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是要与他一起走的,只是我太贪恋这里了,我舍不下这自由,舍不下这无须终日勾心斗角的生活,也舍不下你,”江抚柳的眼睛红了,从来温柔的声调忽然高了起来,“所以我让他一个才刚满十岁的孩子独自去了上京城,后来我听说……宁王的双腿在猎场摔断了,听说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措,弘方……我好后悔,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安逸的日子,他却独身一人呆在上京,每日如履薄冰,我太自私了,不是个好母亲。”
叶弘方坐在她旁侧,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谁说为人父母,对孩子就一定要无私呢?况且你那时候即便是在上京城,只怕也帮不了他什么。”
“是我没教好他,”江抚柳伏在膝上,泪滴落下来,“此番指婚一事,想必他并非只是想报复小舟……宁王忽然求皇帝将千里之外的一人指给他为妃,皇帝必然奇怪这位叫宁王‘倾心’的人是谁,这便定然会派人去将叶家查个一干二净,而后皇帝便会发现,叶府里还有我这个本该殉难的太妃。”
叶弘方的神色冷了下来:“所以你说要和离,其实只是想离了叶府去寻死,是不是?”
他一下便明白了,能让皇帝放过叶家的法子,恐怕也只有这位江太妃真的死了。
江抚柳不置可否。
“你当我是什么?”叶弘方怒道,“你就想这样藏着掖着一死了之了,你倒是快活了,我的小舟怎么办?你留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平江,你要我怎么活?”
语尽此处他又阖眼,眼睫愤怒地在发颤:“宁王真是好手段,连自己的生母都算计得不留余地,小舟怎么能嫁给这种人?不成,我死也不能叫他进那个狼窝!”
与此同时,那随后赶到的信使也到了叶府。
“十万火急,”他气都还没喘匀,便对着那守门的家奴道,“传圣上口谕,宁亲王病重,即遣拟宁王妃入京,十五日后与宁王完婚,为宁王冲喜。”
此话经由那小家奴的嘴,顷刻便跌跌撞撞地传遍了整个叶府,叶小舟一顿饭还没来得及吃完,便叫那随后赶到的金陵驻军团团围住了。
还没从江抚柳那一番话中清醒过来的叶弘方一路狂奔过来,带着百来位家奴与侍卫将那一行人拦住了。
“爹!”叶小舟在两个官兵的押解之下拼命挣扎了起来,但他就像是被捉住了耳朵的兔子,如何挣扎都是无用功。
他的身边还挤站着成晓风与陈梦初两人,驻军们见他们也没有要救叶小舟的意思,就只是紧跟着,便没有多阻拦。
“请叶老爷让路,”那宦官操着那副又尖又细的腔调道,“若是误了大事,你如何谢罪?”
随后他又好言相劝道:“再说了,叶老爷,杂家这是要送他去做宁王妃,这可是多少人巴都巴不来的好事,您又何必拦着呢?”
叶弘方心急如焚道:“即便是要嫁,我们叶家的嫁妆也还没有置办好,陪嫁的家奴也还没有拟定……说到底一切都太仓促了。”
“您这可就说错了,那宁王府可不缺嫁妆,至于陪嫁的家奴——杂家看着这两位便挺好,”那宦官的目光落在了成晓风二人身上,“你两便跟着一块去上京城吧。”
“叶某从来只听说皇室尊礼重道,却没想到实是这般粗鲁蛮横,带了这么些官兵来叶府绑人,简直是土匪行径!”
“大胆!”那宦官尖声道,“你可知自己说的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第28章 王府
那宦官看叶弘方这架势,恐怕今日是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了,他心里也害怕若真动起手来,输赢暂且不论,只是必然要误了进京的时辰,到时候皇帝和宁王,哪个都叫他开罪不起。
“叶弘方,”那宦官冷声道,“你可知道本公公这可是为圣上在办事,你拦了杂家,便等同于是与圣上在作对,那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掉脑袋的事,你身后这些家奴数众,也是要治罪发配的。”
叶小舟不知道他爹与这个京城过来的宦官对上是什么罪,只知道这位油头粉面的公公背后的是皇帝,是他们叶家也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他便咬牙道:“爹,我跟他们走,您别拦着了。”
“小舟,”叶弘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爹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去上京!”
