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
在昏黄的油灯下,一张脸影影绰绰,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显得有些狰狞碜人。
童秀楼的管事老李听到声音,微微偏过头,站在木床榻边的,是元小延的老掌柜。
刘大荣。
屋中窗户皆紧关密闭,药臭味浓,余味久久不散,光线亦极为暗淡,只得一盏油灯照明,老掌柜走前几步,仍看不清床上人的神情。
“大荣,可有消息?”
刘大荣咬了咬牙,郁郁摇头,“自雷将军伏法后,堂主与外面的接头人便像失踪了般,一点消息都没有,且外头的官兵搜捕严密,我与青容数次试图潜逃,却数次都被逼回。现在我们与其他伙计都断了联系,若继续留在庞庄,只怕被抓捕,也是迟早的事。”
老李的眉间荡过一阵杀气,可因一时气急攻心,身上的伤痛顿让他抿紧了唇,刘大荣见状,连忙上前顺顺他的胸口,好让他能舒坦些。
“薛三丰这个内鬼!当真是可恨至极!”
因不能外出寻医,老李受伤数月,伤势仍未得痊愈,此刻他含恨冷言,怒意极盛,吃力地喘了喘气。
“李老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老李眸中寒光微闪,“事到如今,唯有是静观其变,不可再有异动,只求躲过这阵子的风头,待事态淡些,外面的官兵搜捕没这么严密后,再另行打算。”
说到此处,老李连连咳了两声,歇了歇又勉力道:“现在我们虽自身难保,但姓雷的一死,我们总算是跟堂主坐在一条破船上。若我们兄弟几人被抓住了,堂主与那个神秘的接头人也别想着能够脱罪,这点道理,想必他们自当知晓。大荣,你告知青容,务必事事当心,如今我们骑虎难下,实在难保堂主反水,把我们当棋子利用完后,甩手便扔。”
“李老头,你的意思是?”
看到大荣脸色微微发白,老李又忙道:“这只不过是我最坏的猜测,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莫忧心多想,有我在,定尽力护着兄弟们的安全。”
“你老头……”
老李拍了拍大荣的肩头,目光闪动,一腔话语闷在腹中始终没有说出口,逼于无奈走到这一步,他实在不得不为自己谋划后路。
被当作棋子任人摆布,心中的确是十分窝气,但他最惧的是,当了棋子后,兄弟几人不仅不能全身而退,且到最后还落得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万一真的走到如斯地步,那又岂止是此刻的愤闷不甘这般简单。
如墨的夜色,乌鸦声嘶鸣而起,翅动声烈。老李暗握拳头,着实按捺不住,一拳直捶在榻边角几上。
“李老头!”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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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周念笙而言,元小延回南府次邸,简直如同救星一般。要知道,自从南风靖与元小延上京后,这五皇子赢启琰就把南府当作是自己家一样,肆无忌惮,随意进出,让他压根没有机会偷走。
而上京的短短数日,元小延亦是觉得像度过了漫漫时日,尤其是看到凤眉一番乔装,在南府充当他的服侍丫鬟后,内心更加郁结了。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问一问胡渣子护卫,是否真有与凤眉订婚一事。
可惜好几日下来,元小延都没寻着这个机会,只因老六被南风靖安排到荀远道身边去了。
原因无它,咱们的荀少帮主把脚崴了。
还是睡觉的时候,人睡懵了,直接从床上掉下来,偏正好脚腕压倒床边的木凳子,硬生生给砸成了崴帮主。
一直跟着他的老十二年纪小,笨手笨脚,压根服侍不好这位总爱唠唠叨叨,一点小痛就大呼大叫的少帮主。于是南风靖派了老六回京协助,顺道打消了元小延想问个清楚的想法。
骗嘛,也得要骗到底才是。
这日半夜,荀远道带着老六与老十二出门。
他腿有不便,不能骑马,于是叫了轿,可走了一段路,桥子进不了窄巷,只得让两个苦力护卫扛着走。
“少帮主,你要去哪?”老十二问。
“怡红院。”
“啊?”老十二不禁叫了一声,惹得荀远道直往他脑袋拍。不止老十二,就连老六也满脸嫌弃地看着荀远道。
“我说少帮主,你多急也不差这一时啊,大晚上的往青楼去,这不让人笑话嘛?”
