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周峭,反唇相讥:“判官周大人且快些去陪红颜知己罢,何必与本官多费口舌?”
周峭一拂衣袂:“周大人走了,不耽误傅大人醉心公事了。”
傅北时阖上卷宗,换下官服,便出了衙门。
今日并非逢年过节的好日子,加之气温骤降,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不好找。
他找了足足两个时辰,都没能找到,只得去了年家。
已是亥时一刻,年家四人一面对弈,一面等傅北时。
一听得动静,年知夏立刻去开了门。
傅北时垂头丧气地道:“嫂嫂,对不住,我没能买到冰糖葫芦。”
堂堂正二品京都府尹傅北时竟然会为区区冰糖葫芦露出这般神情。
是因为傅北时信守承诺罢?定不是因为我。
“叔叔的口头禅是‘对不住’么?”年知夏打趣了一句,让开身去,让傅北时进来,“冰糖葫芦改日再买亦可。我去收拾收拾便随叔叔回镇国侯府,劳烦叔叔稍待。”
傅北时问道:“嫂嫂是否想在娘家再住一夜?”
年知夏坦诚地道:“嗯,虽然我思念夫君了,但我已嫁入镇国侯府了,往后归家不易。”
思念夫君……
嫂嫂为何不思念六个余时辰未见到的我?
傅北时心生苦闷,可这话他问不得。
一般而言,归宁可在娘家住上一日或是三日。
娘亲偏疼兄长,对娘亲来说,嫂嫂仅仅是冲喜的器具,自是待嫂嫂苛刻些。
故而,他体谅道:“既是如此,嫂嫂便多住一夜罢。明早,我再送嫂嫂回去。至于娘亲处,我自会去交代。”
年知夏推辞道:“这恐怕不好罢。”
“不打紧。”傅北时微笑道,“便当作我买不到冰糖葫芦的补偿罢。”
“多谢叔叔,嫂嫂我感激不尽。”年知夏郑重其事地朝傅北时福了福身。
傅北时再度见到了那截白腻的后颈,诱人万分。
第十六章
不知将这后颈拢在掌中是甚么滋味?
他登时陷入了无尽的遐思当中。
年知夏直起身来,陡然撞上了傅北时的视线。
傅北时绝不可能知晓他曾想着傅北时做过那种事,但他却心虚地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念一思全数无所遁形。
傅北时不好相与,他心下愈心虚,面上便该愈从容。
“叔叔。”他与傅北时四目相接,“要对弈么?”
一听“年知秋”提及对弈,傅北时当即想起了那个小男孩儿。
他上一回对弈是在一十七岁那年,对手便是那个年仅一十二岁的小男孩儿。
那日,小男孩儿缠着要同他对弈,他便答应了,还设了赌注,即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一开始,他并未将不及自己腰身高的小男孩儿放在心上,待他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所设置的陷阱,早已来不及了,好容易破了一重陷阱,又坠入了另一重陷阱。
他兵败如山倒,费尽全力都没能力挽狂澜,只是输得稍稍体面了些。
小男孩儿用小小的手捧着他的黑子,分明得意得很,却谦逊地道:“北时哥哥,承让了。”
他瞧着小男孩儿狡黠的双目,揉着小男孩儿细软的发丝,问道:“你想要甚么?”
小男孩儿歪着脑袋道:“我想要北时哥哥给我当马儿骑。”
他不曾被人当作马儿骑过,但他愿赌服输,趴在了地上。
小男孩儿体重太轻,骑在他身上教他心疼。
小男孩儿一会儿“驾”,一会儿“吁”,不亦乐乎,他便也由着小男孩儿。
良久后,他又与小男孩儿对弈了一局,这一局他全神贯注,岂料,又输了。
他大方地问小男孩儿这次想要甚么,得到的答案居然是:“我想当北时哥哥的孩子的干爹。”
他为难地道:“我尚未娶妻,且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有孩子。”
“不管,我就要当北时哥哥的孩子的干爹。”小男孩儿突然露出了早熟的神态,“我想快些长大,考取功名,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纠正道:“考取功名不代表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不少流芳百世的名臣皆是两袖清风。”
“好罢。”小男孩儿蹙眉道,“我得好好想想是考取功名重要,还是赚很多很多的钱重要。”
好像只要做出选择,便能达成所愿。
他笑了笑,并不泼冷水,又道:“难不成我答应了,你便能快些长大?”