叶弘方当然明白与皇帝杠上那会是什么下场,但带人冲到这里截住他们之前,他便就已经做好了舍弃一整个叶家产业,带着儿子和江抚柳亡命天涯的打算了。
他行事从来冷静,但叶小舟就像他的一条软肋,斜横在他胸前,叫他一时无法再顾及其他。
叶小舟听了这话,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很怕他爹因此而被连累,故而继续开口劝道:“爹,你不要这么冲动,往后你来上京城,也不是见不到我了……”
叶弘方怎么可能不着急,又怎么可能不冲动,眼看着自家儿子要往狼窝里跳了,他此时要是不拦着,只怕下次进京见到的就真是叶小舟的一具尸体了。
与此同时,叶府外忽然又冲进了十几个平江府衙的官兵,进门后看见府内这般情况,明显楞了一下,但还是严词开口道:“叶弘方,有人举报你贩卖私盐、私造铁器,上头下了缉拿令,你现在必须和我们走一趟。”
“好啊,”那宦官心中一喜,嘴上也不饶人,“你竟敢做出此番勾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到时候叶小舟成了王妃,也便也就算是皇亲国戚,宁王爷说不定还肯出手搭救你一把。”
原本他身后的家奴侍从们也还算坚定,但见如今又逢变故,他们也拿不定主意了,叶弘方要是被捉去了,他们群龙无首,忠心护主是一回事,可若是被连坐发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叶弘方看了眼那府衙官兵,又看了眼叶小舟,终于是叹了口气,那景旼处心积虑,怎么可能会没算到他叶弘方会走这一步?
“既然如此,能容叶某对犬子说几句话吗?”叶弘方终于妥协了。
那宦官思忖片刻,想到宁王送来的那封相当简短的密信上的内容,面上很是为难:“叶老爷,这也是事出紧急,实在不容得再浪费半刻时辰了,要说体己话的话,等您从府衙里出来了,再赶去上京城,也是来得及的。”
“咱们这边告辞了,叶老爷就请留步吧。”
说完这宦官朝着那些驻军一挥手,便要将叶小舟他们继续往外带。
叶弘方见没有与叶小舟私下说话的机会了,便只能大声提醒他道:“小舟,到了王府中,切记能忍则忍,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还有那二位,烦请看着我家小舟点,别叫他闯了祸。”
叶小舟的眼眶又不争气得红了,他闷声道:“我知道了,爹。”
“叶老爷请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少爷的。”成晓风沉声。
叶弘方听着这少年沉稳的语气,觉察到他可能是位处变不惊的人物,有他跟着自家儿子,叶弘方这才勉强放下了一点心。
但他还是双目紧皱,无比揪心地望着这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这一路上除了没日没夜的赶路,叶小舟不得不承认那马车是极其宽敞而舒适的,而那位谄媚的宦官也终日小公子、小公子地唤着他,无论他开口要什么,他都立刻派人去寻来。
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生怕他逃跑似的,恨不得那双眼睛就黏在他身上了。
这期间陈梦初与成晓风也常来陪着他聊天解闷。
成晓风寻常是不怎么说话的,只有陈梦初一上车便开始叨叨个不停,她先是打量了一下叶小舟车里的布置,感慨道:“做主子的和做奴才坐的马车果然是不一样,我原先还以为我们那个马车已经足够宽敞了……哇,这车上的软垫也太柔软了吧,坐在这软垫上,连路上的颠簸都好了许多。”
叶小舟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你干嘛这样不高兴呢?反正是去做王妃嘛,锦衣玉食断断是少不了的,总归是换个地方去做主子,你生得这样好看,想必无论是宁王爷还是什么王爷,都会喜欢你的。”陈梦初笑着安慰他道。
叶小舟把自己闷在角落里,他从来乐观,此番却很难再振作起来了:“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我爹现在说不定还蹲在牢里,再说我与那王爷并不相熟,甚至见都没见过,他缘何要让皇帝将我指给他?这其中必然有阴谋。”
陈梦初调侃他道:“少爷真聪明,这你都猜得出来。”
叶小舟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我又不是傻子。”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我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我想必然是冲着我爹去的。”
“这倒未必,”成晓风忽然开口道,“叶老爷虽然富甲一方,但这未必值得那上京城的亲王与皇帝去算计,我倒觉得恐怕是另有隐情。”
叶小舟忽而一抬眼,问:“那你觉得是有什么隐情?”
