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间的人都知道宁王自从那年的猎场出了事故,身子便一直不好,便也不敢多劝酒。
况且这宁王殿下待人从来不甚热情,又深得皇帝器重,手段狠戾,替皇帝处理起政务来丝毫不留余地,所以直到这场婚宴结束,也没人敢提闹洞房的事。
“殿下,叶……王妃已经在您寝屋中等候多时了,”韩修平问道,“您今夜要宿在哪里?”
景旼没看他,冷嘲热讽道:“你说呢?难不成宿在你屋里?”
韩修平含羞带涩道:“陛下若要非要勉强,那属下也只好从了。”
“韩均灵,”景旼冷着脸道,“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你别逼我今日动手砍你。”
韩修平:“是,属下立刻闭嘴。”
他闭了嘴,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不多时便将宁王送到了他的寝屋之前。
见景旼坐在轮椅上,双目直视着那房门,却迟迟不肯动,韩修平忍不住问:“殿下,需不需要属下替您敲敲门?”
景旼:“滚。”
“是,属下立刻便滚。”
屋里头的陈梦初听见了动静,忙拽了拽平倒在床上睡着了的叶小舟,小声催促道:“少爷,别睡啦,宁王回来了!”
叶小舟立刻便惊醒了,他飞速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扶好头上的凤冠,便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是木轮在地面滚动的声响。
陈梦初见状立刻便将那块被叶小舟随意丢在一边的红盖头往他头上一盖,而后对着进来的宁王行了一礼。
“王爷,王妃,奴婢这就先告退了。”
还不等叶小舟醒过神来,陈梦初就匆匆离开了这间屋子,还贴心地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登时只剩下了叶小舟和景旼两个人。
“王妃好没规矩,”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被红盖头遮盖住的人,“竟都不等本王来,便私自掀了盖头,叫别人先看见了爱妃盖头下的脸——你说,本王是直接要了她的命,还是挖了她的眼睛?”
叶小舟顿时清醒过来了。
这声音与腔调,他实在再熟悉不过了……他想揭开那大红盖头一看究竟,但与此同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而后木轮滚动声又响了起来,一直行进到他面前,取过桌面上搁好的玉如意,而后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叶小舟的红盖头。
在眼前清明的那一霎那,叶小舟怔住了,几乎失去了呼吸与眨眼的能力——他看到了令他深恶痛绝,又不由得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景天柱……”叶小舟口中呢喃似得问道,“叶小旼……你究竟是谁?”
第31章 戏弄
“爱妃在说什么?”景旼皮笑肉不笑的表象沉落了下去,面上只余冷淡到令叶小舟感到相当陌生的表情。
叶小舟往床榻后退去,惊恐而犹疑地开口道:“你别再演戏了,我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报复我便算了,你凭什么连我爹都不放过?当初若不是他收留了你们……”
“爱妃,”景旼像是听不懂一般,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里似乎有些疑惑,“你说的这些,本王实在听不明白。”
“爱妃初来乍到,想必是对王府还有些水土不服,需要本王吩咐家奴去请大夫来帮爱妃看看吗?”
叶小舟又是震惊,又是气急,他盯住了景旼那张脸,脑海中七零八散的疑惑终于有了个拼凑出来的解释,阿旼他不叫叶小旼,更不叫景天柱,他是孝仁帝的第九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宁王景旼。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还拿我做傻子吗?景天柱,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景旼淡淡然对上了他的眼,那眼神里满是悲悯,他一副不想多做解释的模样:“爱妃兴许是今日成婚受了累,才会说出这样的糊话,本王不怪你。”
他顿了一顿,目光移向桌上摆好的盛着酒水的两只木瓢,他信手便端起了其中一盏,而后道:“是时候要合卺了,爱妃怎么还楞着,喜婆难道没教过你规矩吗?”
叶小舟恨恨然看着他,半点没有要上前端那盏酒水的意思。
“叶弘方……”景旼不紧不慢地说,“也就是本王的老丈人,如今还被关在平江府衙的牢房之中呢,爱妃确定要这样和本王对着干吗?”