小男孩儿理所当然地道:“你答应了,我便是准干爹了,至少在辈分上长大了。”
他建议道:“那你不如给我的孙儿当干祖父罢。”
“北时哥哥戏弄我,给北时哥哥的孩子当干爹与给北时哥哥的孙儿当干祖父明明辈分一样。”小男孩儿瞪着他,“我可是很聪明的,我刚刚才将北时哥哥杀得抱头鼠窜。”
“不至于抱头鼠窜罢。”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狼狈。
小男孩儿强调道:“就是抱头鼠窜。”
“才不是抱头鼠窜。”当年的他年轻气盛,虽然输得心服口服,但绝不承认自己被一小自己四岁的孩子杀得抱头鼠窜。
小男孩儿嚣张地道:“哼,大不了再来一局,我定要教北时哥哥亲口承认被我杀得抱头鼠窜。”
“好罢。”他故意道,“由你执黑子罢。”
——按照规则,黑子天然具有优势。
他将优势拱手让予对方,是为了更好地杀对方的威风。
小男孩儿不屑地道:“才不要,手下败将。”
他正与小男孩儿争论着到底由谁人执黑子,却是被爹爹的属下叫走了。
四日后,他同小男孩儿分别了。
直至今日,他们都再未见过,自然没能再决一胜负。
不过他的棋艺早已生疏了,若能与小男孩儿对弈,大抵真会被其杀得抱头鼠窜罢?
不对,四年过去了,小男孩儿业已一十又六了,不再是小男孩儿了,而是翩翩少年郎了。
他面前的“年知秋”亦是一十又六,已成了他的嫂嫂,还在无意间勾起了他的欲.念。
四年前的“年知秋”仅仅是一个小姑娘……
一念及此,他顿时觉得自己实乃衣冠禽兽。
但“年知秋”已及笄了,他不算太衣冠禽兽罢?
年知夏见傅北时不答,复又问道:“叔叔,要对弈么?”
傅北时收敛了思绪,颔首道:“乐意之至。”
他以为是自己同“年知秋”对弈,未料到,却是自己与年知夏同年母、年知春对弈。
年家四人这回对弈并不认真,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等傅北时来接年知夏。
年知夏突发奇想地提出了二对二,通过抓阄,年家四人分成了年父、年知夏一组,年母、年知春一组。
傅北时一来,听年知夏说傅北时要与他们对弈,年父便将自己的位置让予傅北时了。
傅北时研判着棋局,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认定单凭自己十之八.九会被年母、年知春杀个落花流水,幸而尚有“年知秋”,且“年知秋”瞧来棋艺不俗。
果不其然,“年知秋”的一招一式皆精妙得很。
年知夏落下一子,心道:北时哥哥,你这棋艺实在没甚么长进。我若同你对弈,定能将你杀得抱头鼠窜。但我已不想当你孩子的干爹了,我亦不想长大了,我若能一直一十又二,一直与你在一处该有多好?
半个时辰后,这一局棋以年母与年知春的胜利告终。
傅北时歉然地道:“嫂嫂,都怪我拖累了你。”
“无妨,叔叔不必自责。”年知夏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去歇息了,叔叔亦去歇息罢。”
当着年家人的面,傅北时委实寻不出挽留“年知秋”再同他说说话的理由,不得不目送“年知秋”离开了。
白日里,年知夏打着小憩的名义,躺上了自己的床榻,汲取着傅北时留下的气息,甚至又情不自禁地唤着“北时哥哥”,将他的北时哥哥好生亵.渎了一番。
他根本未料到傅北时居然还要在自己的床榻上再歇息一晚。
回了妹妹的房间后,他既紧张又甜蜜,不受控制地来回踱步。
少时,一丝忧虑猝然破开脑髓,进而在他脑中疯长——我是否不慎将被褥弄脏了?
他现下假使冲过去,提出要为傅北时换一床新的被褥,定会引起傅北时的疑心罢?
可是他万一当真弄脏了被褥,且被傅北时发现了,傅北时会如何想?傅北时倘若发现不了呢?
第十七章
傅北时照旧在年知夏的房间就寝,堪堪除去外衫,房门突地被叩响了。
他打开房门一看,见是抱着被褥的“年知秋”,顿时心如擂鼓,妄念大动。
难不成……难不成“年知秋”要向他自荐枕席?
