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不过五六、六七岁年纪,正是好奇之时,觑着秦夫子不注意他们,一个个偷摸摸地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快速奔出去,团团围在柳庭璋身边,形成了里三层外三层。幼嫩童音们叽叽喳喳:“师兄,你去哪里了?好几日没见你了。”
“不对,我爹说了,这是柳夫子,他可是少年秀才呢。”
“那,应该叫他师兄还是夫子啊?”
“反正他讲故事特别好听,教我很用心,抓着我的手练笔顺,我可开心了。”
“啊呀,我也想被夫子抓着手写字。”
蒙童们有新有旧,他们之间议论开了。
柳庭璋失笑不己,摸摸身侧的几个小毛脑袋,心情愉悦地带着他们往正堂里走,安顿他们坐好。
然后向秦秀才行了晚辈礼,才开口:“在城门口见到娘亲了。就是娘亲让我过来,分担您教课任务,她大约中午过来送饭。”
秦秀才微微点头,认真看了继子几眼,发现他并无疲累之色,想要休课一天的话语也就到了嘴边咽下去。
父子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带一部分孩子,背书、习字穿插着来,一如既往,私塾迅速回到了昔日的状态。
好容易到了晚上,一家三口送别最后一个学生和他的父母,然后锁好院落,再走回自家。
落日熔金,凉风忽来,余晖将高矮不一的身影拉得长长,显得亲密和谐。
柳庭璋倍感珍惜,出门一趟有了比较,更加觉得家中事事如意、处处妥帖。
柳庭璋没有得到卫夫子的吩咐,不知道那箱子书能不能现于人前,为了稳妥,他还是将书箱藏在木架床下,放下床帘遮住,暗自想着,一定要等夫子回到书斋后,首先问问此事,若是夫子恩准,便能与秦秀才分享了。
对他来说,日子回到了正常之中,除了不能与夫子随兴隔空交流。
不过他毕竟考中秀才,对于读书有了心得,自律又严,习惯成自然,每日教书之余,自行钻研儒家经义,悄悄默写夫子赠书,也算是充实。
在无人引领的这段时日,他自知,有了疑问也无人可答,只能存在心中,反而多了些自己研究的劲头,学着学着,有了破茧冲冰的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这样说来,夫子一直是引路人的角色,如同北斗七星指引着他,他习以为常,甚至依赖夫子而不自知。
这其实是求学的大忌,就像是稚龄幼孩,初学走路时需要别人搀扶。
但是总得有放手之时,孩子才能蹒跚着学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柳庭璋正是如此,八月十五,月上中天,与父母在院中赏月分饼后,他说是要借着月色练字,回到自己房中,便有了这一番想法。
不得不说,读书就是这样顿悟的点滴积累而成。柳庭璋不知卫夫子此番游历,是真的确有其事,还是想要考验自己,故意两个多月不通信息。
不论如何,他自觉长进,对于书本内容有了结合自身的理解,沉淀在脑海之中,仿佛有了独属的宝贝。
他等着卫夫子回到书斋之中,将这番感受与之分享。此时柳庭璋看到自己桌上,在自制的简陋石砚旁,那枚卫小姑娘还赠的木书签。
柳庭璋随手拈起,用食指虚虚沿着字体笔画一点点描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卫夫子明明说过他喜欢诗经中的这句诗,不过言谈间,与喜欢其他书中的句子别无二致。
为什么卫小姑娘对这木牌另眼相待,将其他打磨好的书签都收下,独独回赠了这个?
柳庭璋倒是没有过多思量这一点,他顺着想起见过一面的卫小姑娘,感觉虽然相处了不到两刻钟,但是那姑娘的五官样貌如在眼前,让他记忆深刻。
他想着,这小姑娘应该很受卫夫子宠爱吧?她说到卫夫子的时候,亲切自然,而且对自己与夫子之间的事情十分了解,说明卫夫子据实已告,对这个孙女很信任吧。
真好,柳庭璋毫不怀疑可爱的小姑娘骗他,只觉得她能待在卫夫子身边,受到言传身教,简直得天独厚。
而卫夫子有这样子聪明灵慧的孙女相伴,日常应该也不会寂寞吧。
抬头仰望万里夜空,有月无星,清辉照映,房前明亮一片,一草一木如披银霜,分外妖娆。
桂树繁盛,虽然远在街口之外,那股子香气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梦中人的鼻端。
传说中,月宫里吴刚伐桂,一斧砍下,树上伤口会转瞬消失,他只能日夜做着徒劳无功的动作。不知道,月宫之中,是不是如同凡间一样满是桂香呢?