“你拿我爹威胁我?”叶小舟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也是被你害的,是不是?我爹经商从来走的都是正道,怎么可能染指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景旼抬了抬眼:“叶弘方是本王的老丈人,本王怎么会害他呢?但若你不听话,他不再是本王的老丈人了,那便不好说了。”
叶小舟觉察出了他话语里□□裸的威胁,他要他听话……只要听话,说不定他就会放过他爹。
他从来不是一个多有骨气的人,不过犹豫片刻,便妥协了,他硬着头皮向前,又红着眼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爹?”
“说不准,”景旼将另一盏酒递给他,而后语焉不详地勾了勾唇角,“兴许你乖乖做本王的王妃,你爹他便能平安回家了。”
“景旼,你别欺人太甚,你……”
景旼打断他道:“爱妃,没人教过你这王府中的规矩么,谁教得你这样大胆,敢直呼本王的名讳?”
叶小舟想了想自己那位还在牢狱中挨饿受冻的爹,将愤怒暂且先搁下了,咬牙启齿地改了口:“王爷。”
“叫夫君也是可以的,私下里不必这么见外,”景旼微微抬了抬那略显粗陋的杯盏,“过来吧。”
叶小舟别无选择,只好凑过去,几乎是捏着鼻子与坐在轮椅上的宁王勾了手肘,饮交杯酒的时候叶小舟脑袋上的凤冠微微倾下,他下意识抬手去扶,同时又要顾着手中的酒杯,手慢脚乱之际便撞上了景旼的额头,瓢中的酒洒了一半,一滴不落地送在了宁王身上的大红婚服上。
他抬头看见景旼那张面无表情地脸,有些慌了,下意识便道:“王爷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景旼伸出了手,叶小舟逃也似地躲开了,景旼的声音有些不悦:“别动。”
叶小舟这才慢吞吞地将脑袋挪了过去。
“这样累赘的冠饰不适合你。”景旼将那顶巨大的凤冠从他头上取了下来,那如鸦羽般乌黑的青丝立刻便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这样漂亮的头发,却被那俗物掩盖住了,真是暴殄天物,景旼心想。
叶小舟怔住了,景旼这个动作太温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以为从前的那个景天柱又回来了。但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因为景旼紧接着便道:“把本王的衣袍都打湿了,爱妃觉得本王该怎么罚你?”
还不等叶小舟答话,景旼便又开口道:“罢了,你先抱本王上榻吧,再去取件干净衣裳来。”
叶小舟:???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景旼的目光:“我抱你……您上榻?”
“不然呢?”宁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难道爱妃还指望本王自己走吗?”
叶小舟迄今为止抱过的最重的东西便是从镇上买回云溪村的一袋大米了,那袋大米便已经叫他走不稳路了,而这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身姿看起来半点也不柔软的景旼,想必一人便能抵过三袋大米,这要他怎么扛?
“王爷莫要戏弄我,从前见时,王爷的腿分明是好的。”叶小舟说。
“爱妃又说胡话了,本王与爱妃此前分明从未见过面,”景旼略一挑眉,“况且谁不知道本王这双腿已经废了快十载了,爱妃说这样的话,倒像是在贼喊做贼地戏弄本王。”
叶小舟说不过他,也清楚这宁王双腿有疾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皇帝这些年每年都会请来太医与各地名医来替他诊治,若是随便能瞧出这腿是真残还是假残,恐怕宁王很早便被揭穿了。
“爱妃还在犹豫什么?”
叶小舟有些语塞,思忖片刻后他问:“斗胆问一句,王爷平时是如何上榻的?”
