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柳庭璋自然无法赶赴云州州府参试,只能是多加留意打听中举名录而已。
不出往年情形,举人数十人,皆出自大姓大户,众人都不以为异。
柳庭璋与卫夫子沟通,说到此事,也述说自己想要三年后前去一试的想法,那时候自己应该刚满十六。
卫夫子没有打击嘲笑他不自量力,反倒赞同不已,直说少年雄心壮志值得鼓励,还以此倒推,为他加快了教学安排,力求他能在这两年间掌握写文奥义。
至于身边,秦秀才则以此举人榜名单为例,劝诫柳庭璋,举人难考,莫要心气儿太高。
他生恐继子日后期望过甚却屡试不中,大受打击之下神智失常。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秦秀才的担忧也有其因由。这段时日,柳庭璋将夫子赠书与继父分享,一同研读。
秦秀才好歹阅历多一些,比柳庭璋更懂得这些书的珍贵和难得,自然问过来历。
柳庭璋含糊其辞,说是在孟州参加彭家家主寿辰,在宴席上遇到高人,得其青眼,如同汉朝张良得到兵书一样,得了这些赠书,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秦秀才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继子为何会有这等奇遇,不过多用自己的失败经历给柳庭璋敲敲警钟,并不算坏事,所以秦秀才经常提到平常心。
父子二人倒是在学问上相互心有戚戚。相对闲坐,翻读这些书页簇新的儒家疏注时,他们常常觉得口齿噙香、茅塞顿开,深叹先贤智慧非凡、微言大义,又能情感相通,将孟氏呼唤用饭的声音抛之脑后。
务丰二十年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私塾上罢最后一堂课,给蒙童们放了年假,约定次年的正月十五开课。
今非昔比,私塾能舍得用些好炭火,不再因为取暖不便而提前放假了。
蒙童们觉得在此上课很是有趣,两个夫子各有所长,一个讲书讲得明白透彻,一个讲故事足够生动,他们也跟着学得起劲,总觉得每日充实。
因此放学时,一个个还恋恋不舍,嫩嫩童音故作老成地说:“柳夫子,你多休养,喝些甜汤,止住咳嗽才好。”
“柳夫子,年后见,那时我就大一岁,您也大一岁了,是不是十四?”
柳庭璋含笑点头,他病这么一场,越发瘦削,个头又蹿一截,显得更加身形单薄,不过右侧酒窝添了几分喜意,眉眼弯弯看着相伴半年的孩子们,一一互致新年问候,挥手作别。
——
顾采薇将那晚柳庭璋所画的人物小像,细心地沿边裁剪下来,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徒弟还有这手本领,见自己不过短短片刻,过了这么多时日,依然记得眉眼特点,将个带小厮帽子的女童,画得有模有样。
顾采薇忍不住想分享,信口道:“识砚,你看这画,与我像不像?”
识砚早就看着郡主在无暇白纸上左剪右剪,丝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听郡主这么一问,她使劲揉眼,再定神看,依然不过是白纸一张,只是不再方正,被郡主剪出个什么轮廓来。
“奴婢愚钝,未能看出白纸上有画,还请郡主见谅。”
顾采薇如梦初醒,手中这幅,是世间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画而已,突然多了丝隐秘的愉悦,夹杂着些许无法分享的惆怅,她将这枚纸画,轻轻夹入书架上的大部头《尔雅》之中。
——
秋去冬来,对于富贵豪门来说,不过是更换衣衫、添加炭盆的区别而已。
然而诚王府内,诚王患上了喘疾,夜间难以平躺入眠,多痰卡喉,总是拍着胸口叫嚷气闷。
皇上派了几拨御医来诊治,什么人参鹿茸、雪莲灵芝,名贵药材像是流水一般赐给幼弟。诚王府自己底子也厚,自然不缺良药材料。
然而,苦药汁子喝了一碗又一碗,针灸、推拿各式办法一一试过,诚王的喘疾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去不了根。
