待会便按奴婢与您说好的那样,由奴婢带着您从偏门出,再从正门进,虽然省了迎花轿的流程,但好歹也得走个过场。”
因着怕坏了这妆容与仪态,叶小舟这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一饿,便忍不住犯恶心想吐。
但大婚当日作为王妃,断然是不能那样出丑的,叶小舟强忍了下来,搭上那喜婆的手,跟着他走了出去。
外头的锣鼓声与鞭炮声齐天的响,叶小舟的眼前却是一片的红,只能垂眼瞄着大红盖头下的一点空隙,被喜婆支配着往前走去。
叶小舟听见有人在笑,锣鼓与唢呐声未停,周围热闹得让他头皮发麻,但偏偏他又什么都看不到,涌上来的只有轻微的眩晕感与恶心。
很快,他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条红色绸缎,那绸缎中间微微垂下,叶小舟知道那绸缎的另一端便是那位宁王爷。
“皇上驾到——”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敞亮而悠长的高声。
随后叶小舟被人扶着跪下了,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宁王爷。
“免礼,”那皇上的声音里带着笑,“今日可是阿弟大喜的日子,诸位都不必多礼。”
在场的宾客听他这声“阿弟”唤的亲昵,但没几个当真会缺心眼得觉得这皇帝与宁王的关系真好,宁王当年早慧,能过目不忘尚且不提,出口又有与年纪不符的远见卓识,叫那翰林院的大学士们私下里都赞不绝口。
若不是早早便摔断了这双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现在。
接下来便是那耳熟能详的三拜,叶小舟原本的抗拒已经在来时路上都消磨光了,如今只剩下了顺从与厌恶。
“一拜天地——”
叶小舟想起了阿旼,想起他们在逼仄昏暗的船舱里私自拜堂,他还记得阿旼那时候郑重地对自己许诺,他说:“小舟,以后我定会祭告天地,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叶小舟忘了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了,好像一直在咯咯直笑。
“二拜高堂——”
叶小舟很想哭,他觉得自己还是很爱阿旼。
可是阿旼骗了他,还羞辱他,甚至想要他的命……他觉得还留存着这样感情的自己实在是太轻贱了。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他,想那个曾经对他天下第一好的阿旼。
“夫妻对拜——”
叶小舟还是哭了,反正有大红盖头挡着,谁也看不到。
这场宴席摆的很长,很热闹,叶小舟没亲眼瞧见,这些都是听陈梦初说的。
“方才那宁王与你拜堂的时候我瞧见了,”陈梦初说道,“他果真长得很俊俏,只是可惜了那两条腿……”
说到这里她又住了口,尴尬自己这嘴真是不听使唤,她话锋一转,便道:“少爷肚子饿了吗?不如我去厨房里给您寻些吃食来?”
陈梦初年纪并不大,叶小舟对这位小恩人也很宽容,虽然她次次总说些他不怎么喜欢听的话,但叶小舟并没有真的怪过她。
“不用了,我吃不下,”叶小舟掀了一角盖头透气,忽而又道,“给我找些蜜饯或饴糖来,我想吃些甜的。”
“好嘞。”陈梦初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窄身罗裙,头上挽了一对双平髻,又饰以淡粉色的小绢花,整个人瞧起来比从前漂亮了不少。
叶小舟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脱口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都忘了你之前浑身是泥污的模样了,你那时候可真像一片沾了泥的枯叶子。”
“你才像片枯叶子呢!”陈梦初反唇相讥道,“说话这样难听,还好你不用找媳妇,否则谁愿意跟你啊!”
叶小舟露出了进王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有你这样说主子的吗?没有规矩,”叶小舟玩笑道,“当心我叫人绞了你的舌头。”
陈梦初一边笑一边生气:“忘恩负义——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烧鸡吃。”
等她回来的时候,叶小舟也就吃上了蜜饯,陈梦初眼睁睁看着他吃了一整罐,忍不住也尝了一颗:“虽然味道不错,但这也太甜了吧?这一整罐里少说也有几十粒,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齁,忙招手让陈梦初给他倒水:“你不说还不觉得甜,快给我倒点茶水来。”
为了让他保持清醒,这屋里的茶水泡得很浓,寻常叶小舟是不爱喝这样重的茶水的,但今日却恰好顺了他的意。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奇怪,他寻常确实嗜甜不假,但也少有这么极端的时刻。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叶小舟原先一直保持着适才那个端正的坐姿,如今拜过堂了,终于得以放松一会,他倚靠在床边,自嘲道,“你要是顶着这快十斤的玩意过一整日,你压力也大。”
与此同时,正殿的厅堂上。
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身后的韩修平推着他与那席间的宾客一个个碰杯,通常是对方饮一盏,宁王却只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