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千棠瞧他不怀好意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憋什么坏,大剌剌一坐:“行啊,想套我什么话?”
秦欢翎很狗腿地给他倒酒:“这说的什么话,随便唠唠,怎么还成套话了,头儿,你这就误会我了。”
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爷们,什么话都说,估计他那块宝贝扳指早就以极其夸张的形式传遍整个营地了。
但是很可惜,路千棠并不想大方地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并且很无情地掐灭了这些人的好奇心,悠悠哒哒地以醒酒为名出去自己凉快了,也不管人家抓心挠肺的。
入了夜的西北夜风凉得扎脸,平日里军务繁忙,路千棠很少有机会去理一理之前的杂事,然而一旦有些回忆从脑海中冒了芽儿,更多零零散散的碎片便不可遏制地一同涌上来了。
路千棠甚至还想起一些,曾经在戏园子里听过的风流韵事,他长出了一口气,席地坐下,看了一眼挂在天边的那轮昏黄月亮,伸手抓了一把同样黄灰色的泥沙,瞧着流沙从指缝滑下,心想,怪不得瑾王殿下都被人说病秧子了还一堆传闻,那张脸实在好看,确实能让人念念不忘的。
鼓卤镇的除夕格外热闹,从白日便有镇民给他们送酒肉饭菜,营外栅栏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系满了祈福的红绸,天色暗下来后,甚至还有些姑娘抱着风琴和手鼓跑到军营外要给他们跳舞,这里的姑娘生的便像这个镇子,活泼爽朗,少了许多世俗陈规的束缚,让这份长在风沙中的美自然又张扬。
路千棠没阻止,站在远处看那些年轻姑娘们歌舞。没有篝火,只有一轮昏黄的冬月,和若干营地的火光,歌声在空旷的荒野中飘荡不去,似乎让所有寂寥都有了归处。
那些姑娘跳完舞,又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帮半大小子,抱着些竹篮搁在营外,冲他们喊:“这是咕噜镇的年夜饭,我们一起过除夕!”
乱七八糟的喊话尾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半边天都让鞭炮火光印红了。
平时总爱插科打诨没正形的那些人都安静得出奇,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路千棠望着越跑越远的少男少女,似乎明白了一点儿时父亲说过的话。
他守护的东西,何其珍贵。
一晃眼又开春了,外头的杏花都绽了苞,他们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朝内却没有什么动静,只有年底送来的犒军奖赏,除此以外连叫他们回朝听赏的音儿都没有。
路千棠倒是不急,他以前在御前待着的时候就知道官家对这位梁王殿下的态度,虽然许久不知道朝内的情况,但想来太子离继位应当不远了,而对太子而言,最大的威胁莫过于这位有姚家撑腰的梁王殿下。
官家受姚章压制,也是受姚家压制,这口气憋了官家几十年,不论萧怀鸣是否有帝王之才,想来官家都不会想让他坐上这个位置的。
萧怀鸣坐上皇位,姚贵妃就会变成第二个姚太后,天下就该改姓姚了。
不过如今太子有饶思幸撑着腰,也不必太怕姚阁老的咄咄逼人。说来饶思幸和太子的表亲隔得有些远,戚贵妃的母亲娘家姓饶,戚贵妃的舅舅年轻时便跟着先帝打仗,一家三代人都是战场上的命,饶思幸也是爷孙三代里最出息的一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如今竟然成了未来储君最大的保护伞。
萧怀鸣本不是平庸之辈,但他太过心浮气躁,也是从小便心高气傲惯了,谁都看不上,大言不惭的话没少说,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做事实在太缺分寸。
梁王殿下因为郢皋迟迟不下宣旨的事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能在军营里把未来储君指摘的一无是处,估计全天下也就他萧怀鸣一个人。
旁的也就罢了,路千棠什么都能顺着他说,想起以前对付瑾王府那位的经历,哄这位高兴可不能更容易了,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萧怀鸣敢说,路千棠可不敢说,他可不想祸从口出。
梁衮不安生,郢皋也没平静到哪去。
过完年官家就卧病不起了,拖到三月眼见越来越不好,太子每日侍疾左右,几乎全权接了朝政,登基近在眼前。
官家自己也觉得身体撑不住了,已经准备拟传位诏书,梁王远在梁衮,怎么瞧都应当是万无一失的——然而就在四月伊始,豫王领着京卫军逼宫造反了。
萧轻霂早先就说萧源笙与京卫军走得过近,明里暗里给太子敲过很多次醒神钟,起初太子不当一回事,萧轻霂想着也许是他不把萧源笙这个便宜弟弟当成什么威胁,但眼见京卫军把持了世安殿,太子仍然一副的气定神闲。
直到太子把身边一直颇受宠的侍妾扔到萧轻霂面前时,萧轻霂才恍然明白过来——太子早就知道自己身边埋了人。
萧利从神色镇静,完全无视殿外的兵马汹汹,说:“孤现在是明白了,当初那清欢香本就是冲孤来的,你饭食里的毒只是为了叫你久病难愈,误打误撞伤了你的眼睛——歧润,你猜猜,孤的这个侍妾,是谁的人?”