其中年岁较长、官位较大的一位御医,实在耐不住诚王妃追问,斟酌着言语解释说,王爷病根在于肥胖,五脏六腑为甘脂沃肉所裹,气息自然流转不畅,要是能够减重五分,也许喘疾能好。
顾采薇自然对父王的病上心,日常床边照料、陪伴、逗趣不提。
自己更是孜孜不倦、翻看医书,甚至冷落了儒家学问,每逢御医前来诊脉,也必是在场旁听的。
听了这番话,她心中暗暗翻译,就是说父王的内脏都被脂肪包裹起来,尤其是肺部,所以压力太大,进出气就大受影响。
减重五分,其实就是要减去一半的体重,顾采薇目测,父王现在说不定有二百二十几斤重,要减肥到一百出头,谈何容易。
顾采薇和诚王妃相对叹气,母女俩不约而同,时常苦劝诚王少吃肉食,多多走动。
除了雷打不动的每半月到柳祭酒家中拜访求学,以及每日晨午指点柳庭璋辨析经义、开笔写文、布置作业外,顾采薇其他时间都耗在父王身边,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基本不出门参与京城豪门之间的各式聚会,自然听到的逸闻八卦少了许多,对于每年都要被挂在众人嘴边的立储之争,只觉翻来覆去都被皇伯伯掌握在手,不过是小打小闹,关键还是看帝心所属,因此懒得关注动态时事。
所以,后来发生的风波才让顾采薇觉得如同惊天霹雳。
顾信婚事因着诚王疾病的隐忧,被提前了,孟州彭家十分配合,趁着十一月,河水还没上冻,就将姑娘送上京城待嫁。
十一月里,诚王府长孙女顾珍满周岁,到了腊月,顾采薇多了个二嫂嫂。
诚王妃带着世子妃张氏忙碌操持各项府中事务,顾采薇则专心陪伴父王,不知不觉间,迎来了务丰二十一年。
第40章
务丰二十一年,柳庭璋十四岁,顾采薇十一岁。三月十五两人共同生辰那日,相互纸上祝贺了一番。
流光容易把人抛,从他定下十六岁要参加乡试之后到如今,大半年时光,柳庭璋在卫夫子指教下,学着写起承转合的阐述儒家经义的文章。
流程一般是听任夫子出题,如“小论克己复礼”、“何谓天人合一”、“试解君轻民重”等题目。
他先破题解释,给出定义,然后旁征博引儒家大儒先贤对此做出的论述,点明与相关道理的关系,进行引申,最后给出自己的见解,算是升华,不忘赞叹下儒家教化万民、治理天下的妙用。
从最开始不知如何下笔,到磕磕绊绊勉强成文,到先有腹稿再一挥而就,柳庭璋如同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地吸收消化着夫子的点评,校正、提升自己。
——
到了这年五月,端午佳节,春耕已罢,夏忙未至,息县知县闲来无事,召集县中秀才开宴考较。
在县城外有名的山坡背荫处,风光宜人,景色秀美,本就是县里众人闲暇游玩的好去处。
今日衙役们驱赶闲人,围起路障,圈出整山,专为知县雅兴服务。
随着山势高低,摆放下多处小方几,秀才们到场约五六十人,错落有致,两三人一桌,席地而坐在锦垫上。
知县坐在坡顶凉亭中,遥遥举杯,邀众人同饮,共贺佳节。
虽是正午时分,前几日息县雨势不停,今日太阳也被云层半遮半掩,光芒敛起不少,他们一群人又在山的阴面,倒也不热。
柳庭璋独自前来赴宴,秦秀才自认老迈,没来凑这份热闹,与老妻孟氏两人在家分食粽子。
知县对柳庭璋印象极好,特地将他叫到近前,细问学习进展,要来他的新近习作观摩。
知县本想着少年秀才难得,而且他又是私塾夫子,身份特别,便如此看重作态,也显得自己治下有方、教化有成而已。
不过柳庭璋家境出身,他已经尽知,想着少年家中没什么底蕴,可能就停留在熟背四书五经的阶段了。
因此,知县拿到柳庭璋写就的文章,并没有什么期待,准备随意瞄瞄,顺口夸赞几句便作罢。
柳庭璋之文,不过二百余字,离乡试要求的五百字上下还有差距。
但是该文言之有物,条理分明,结构紧凑,言辞犀利,一看之下,知县竟然看住了。
离知县较近的几桌,坐着若干位县中大户人家的子弟秀才。
他们本来在相互闲谈风月,余光时刻关注着知县,其中有人已被叫到凉亭单独聊过,有人正等着垂青。
知县叫了柳庭璋上来,大家倒是不以为异,秦家私塾虽然有些名气,也就是在平头百姓间,他们这些人是不屑一顾的,都是由家中长辈手把手教导而成。所以对柳庭璋的印象不过就是聪明幸运的穷小子而已。
没想到,知县拿着少年呈上的文章反复诵读,频频点头,很是欣赏的样子。
有人按耐不住,向着上方拱手,试探说道:“知县大人,晚生冒昧,不知柳秀才的文章是何等锦绣,可否让晚生也开开眼?”