年知夏只在一十二岁那年见过不着外衣的傅北时,傅北时阳气重,不惧寒,余下的中衣、亵衣均轻薄得很,加之衣襟微微敞着,胸膛紧实的肌理隐约可见。
他不敢细看,转而望着傅北时的面孔,启唇道:“今日降温了,我来为叔叔换厚被褥。”
果然,嫂嫂是不可能向他自荐枕席的。
嫂嫂想怀上的是兄长傅南晰的骨肉,可不是他傅北时的骨肉。
傅北时向“年知秋”伸出手去:“请嫂嫂交予我,由我自己换便可。”
年知夏坚持道:“还是由我来罢。”
“好罢。”傅北时侧过身去,放“年知秋”进来。
年知夏先是将自己手中的被褥放到一旁,又将兴许被自己弄脏的被褥叠好。
傅北时凝视着忙碌中的“年知秋”,直觉得“年知秋”这副模样像极了他的娘子。
但也仅仅是像极了而已,“年知秋”并非他的娘子。
年知夏将被褥铺好,转过身去,便撞上了傅北时的双目。
“叔叔。”他宛若一只渺小的昆虫,被以傅北时的视线密密织就的巨网所擒获了,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傅北时应道:“嫂嫂。”
“叔叔且歇息罢。”年知夏近乎是落荒而逃。
傅北时满腹疑窦:“知秋”若是对我心怀防备,何必特意来为我换被褥?“知秋”若是对我并不设防,又何必落荒而逃?
年知夏回到妹妹的房间,展开换下来的被褥细细察看,其上真有一块被他弄脏了,约莫指甲盖大小。
他一面心有余悸地用帕子沾了水,擦拭着脏污,一面忍不住想,倘使傅北时并未发现,这块脏污便会紧贴着傅北时,陪伴傅北时一夜。
这样的想法委实龌蹉。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为了惩罚自己,用牙齿咬住了口腔内侧,不住碾压着。
擦拭干净后,他方才上得床榻,并阖上了双目。
他强迫自己不准想傅北时,然而,他梦中却满是傅北时——揽住他的腰身,亲.吻他的唇瓣的傅北时;解开他的发髻,摩.挲着他的发丝的傅北时;愿意为他罔顾人伦,断子绝孙的傅北时;教那雪白的喜帕上浸染殷红的傅北时……
他猝然醒了过来,褪下自己湿乎乎的亵裤,无助地道:“北时哥哥,我该怎么办才好?”
替嫁前,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傅北时,他对于傅北时的心悦是纯纯粹的,全然不涉及欲.念;现如今,心悦疯长,欲.念丛生,以致于他居然做了春.梦。
不过是虚假的春.梦罢了,他却想永居于其中,不再醒来。
他定了定神,见天色尚早,将自己收拾妥当,又偷溜出去,将亵裤洗了。
幸而无人发现他,他蹑手蹑脚地回了床榻,再无睡意。
待得天光大亮,他方才起身,循着桂花香去了庖厨。
年母已煮好了桂花小圆子,馒头还蒸着,见得年知夏,她当即从锅中盛了一碗桂花小圆子出来,道:“用早膳了。”
年知夏接过桂花小圆子,手指被烫得眉尖微蹙,未及将桂花小圆子放下,这桂花小圆子已被一双手抢走了。
他抬眼望去,映入眼帘之人乃是傅北时。
春.梦里的傅北时用这双手对他做了诸多少儿不宜之事,而现实中的傅北时只是体贴地为他端了桂花小圆子。
傅北时将桂花小圆子端到了桌案上,才道:“嫂嫂早,伯母早。”
“叔叔早。”年知夏在桌案前坐下,暗暗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耳朵果然稍稍发烫了。
年母客气地道:“北时早,北时可要用桂花小圆子?”
傅北时颔首道:“一嗅到这香气,我便食指大动了,岂能不用?”
年母当然不可免俗地爱听好话,立刻笑容满面地为傅北时盛了一碗桂花小圆子。
傅北时接过后,在“年知秋”对面坐下,继而发问道:“伯父与大哥何在?”
年母答道:“他们父子挑水去了,待会儿便回来了,北时,你与‘知秋’先用罢。”
“这可使不得。”傅北时含笑道,“还是等伯父与大哥来了一道用罢。”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年父与年知春便挑着水回来了,馒头亦恰巧蒸好了。
年母盛了三碗桂花小圆子,又将十五个馒头分作两盘放了,才招呼道:“用早膳了。”
傅北时与年家四人一道用着早膳,听对方时不时地闲话两句,很是羡慕。
他与兄长、父母的关系不差,但父亲长期身居高位,且聚少离多,而母亲当惯了主母,爱发号施令,哪里有年家这般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