萧轻霂看着那个跪在殿内的侍妾,缓声说:“她现在可像是什么都不怕,怎么,是知道有人往梁衮通风报信?还是——你的梁王殿下就要回来了?”
萧利从神色沉了沉:“他回不来,他们的书信孤叫人截下了。”
萧轻霂咻然收了手中的折扇,说:“皇兄这回可是轻敌了,他姚章要送的书信,可不止一封——饶帅再威名赫赫,也是远水,姚家这股近火,可是马上就要烧到眉毛了。”
萧轻霂往殿外看了一眼,正瞧见骑在高马上的萧源笙,皱眉道:“蠢货。”
萧轻霂自从那日从豫王府捡了香渣回来,便叫人再查了一次清欢香,路千棠当日没说错,只是萧源笙殿内的清欢香又有些许不同,安神的效用较本来的清欢香更强,在殿内点着这香,日久便会成瘾。
而对一种东西产生不合常理的依赖性,无疑是把自己的命都交到了对方手上,他们想用这种下作手段陷害太子,而萧源笙,不过是个愚蠢的替死鬼——他今日这出逼宫,除了给梁衮的兵马争取时间,什么作用都没有。
萧源笙口口声声储君无德、药物成瘾,而他自己也早被这香侵蚀得不人不鬼,若不是头上的冠束得足够紧,都要让人觉得他连眼皮都撑不起来。
造反的京卫军占了大半,将世安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部分听皇令的京卫军守在殿内护驾,程焦领了京西营的兵在宫城外待命。
萧轻霂近些日子往宫里走得勤,也许是心下总有些不妙的预感,他早就想到宫里要变天,只是没想到萧源笙这么一个只图享乐的人还真能被鼓动到这个份上,他也叫人去提点了贺寄,只是看眼下这情形,倒是他高估贺寄了。
萧轻霂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自己在没长脑子的东西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萧源笙虽然没什么出众的才能,但萧轻霂觉得他也不应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出于兄弟之谊想拉他一把,做了一些对自己完全没好处的闲事。
只是可惜,人家并不领情。
萧轻霂带人守在殿内,透过京卫军的盔甲远远与萧源笙对峙。
萧源笙仍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还耀武扬威地冲他喊话:“四哥,你到我这儿来,我不杀你!我只杀那个无德的太子,那个德不配位的太子!”
萧轻霂轻蔑挑眉,一双狭长凤眼从里到外都在骂他蠢货。
萧源笙像是被他的眼神刺激到了,莫名地哐一提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成气候!没事,四哥,我不会怪你,我就是做了皇帝,你们也都会没事的,但是若是萧利从,一切可就不一样了!他只是一个睚眦必报、不容贤才的伪君子!如此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怎么配做天下的主人!四哥,你可要想好,别站错队!”
萧轻霂瞧他神志似乎也不大清醒,与他说话的语气都带了怜悯:“珮琅,你可以试试,你现在一声令下,有多少人会听你的调动——做别人的手中刃也这么开心吗?”
萧源笙露出些狰狞的笑意:“那又怎么样?我现在还不想攻进去,我要等父皇亲自下的诏书!四哥,不必激我,你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父皇喜欢静妃娘娘,喜欢你,他疼你疼得不得了,要不是你身体不好,我看他都想把这天下给你吧?你猜萧利从要是即位,还有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猜他心里对你有没有芥蒂?”
萧轻霂轻叹一声,笑说:“这招对我也没用,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就不要说这些个废话,你还是省省力气,动一动你那摆设脑子,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萧源笙还没开口,一个京卫军来报:“殿下,有个书生说是您的门客,硬闯进来要见您,让我们拿下了。”
萧源笙脸色一变,说:“是贺寄吗?”
“是,他说他叫贺寄。”
萧源笙神色变了又变,不耐地一摆手:“让他滚回去。”
那个京卫军又说:“那书生说今日见不到殿下就要撞死在刀刃上,不肯走。”
萧源笙烦躁地勒了勒缰绳:“叫他进来,我看他还能说什么。”
萧轻霂叫人摆了椅子,准备看戏了。
贺寄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衣衫都划破了,瞧着十分落魄,半句话没说就跪在了萧源笙的马前:“殿下!若真是闯了世安殿就再不能回头了!撤了兵跟陛下请罪还能有一条活路!殿下!”