柳庭璋转念想起,不知道卫夫子,哦,还有卫小姑娘,他们祖孙此时身在何处,有没有吃到月饼,有没有和家人团圆呢?
?
过了中秋,天气像是一下子入秋,凉浸浸的,像是要将寒凉气,直送进人的骨子里。
诚王妃发现他们盛夏离京,尽是带着透薄的夏衣,难以应付这等忽然转凉的天气。
这下子只得一面在当地采买些厚实的成衣,一面下令加速赶路,三四日后,在京郊遇到了来迎接他们的诚王世子顾传和三子顾值。
第36章
诚王和三子、四子,在诚王妃离京后就一起去往京郊庄园避暑,八月初为了参加大皇子的婚事,父子们赶回京城,然后便没有再折腾,就在京中等候诚王妃一行归来。
没想到,他们居然将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拉成了一个月。
诚王成日里在府中长吁短叹,说是没有王妃陪伴,做什么事情都无聊。
三个儿子围着父王团团转,变着法子逗他开心,长媳常常抱着不到周岁的闺女顾珍,来给诚王解闷。诚王才勉强逗逗孙女,任由小孙女在他肚子上蹦跳。
不过对儿子们就没这么客气了,时不时就拎过来骂一顿,要不是碍于宗室无诏不得出京,只怕诚王早就将几个浑小子,有一个算一个,踹出京去,赶紧迎王妃回府了。
正因如此,见到诚王妃一行先走一步,派入京中王府报信的府丁后,世子带着三弟,躲命一般骑马赶到京郊,这是宗室能无诏而行的最远距离,来守候母妃了。
可怜顾采蓟,一心想跟着哥哥们出发,硬生生被诚王扣住,说是接王妃不用这么多人,让他在家好好练武艺,等王妃回来,打一套拳表演一番,逗母妃开心开心。
顾采蓟一边抱怨说自己又不是猴子,一边努力练拳,一招一式都极下功夫不提。
日上三竿时分,秋意盎然。会合已毕,相互行礼之后,车队又加长了些,三个儿子骑马护送,一行人一同向诚王府行去。
诚王自己捧着肥硕的肚腹,在府中一个劲儿转悠,时不时派人去府门口看看,王妃回来了没有。
终于等到,诚王毫不顾忌一群子女眼巴巴看着,大步走到诚王妃身边,拉着娘子的手,述说思念。
诚王妃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让孩子们各回各院,之后再传令找他们来叙话。
顾采薇回到自己小院,像是带回了这个院落的精气神,留守和随同的众人纷纷动起来,力求让小郡主舒适。
跟随她出门一遭的四个大丫鬟总揽全局,她们各行其是,指挥卸行李的,吩咐上饭菜的,安排沐浴泡澡的,铺陈床铺的,一会儿功夫,就让顾采薇回到了平日的生活之中。
她舒舒服服的收拾整理好自己,看看时辰,大概是未时。一般来说,父王、母妃这时都要午歇一阵子,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叫他们子女们去正院,顾采薇准备也睡个午觉。
此时,识墨拿着柳庭璋赠礼的那个不起眼的包裹,犹豫着请示:“郡主,这是您,额,那日在孟州得来的,是否也收进库房去?”
顾采薇看着朴素的棉布包袱皮,一下子想起来瘦高腼腆的徒弟来。
她沉吟了一下,安排道:“将其中字纸取出,好生收在教室的书架上。里面那叠子木书签,帮我摆在桌上。还有干桂花布袋,嗯。”
顾采薇看看此时房中,正中八仙桌,房边罗汉榻,墙角一架古琴静静摆在矮几上,还有长条案桌,花几等等不一而足。那边一架整面的四季花时大屏风,后面是自己精致绣床。
她四顾一圈,便让识墨将包裹里的干桂花布袋挂在屏风朝向床的那一侧。
这样一来,她每每就寝时,抬头就能看到徒弟心意,鼻端也能闻到喜欢熟悉的香气了。
被识墨这么一打断,顾采薇也失了倦意,索性走到教室,与徒弟柳庭璋联络一番。
她走进去时,教室里已经窗明几净,铺展好了纸墨笔砚。识墨和识砚跟在顾采薇身后,又看着小郡主像是以往多次做过的那样,在纸上写下奇怪的话语:
【庭璋吾徒,现下可在?】
——
八月下旬,秋高气爽,这日午后,柳庭璋一句一句耐心地教眼前的十几个孩子背诵。
在街角隐约传来的桂香中,他梭巡在四排蒙童课桌之间,尽力提高声音念一句,“周吴郑王”。孩子们清脆整齐的童音跟着来一句“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他继续出声,耳中听着孩子们跟读“冯陈褚卫”,脚步不疾不徐,时不时俯身,伸手摸摸幼童脑袋或者敲敲孩子手中的《百家姓》书册,提醒学生专心。
柳庭璋早将这启蒙书的内容烂熟于心,听罢这句,“蒋沈韩杨”不假思索地出口,蒙童们则是根据识字进度,有的跟这少年秀才夫子背诵,有的要看着手边书册一字一字指读。
说起蒙童用书,一如柳庭璋未中秀才前,在秦秀才私塾中帮忙时候那样,由两人将《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笠翁对韵》等抄写数十份,孟氏用粗麻纸穿针引线装订成册。
柳庭璋凝神看向身侧孩童,唇角含笑地轻捏住孩子的小小手指,点在正确的“蒋沈韩杨”这几个字上。
他正准备继续带诵下一句,却发现眼前书册,赫然出现了久违的夫子言语:
【庭璋吾徒,现下可在?】
柳庭璋心下一时激荡不已,夫子这是回到书斋了?想起他这个徒弟了?终于又有夫子的信息了!