“你爷我会被人笑话吗?”荀远道往老十二头顶又是一拍。
“不会不会。”老十二挨了打,一张娃娃脸委屈巴巴,连忙顺着荀远道的话头转,“哪有人敢笑话你,我十二第一个就不放过他!可是少帮主,咱们也不急着现在去啊。”
“花楼不趁着晚上兴致高的时候去,难不成要等到白天?”
“白天去,的确也不大好。可是,你脚都跛了,去了也是有心无力啊。”
荀远道一听差点把自己又摔一次。这臭小子,嘴巴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忍不住大掌一挥,直往老十二头上来一记狠的,“说谁跛子,说谁有心无力呢?你小子晓不晓得,爷这叫不小心崴了腿。再说了,是谁规定崴了腿不能去花楼的?”
老十二又被打,脾气也上来了,‘哼’了一声,别过脸小小声抱怨,“贪图女色,不正不经。”
荀远道白了他一眼,懒得应他。
三个人五条腿终于来到怡红院,平素这种地方,荀远道从来都是一个人来,若不是崴了腿,压根不会带护卫。而老十二和老六这两头笨呆鹅,可是头一回到满是花姑娘的地方,人刚走进去,一见这满堂的春|色,脸早已红遍了。
“少帮主,这真的是花楼啊。”
老十二嘴上嫌弃,但压根移不开眼,小小声对荀远道嘀咕。
荀远道得意点头,“爷知道,爷常来。”
站在前堂的老鸨嬷嬷一见进大堂的三人,扭得像喇叭花一样,立马扯上两位姑娘,陪着笑脸,骚头弄姿地迎上来了,“哎呦,荀公子,好久没来呢,嬷嬷我呀,可是日日记挂着你呢。若是公子把我们怡红院的姑娘给忘了,姑娘们可不依。”
两个姑娘花枝招展,风情妩媚,也攀上荀远道的手臂娇滴滴地附和,“就是就是。”
那声儿尖得,就像清晨打鸣的鸡,听得两位护卫止不住地打冷颤。
荀远道只是笑,摸了摸靠在身边一位姑娘的俏脸,问老鸨嬷嬷,“今日萝儿姑娘可有接客?数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哎呦公子,瞧你说的,萝儿姑娘何尝不是每日都念着公子,盼着公子呀?”
老鸨嬷嬷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唤来了小丫鬟,“让萝儿准备准备,荀公子来了。”
萝儿是怡红院的红牌,身价是全楼最高,老鸨嬷嬷一想到今夜又钓到荀远道这条阔气的大鱼,心里那个得意那个乐啊。
老十二一看荀远道要翻红牌,赶紧凑到他身边悄悄问,“少帮主,你找姑娘去了,我与六哥要做什么好?”
其实老十二很想问他的少帮主,小的们是不是也应该入乡随族,进店招|妓?但只是想了想,没敢问出口。
“你们两在店里随意找个乐子。”说完荀远道便跟着嬷嬷走了,留下老十二与老六一脸懵傻地站在原地。
在青楼能有何乐子可寻?难不成要他们两个大男人当场耍套拳活动活动筋骨?
二人无奈,但也不好杠在原地,目送着荀少帮主扭腰摆臀慢慢走远,也只好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了。
四周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老十二单看着,已经局促得手也不知如何摆才对。他年纪小,没见过这种场面,悄悄对老六道,“也不知平常人来这种地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老六没有开口,他坐得笔直,五官板正,看似一张关公脸摆得严肃,其实胡渣子下已经是满脸通红了。
老十二没有察觉到老六的无措,问道:“我们在这吃酒是报公帐的吧?”
老六挑了挑眉。老十二又言:“六哥,反正是少帮主出的银子,不如咱叫个小菜吃吃?”
老六又挑了挑眉头,故作淡定地听得老十二继续道,“实在不行,喊碗饭也好,不然我们两个大男人呆坐着,实在是无聊得很。”
去花楼叫饭吃?老六板着脸,不想听眼前的傻子说话了。
怎知眼前的傻子却以为他同意了,真的喊来嬷嬷要了两碗饭。
饭上来了,正正放在两位壮士跟前,老六的脸黑得跟沾了墨似的。老十二认真端详着眼前的两碗饭,这么一瞧,又觉得单单上饭真是相当奇特,于是扬手又唤来了嬷嬷。
老六实在是忍不住了,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连忙拦着他,对嬷嬷说:“上几个小菜。”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大爷们在那满是莺歌燕舞,骚人词客的烟花之地狼吞虎咽,分外镇定。
荀远道可没顾得上他那丢人的护卫,楼里丫鬟把他扶进房间,上好酒菜后,萝儿姑娘便来了,还顺手关上门。
翔国女子肤白娇媚,身形高挑,可论城中第一美,人人皆言海棠小萝,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微翘,柔弱无骨,最是撩人心怀。
眼前女子红粉衣裙,纱薄袖飘,坐在荀远道身旁,轻唤:“少帮主。”
荀远道脚有伤喝不得酒,给自己倒了茶,一连喝了好几杯,一路走来,可真是渴得要命。
萝儿看着他,轻笑:“难不成少帮主特意来萝儿这,是讨茶喝的?”