成晓风面色有些为难道:“这我却不知是为什么了。”
“也是。”叶小舟微微叹了口气,成晓风毕竟也才认识他不久,对叶家也不过是一知半解的状态,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说出个所以然来。
车厢里的气氛很快便冷了下来。
倒是陈梦初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个沉闷的气氛:“昨晚马车停下修整时,我听见那些官兵私下里都在议论那个宁王爷,说是他十三岁那年在猎场上摔下马,又被那发狂的马匹踢了一脚,从此便是个废人了,再没能站起来。”
虽然另两人都没什么反应,但陈梦初还是津津有味地说道:“而且听说这位宁王性情暴戾,喜怒无常,京城有不少朝臣想巴结他的,便常往王府里送些美人,你们猜怎么着?”
车上没人愿意搭理她。
陈梦初也能继续接下去道:“那些个美人,第二日便被丢在了那些朝臣的家门口,而且下半身……都齐齐被切断了!”
叶小舟猛然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陈梦初,你故意说这些是怕我还不够伤心吗?”
成晓风也听不下去了:“你吓他做什么?多说些好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从那些官兵嘴里听来的,没有胡说八道,也没有添油加醋,”陈梦初依然笑嘻嘻的,“好话也是有的啦,他们还说这位宁王爷相貌俊美、学识广博、当世无双,所以哪怕是残了两条腿,照样也还是上京城许多姑娘少爷的梦中情人呢,那宁王倒是不急,这些人却是急的四处给他问访名医。”
叶小舟听了并没觉得高兴多少,反而更加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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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他们的车马都没怎么停过,一路又都走的是近道,所以他们在期限的第十四日午后便到达了上京城。
与沿路经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镇不一样,这上京城远远望去便可看见那高耸的城墙,踏入城中后便是无上的繁华,虽然比不得江南的山水风光,奢靡之气,但此处毕竟是皇都,城市的规模远比平江要大的多,而且越靠近皇宫,便越是森严有序。
“这就是上京城阿,”陈梦初掀开车帘,感慨道,“与我想象得倒是差不离。”
毕竟是见过了奢靡得没人性的叶府,陈梦初现在觉得上京城就是马路上都铺着金砖,那恐怕都不怎么奇怪了。
宁王府依着皇宫而建,坐落皇宫边上,规模上与叶府差别不大,修葺得很上档次,却不似叶府那般奢靡繁华。
“王爷说,因着礼法不可免,成婚之前您二人不能见面,故而王爷不能亲迎,”一个官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对叶小舟说道, “今日还得委屈小公子住去偏殿了。”
叶小舟心情极差,不想答话,成晓风便在他身后微笑道:“我家公子赶了半月的路,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坏了,还请您见谅。”
那官家立刻道:“却是奴才考虑欠周了,小公子,奴才这便带您去偏殿休息。”
叶小舟想起了叶弘方的话,他明白自己现在这是寄人篱下,不能再像在叶府里那样,动不动就耍小脾气了。
他勉强对着那管家笑了一笑,而后温声道:“那便有劳了。”
想了想,他又礼貌性地补问了一句:“我听闻宁王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托小公子的福,王爷的气色已经好多了,明日定是个精精神神的新郎官。”
叶小舟面上微笑,心里却无比恶毒地想,怎么不病死他呢?
第29章 大婚
叶小舟进了偏殿后,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时不时的便有王府家奴端着大红喜服与珠宝金钗前来。
“小公子,这是我家王爷亲自为您挑选的婚服,”那姓吴的管家笑道,“您过过目,看看喜不喜欢,不满意的话后头还备着两套呢。”
叶小舟垂眼一瞥那套婚服,一眼便瞧见那展开的婚服上绣的并不是寻常见的凤穿牡丹,而是用金线绣了两只相依相偎的孔雀,雀尾还坠着九十九颗上品红宝石,袖口处绣了一串蝴蝶,栩栩如生得像是行将要从他袖口处破衣而出似的。
他想起去云溪村的路上,自己曾经对着景旼说过,往后他们大婚那日,他要穿的喜服不要和寻常人的一样,要用最好的料子,要绣孔雀,还要绣蝴蝶。
那时候景旼满眼温柔地吻过他的眼角眉梢,笑着说,好好好,你要绣什么都可以。
如今这婚服成了真,景旼却和他撕破了脸,新郎官也成了那个残疾又多病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