还不算太笨,景旼唇边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睁眼说瞎话道:“自然是有下人伺候着,如今你我二人已结为夫妻,往后自然是要爱妃你伺候本王的起居。”
叶小舟脸色惨白,他一边对着景旼比划着手脚,一边绕着他所坐的轮椅走了一圈,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下手的地方。
景旼很贴心地往前一倾:“要不爱妃背我上去也不是不行。”
“一会若是摔着了王爷,还请王爷莫怪,”叶小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往轮椅前一俯身,硬着头皮道,“还请王爷上来。”
“爱妃可真是可爱,”景旼附在他耳边说道,“依本王这样差的脾气,若爱妃不慎将本王摔着了,那是一定要罚的。”
“家奴下人们自然由王府的家规缚着,而爱妃如今贵为宁王妃,当然不能与他们一样,本王已经替爱妃备好了一间暗房,就在这院子底下,爱妃什么时候惹得本王不高兴了,便就下去住上一阵子,这样往后一定会学乖的。”
叶小舟不禁打了个寒噤,而后后脊背上像是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正当他不知是该咬牙将景旼背上床还是不背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而后响起的便是韩修平的声音:“殿下,圣上召您进宫。”
景旼很不满自己逗叶小舟寻开心的恶劣行为被打断,但还是回道:“知道了。”
外头的声音默了片刻,而后又提醒道:“殿下,据那来传口谕的小太监说,圣上瞧起来很是生气,让您速速入宫,耽搁不得。”
“今日想来是无缘与爱妃共度良宵了,”景旼对着叶小舟战战兢兢的后脑勺轻轻一笑,“良宵明日再续,时候不早了,爱妃便早点休息吧。”
他话音一落,木轮滚地的声响便响了起来,很快门开门关,不过“吱呀”两声,屋子便全然安静下来了。
原本僵在那的叶小舟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他失神地走到床边坐下了,这床上堆满了寓意着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以及莲子,红色锦被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就连床边挂的纱帘也都是红彤彤的喜庆颜色。
可他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嫁给景旼,或是一个他幻想中残废而体虚的王爷,说不清哪个会令他更好过些。
但最令叶小舟痛苦的是,他这一路走来,一直被景旼欺诈到了现在,每一步都像是精准无误地踏入了他事先精心为他设下的骗局,而他哪怕知道了,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我怎么能这么傻?”叶小舟懊悔地想,他不仅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把整个叶家和他爹都搭了进去。
如今细细想来,叶弘方那时候拼死也要拦住那宦官,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别人或许不知道景旼的真实身份,但江抚柳作为景旼的生母,不可能也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便坐不住了,从吴管家昨日送来的新衣裳里寻出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常服,换下了自己身上繁琐沉重的婚服,而后便走出了院子,去偏殿寻成晓风他们去了。
成晓风与陈梦初是陪嫁的家奴,自然不与王府中的其他家奴住在一块,而是各自占了一间屋子。
叶小舟寻来此处的时候,陈梦初正揉着眼吃着从厨房讨来的绿豆酥,而成晓风则盘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眉头紧锁。
三人很快便聚在了成晓风的屋里。
叶小舟看见这两人,便又红了眼,如今他身处异乡,唯一能信得过的便是这二人了。
“我有事想与你们商量,”叶小舟说,“这宁王爷便是那位骗我私奔的侍卫。”
第32章 对弈
陈梦初像是被那绿豆酥给噎住了,面色通红地开始咳嗽,而成晓风看着却很冷静,他问叶小舟:“少爷确定吗?”
“我很确定,”晨时伺候他梳妆的大丫鬟在他唇上抹上的口脂早已被他舔光了,如今他的唇上只余下了略带苍白的粉,“都不必看见他的脸,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便能认出他来。”
成晓风思忖了片刻,面上冷静的表象忽然消失了,他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之色:“这位宁王若是你口中的阿旼,那他便是你那位继母的亲儿子……可他是宁王阿。”
叶小舟方才与景旼对峙时,脑中一片混乱,倒是没有细思,如今听成晓风说来,他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江抚柳不是位普通的弃妇,景旼也不是她和哪位野男人诞下的野种,而他父亲叶弘方先是纳了江抚柳为妾,又将她扶正,这岂不是惹上了侮辱先帝的罪名吗?
“这是要杀头灭族的大罪,是吗?”叶小舟不寒而栗,“那我爹他……不是因为贩卖私盐、私造铁器的罪名而入的狱,而是因为皇帝想杀了他,要保留皇室的尊严,是不是?”
是与否成晓风都不敢轻易回答,但叶小舟所说的可能性的确最大。
“可我爹……那时候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江抚柳与景旼顶着这样险的身份,兴许是活不到现在的,那自然不也就没有如今的宁王,也没有叶家的江夫人了吗?”叶小舟不解道,“如今他却要我爹的命,如此不是恩将仇报吗?”
成晓风沉声答道:“少爷可曾听说过晋惠帝的第四女临海公主的故事?”
叶小舟隐约记得似乎听叶弘方说过这个故事,公主流落民间,又落入人贩之手,后被一户姓钱的大户人家买作婢女,但因为她到底是贵人出身,自然做不好下人,故而便饱受折辱。
最终司马睿称帝,公主逃出钱家,对着司马睿声泪俱下,司马睿震怒,而后钱家被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