知县调转目光,扫视一圈这几个自视甚高的名门子弟,先不让柳庭璋退下,拍拍少年肩头,让他一侧侍立,然后微笑着回应道:“各位都是县里的有学之士,本县权且出个题目,大家轮流论述一番,也算风雅,如何?”
众人巴不得有这样的表现机会,纷纷点头。
柳庭璋随同知县一起,站在坡顶,俯视众人。他倒是规规矩矩束手,低头侧站着,墨色长袍的两片衣角被风撩动,前后纷飞,越发显得少年不动如山,沉稳大气。
不过他心下也好奇,知县会考问大家什么问题,他凝神静气一同等着。
知县提声,遍问周围:“一言以兴邦,何解?”
柳庭璋闻言一愣,这正是知县背在身后的双手交握着的纸张,他刚递交的文章题目!
他有些懂得知县深意,心中更有底气,姿势都不那么紧绷,肩颈不为人知的放松了几分,更加安心细听比他年长、比他早考中、比他多学几年的秀才们的高论。
知县所出题目并不刁钻,青年、壮年秀才们跃跃欲试,轮流出言,有的人长篇大论,说了两盏茶时间,有的试图言简意赅,三五句即止。
总共八人进行了论述,完毕之后,知县并无点评,只是将柳庭璋文章递出,让他们传阅。
众人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几句后,派代表从知县手中,恭敬接过他们眼中毛头小子的习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开始浏览这同题文章。
八人所述,林林总总,各个角度,并无新奇,无非是“圣人立德立言立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刀笔如锋,锐胜千军万马”等观点,都能在柳庭璋文章中找到对应。
不仅如此,这文章还能出其不意,翻转写出独特观点,却又契合儒家正统,让众人猛一看觉得像是奇峰异转,细一咂摸,却能得到不少启发。
随着反复咀嚼柳庭璋观点,骄傲秀才们的眼神都变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他们好歹算是息县最饱学的一批人才,自然认得出文章好坏。
这篇柳庭璋的习作,固然有篇幅不长、援引不够等问题。然而其中蕴含的儒家基础,相当扎实。
看来,柳庭璋之才学横溢,远超他们之前固有认知。假以时日,文章一定会写得更加得心应手,其人未来发展,自然可期。
当此之时,结交少年,远比得罪他要有益的多。更何况知县态度都显露的明明白白。大户子弟们转脸也都自如,纷纷夸赞起柳庭璋后起之秀来。
柳庭璋难得不骄不躁,声音虽然嘶哑,与前辈们应对得当,谦虚有加,却并非一味妄自菲薄,让好几个爱才惜才的秀才子弟,真的起了提携交好之心。
经此一宴,务丰二十年的秀才榜首柳庭璋,声名一时鹊起,之后有多位大户秀才向他抛出橄榄枝,引以为同辈中人,乃至本家举人们也与他写文相应和,渐渐的,柳庭璋真的融入了本县文人圈子。
他暗自归功于卫夫子,越发觉得夫子学问深厚、人所共认,自己眼下的光彩,完全是夫子带给他的。
柳庭璋写出文人相和相酬的景况和自己的喜悦心情,夫子鼓励说,随着他考乡试中举人,将来再参加会试,天地会越发广博,接触的人也会有愿意提携后进晚辈的。
如此美妙的前景,自然令柳庭璋钻研学问更加起劲。
只可惜,过了正月,夫子就说家中生变,近期会繁忙不已。
从四月开始,每半月才能进一趟书斋,集中点评一次柳庭璋文章。让柳庭璋有什么学问上的疑惑,攒在一起发问。
柳庭璋出于关切,问过夫子出了何事,可有什么他能效劳之处。夫子起初不答,生辰前后,凌乱笔迹问他,是否了解喘疾。
市井中人,哪里会有任何身体不适就去看诊的呢?毕竟寻医问药都需钱财和精力,因此,应对一些常见的头疼脑热症候,往往口口流传着各种偏方、土办法。
柳庭璋没有追问是夫子身边的谁患了喘疾,好像太过刨根问底,他只是在私塾教课之余,走街串巷,访邻会友,留意着有无对症方药,然后一有所得,就细细写给夫子看。
一段时日下来,柳庭璋居然打听到了不少民间妙方,有些荒谬不经,但是也有些用料随处可得,确实能治疗病症。他深深感到记录和流传下来的必要。
待他日后功成名就,不忘着手继续收集这些土办法、与御医商量着编纂成书。
不仅流传于仕林和杏林,民间也多有收藏柳相此书,算是一件功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