等了一个多月没有夫子音信,柳庭璋不防此时此地见到熟悉的字迹,情难自己,不知作何反应。
他甚至维持着微微弯腰低头的姿势,瘦长手指间还抓着蒙童的肉嘟嘟小手,像是定格一般。
直到蒙童带些疑惑的声音传来:“柳夫子?”柳庭璋才赫然回神。
他掩饰性地拍拍孩子手背,清清嗓子,说道:“《百家姓》咱们先读到蒋沈韩杨这一句。你们两两结对,默写前一阵子学过的四十个生字,然后相互批改。”
说罢,柳庭璋快步回到屋子最前方的大讲桌旁,扫视一下全屋,看着十二个蒙童们都依言左右相互监督着写字,秩序井然,屋内鸦雀无声。
他放下心来,左手捉住右手衣袖,右手将平常自己示范写字的讲桌上的毛笔提起,浅蘸些石砚里蓄留的余墨,提笔在粗白纸上回道:
【卫夫子安。学生多日未得您教诲,甚是想念。您是游历过后,回到书斋中了?您身子骨可好?】
笔走龙蛇,字多连笔,近于行楷,心情急切之下,无心插柳,独属于柳庭璋的字体风骨初初显现。
第37章
几乎是瞬时,卫夫子的回复就来了:
【不错,我已回,一切都好,劳您惦记。我听家中晚辈说过与你会面一事,那些书可有好好读?另,一段时间未联,吾徒字迹草了些,还要注意。科考卷面极为要紧。】
两相对比,若是来个行家里手,自然能看出这些字出自同源。
不过,柳庭璋的字转角锐利,笔锋明显,好像力透纸背,要刺破什么似的,写字之人豪气蕴藏其间。
被他称为夫子之人那一笔字则柔和规整了不少,字多润贴,仿佛托着谆谆告诫的那股子温和气,若说是闺阁女子或年长之人因为腕力不足而写就的,也是可以。
当然,这些话语,除了柳庭璋,再无第二人看到,柳庭璋三年朝夕相对夫子与自己的字迹,只觉熟悉,倒是想不到这么许多。
柳庭璋看到下方已经有蒙童举手示意他,完成了默字作业,他闭目调整心绪,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一笔一划写下:
【夫子慧眼,学生今后练字再不马虎。夫子赠书,贵逾千金,学生手不释卷、读而忘己,然其中多有不明,还想请夫子释惑。学生现在正给蒙童们授课,可否待稍后再领夫子教诲?】
柳庭璋先行搁笔,看到夫子简短回复说:“可。”便绕下高台,勉强镇定心神,继续教授孩子们。
不过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想着,夫子此时正在做什么?仿佛是想与自己深谈一番的样子。但是自己因为责任在身,匆匆结束话语,夫子可会失望?
——
顾采薇看到柳庭璋的信息,才想起,他好歹也是个夫子,白日里需要教授十几个小萝卜头,不像自己,完全的闲人一个。
放下名贵的紫毫小号毛笔,顾采薇轻揉手腕,车马行路不便练字,她除了在驿站房内短暂地写写之外,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好好挥毫泼墨了。
三天不练手生,自己这笔字,左看右看都仿佛呆板了些。顾采薇自失一笑,可不能那边厢教训了徒弟写草字,而这边厢自己却掉了链子。
“从明日起,我还是晨起先到书房写五页大字,再用早饭。”
顾采薇头也不回地,吩咐识墨和识砚。两个丫鬟同声应是,记下郡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