萧源笙的马鞭在空中唰地一甩,贺寄眼睛都没眨一下,几乎是声泪俱下:“殿下,贺寄不想看殿下走上死路!殿下糊涂啊!”
萧源笙一鞭打过去,贺寄的束发被抽得歪到了一边,到底是没落在他脸上。
萧源笙咬牙切齿地俯视他:“你有什么好哭的!本王窝囊这么些年,就要铤而走险一次怎么了!你们都觉得我不成,我偏做成叫你们瞧瞧!”
贺寄不住地给他叩头:“殿下身边虎狼环伺,人人想要殿下的性命为他们的宏计铺路,贺寄对殿下从无二心,别说在郢皋,就算因为此事发配贬谪贺寄都追随殿下,殿下醒醒吧!再往前便是无底深渊了!”
贺寄说着又转过头跟萧轻霂叩头:“瑾王殿下的提点小人都记下了,小人心念殿下恩德,还请殿下再救救五殿下,五殿下只是受奸人蒙蔽,并非他的本心,还请瑾王殿下看在兄弟情面上向陛下求求情,向太子殿下求求情。”
萧轻霂说:“我的话若是有用他就不会在这里了,连你都明白的事,他竟是一点也想不通。”
说着话一个内侍慌慌张张来报:“殿下!殿下不好了!里头出事了!”
萧轻霂立刻站起身:“怎么了?”
萧轻霂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里面乱成了一片,莽莽撞撞地闯出来一个小太监,要不是雁竹拉了他一把就被撞上了。
太子疾步走过来,神色肃厉:“抓住他!”
萧轻霂瞧过去才看见那太监怀里抱着圣旨,正抓着火折子叫嚷:“再过来我就烧了诏书!谁是真龙!谁又是臭虫!还有谁知道!”
太子脸色冷得起冰渣子,一抬手:“烧圣旨可是大逆不道,你再多命都不够死的!”
小太监语气癫狂:“反正横竖是死!我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是……”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被咻然而至的一箭穿过了太阳穴,血溅几步远,死不瞑目地摔了下去。
一旁的萧轻霂刚刚伸手夺了侍卫的弓箭,拉弓射箭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
萧利从眼神幽深地看了他一眼,萧轻霂松了弦,把弓扔给守在殿内的京卫军,说:“许久没玩这个,手生,瞧瞧圣旨没弄脏吧。”
太子身侧的大太监缓过神忙去拿回圣旨,萧轻霂神色淡淡,似是提醒一般,说:“皇兄,反贼可以拿下了。”
太子微微一点头,霎时数百弓箭手在世安殿四遭架起了弓弩,殿内的京卫军后退数步,局面陡转,气势汹汹的叛军瞬间成了砧上肉,刀下鱼。
又有一内侍神色慌张地跑进了殿内,还着急忙慌地摔了个结实的,还喊:“不好了!梁衮的兵到宫门外了!”
萧轻霂心内一颤,太子也变了脸色:“多少人?”
内侍说话都磕巴了:“大、大概一两千人!”
太子一挥袖摔了桌案上的茶盅:“还真是都要反了!”
萧轻霂说:“皇兄莫慌,反不了,程焦还带兵守在宫城外,想闯宫没那么容易——别愣着了,快宣旨!”
大太监的手都打了哆嗦,急急忙忙展开了圣旨宣读,萧利从等一众人跪下听旨,萧轻霂抬脚出了殿门,萧源笙连带着那个书生都已经叫压进了大牢,反水的京卫军被射杀了一片,世安殿外的半边砖地都染成了红的。
殿前对峙许久,不过是都在等这封诏书,等一个名正言顺的传位。说来可笑,这谁见了都要下跪的皇家诏书竟然像是道阴阳符一般,拿到的就生,拿不到的就得死。
萧源笙只是一个失了心智的傀儡,那些京卫军听谁的调动不言而喻,只是被*控的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线罢了。
天色有些阴沉,郁郁的黑云压在了天边,像是要有一场雷雨。
宫门下了几道加急令,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高声喊:“四殿下,梁衮的兵已到二宫门外!”
萧轻霂心内猛然一紧,诏书还没宣读完毕,若是此时被搅黄就全完了。
还没等这个太监爬出去,又有一内侍高声禀报:“军队驻在皇城外!来人不肯下马!一路闯入宫城,约有二十人,已经快到世安殿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