“自然不是。”荀远道问,“薛三丰的信呢?”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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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漓与薛三丰查探船只私运黄金时,不小心被船工发现了。
被追捕围堵,二人只能匆忙逃跑,突围时,顾漓因延后了一步,恰好被射出的长箭直刺肩头,箭身穿骨而过,险些丧命。
薛三丰也是有伤在身,如此情况,二人根本不可能即时回京,只能先逃到附近的民居,寻了一处地方暂且藏身。
因已惊动了船坊,薛三丰生怕途中再出现纰漏,思虑再三,决定在当地找了一家无名民镖,把标有暗号的信件带回京都。
所以当荀远道收到这块暗黄色的普通石头时,顿时有一种被薛三丰高估的错觉。
“薛三丰真的只寄了这玩意回来?”
五百里加急送回京中的,就是眼前这块丑不拉几的东西,荀少帮主茫然了。
端起石头左看看右看看,荀远道更加茫然,别说字了,连符号也没有一个,到底是想传递什么?
莫不成是想通过这块石头告诉他,船上运的是黄金?
有道理,瞧这石头,颜色是暗黄色的,不正好就是黄金的颜色吗?
荀远道觉得自己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大聪明,于是派人通知东宫的太子爷,然后把石头揣兜里带走,回去再慢慢研究。
说不定把石块砸了,里头还藏着金子呢。
可赢启弘却不是这么想,先不说薛三丰与顾漓调查后没有马上回京,单单是薛三丰挑了一家无名民镖来送镖,他就猜到二人可能是出事了。
在翔国,分了官镖与民镖两种传递运输方式,虽然二者走的驿站与路线都是相同的,但官镖比民镖花费更高。一般驿卒,日行二百里,乃是常速,但若是手中拿着‘十万火急’等字样的官镖驿卒,便能优先选用驿站的良马,日行三百到四百里。
明明是需要急递进京的消息,薛三丰却不选择官镖,很明显是为了避人耳目。
看来有必要派人到郊外走一趟。
再看回那块石头,赢启弘都禁不住要揉太阳穴。假设荀远道的推测是对的,船上运送的是大量的黄金,那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之前他推断过,轮渡船的新路线是自东向北,也就是说,船是从翔国外郊的大江口起运,如此一来,船上的这些黄金,极有可能就是从翔国偷渡出去的。
依照这个思路去想,他们还得要调查黄金的偷渡渠道,到底是走水路,直接从城中京都大运河送出到郊外,还是走某一条陆路,把黄金偷运出国门。
走陆路虽难以追查,但各座城门层层关卡,运送如此大批量的黄金,不好隐藏,被城兵发现扣押的风险非常大。
如果是走水路,自然是排除非常规的混运方式。进出京航道时,官府会逐一截停、彻查海航的民船与商船,所以用那些三教九流的私运船,根本行不通。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官船。
念及至此,赢启弘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眸子快速闪过一抹厉人的精芒。
走官船,就意味着有官员参与其中。
荀远道听完了赢启弘的分析,也觉有理,想了想说道:“据我所知,京中各级机关部门能调用官船的并不多。三书六部中,好像只有工部,户部,兵部这三个部门,有官船的使用与调动权。”
“兵部可以排除,它只能调动战船,调动不了运输船。”
“那就是工部与户部了。”荀远道冷哼,说:“工部啊,它可不止这一处疑点了。”
赢启弘的脸色依旧难看,“工部常年在民间多地采购木材,石建,这批黄金多半就是以建材的名目,混进了工部的官船,然后送出京都。”
荀远道的目光暗了暗,“当真是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的可能不止工部。”赢启弘眸色更沉,“工部的建材物资采购,历年来都是户部负责检录入账,这么大一批黄金出城,居然无人举报揭发,若说工部与户部没有勾结,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