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霍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柔软如棉的架子床里,识书正关切看着她,为她轻柔掖紧肩头被角,又转到她脚边检查被褥,絮叨着说:“就听您一迭声地带着哭腔喊三哥,吓奴婢好大一跳。您梦到直郡王怎么了?今儿个可是好日子,灶房早早递话过来,想请您屈尊去看看生辰蛋糕品相是否满意呢。”
方才的心悸心痛,虽然还残存在顾采薇的意识中,不过好歹醒过来了,她很不喜欢那短短的梦境所见。
顾采薇定定神,细声细气接话:“没什么,人家都说梦是反的,我三哥必然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的。什么时辰了,我该起身了。”
她觉得咽喉处有些刺痛,发声又软又哑,几不可闻,不晓得是不是梦中喊破了嗓子,便伸出白嫩左手轻轻按了按喉管。
识书边伺候顾采薇穿家常寝衣,边说起外面天气,奇怪怎么这个时节还下雪,是不是倒春寒等。
识理送上温温的玫瑰花露,顾采薇接过,有些失仪地一口喝下,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些。
在两个大丫鬟轻声议论今日该为郡主如何打扮的背景音中,顾采薇走到窗边,正好看到细雪扑扑簌簌下得绵延不绝。
一时之间勾起方才脑海中不愉的画面记忆,她连忙闭了闭眼,捏捏鼻梁,让自己醒过神来。
她在心中向自己喊话,顾采薇,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最近整天担忧三哥、四哥与大皇子明明暗暗的纠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梦到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三哥好歹是一朝郡王,即将是皇后娘家新婿,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横死宫门。
不过,顾采薇更加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日午宴后,自己要同三哥促膝长谈一番。
二哥惦记着三哥,等着她文字转播,然而毕竟鞭长莫及。四哥唯三哥之命是从,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根本劝不住三哥。大哥更不用指望,老好人、和稀泥,成不了事。
又不能让母妃费心劳神,顾采薇觉得自己对上油滑又执拗的三哥,劝解重任压得肩头发沉。
好容易等到午间开宴,诚王太妃还未到,众儿女先聚齐,顾采薇一门心思直勾勾地盯着顾值,很是明显,顾珍摇头晃脑地埋怨道:“姑姑只看三叔,都不看珍儿了。”
张氏抱过女儿来,打圆场:“三弟镇日忙碌,正月里也难得见面,今日我们都要好好看看你才行,母妃也惦记着你呢。”
顾值向着大嫂点头微笑,又伸手点点顾采薇的鼻头,亲昵地说:“薇薇,今日三哥不出门,让你看个够好不好。是不是有什么私房话等着与三哥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顾采薇一改往日含蓄,当着兄嫂们的面,绷着嗓子却还是软声:“三哥所说没错,我很担心你。午宴后,我去三哥院子里坐一阵子,三哥可欢迎?”
顾值不猜也知道,还是自己近来少在府中、行踪飘忽的缘故,妹妹要谈的,无非是避忌、忍让大皇子。
不过看着顾采薇圆如杏核的剪水双瞳,仿佛藏了千言万语,顾值忍下倦怠,努力扯笑应下:“看来,下午薇薇要给我上课了,三哥自然洗耳恭听。午宴要多吃几口生辰蛋糕,才能对得起妹妹一番心思啊。”
顾采蓟刚准备开口说他下午也要去三哥院落里凑热闹,闻言立刻护食:“我才要多吃几口,这么好吃的点心,薇薇偏说是只有生辰时候吃才有意义,我平时都想念得紧,就等今天呢。”
看向虽然常和三哥形影不离却并没有感染顾值那种紧绷状态的四哥,顾采薇毫不留情吐槽他明明异想天开,刚说过想吃奶油馅元宵,让场面活络起来。
不多时,诚王太妃姗姗来迟入席,被儿女们问起因由,轻描淡写说是到先任诚王灵位前上了注清香,感慨了几句三子生辰,长大成人,没留心耽误了时候。
月常圆人难全,好好的生辰宴席,气氛又瞬间转冷,如同外面刚刚停雪的冰寒天气。
片片雪花虽然停止飞扬,但是影响无处不在,比如从库房翻腾出来摆放在屋中四角的炭盆,紧急调整后拿掉顾珍喜欢的奶冰的菜色,顾采薇被丫鬟们硬塞在怀中的精致暖手炉等。
因此,本该热闹喧腾的生辰佳宴,也就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诚王太妃近来夜里睡不着白日没精神,领头祝贺三子数句,强撑到菜过三巡,便在丫鬟们的扶持下回房。
顾传抱着歪头睡去的女儿顾珍,向三弟致歉后离席。顾采蓟听说三哥在外面淘换到了难得的兵器谱,急不可待拿回自家院落钻研去。
午宴时分已经商议妥当,顾值晚上单独来陪母妃用饭,其他子女不来添乱,免得扰了母妃清静。
张氏留下,指挥下人善后收整,安排晚上母子单叙话用餐的各项准备。
顾值和顾采薇兄妹,并肩闲庭信步,并不多言,一路走到顾值院中正房。
摆好清茶两盏,下人依言告退,走时轻关房门,顿时成了兄妹二人密谈的好去处。
顾采薇轻巧卸去外披的鸭蛋青色兔毛出锋缎子斗篷,露出一袭藕粉色满绣金丝缠枝莲花纹长袄裙,一副头面首饰也是金托粉润珍珠系列,少女窈窕柔美的身姿初初显露,金粉两色相称,猛一看去像是日下芙蓉、尖角小荷。
她安稳坐下,头不摇腰不塌,随手抚平裙角褶皱后,再两手交叠搭在膝头,乖巧之极的模样。
等了三哥片刻,她还是先开口,声音早就不复清晨沙哑,依然软糯悦耳,问话却刁钻难答:“三哥,你近来究竟忙些什么?对于太子之争,你是必然要搅和了么?”
放下送到嘴边的茶盏,顾值长叹一声,沉吟一下,开始剖白心迹:“薇薇,二哥的前车之鉴,过去近三年了。依我看来,咱们兄妹都备受震撼,但是反应不一。大哥是吓破了胆,恨不得躲到大嫂裙后,谁都不要看他找他。”
“三哥!”顾采薇很不赞同,打断了顾值。
顾值不以为然,冷嗤一声,虚点妹妹一下,继续说:“只有你我兄妹二人,说话直白些有什么关系。难得你来听我说话,还不许我说个痛快?”
顾采薇咬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点头,然后摆手做出请对方畅言的示意。
“大哥就是那个样子了。二哥这几年漂泊在外,从来信上看,越发不羁,真是看淡皇权了。采蓟气闷憋在心头,越长越冲动,你我都需要多拦阻他一些。”
顾值不说则已,一开言就长篇大论起来:“至于薇薇,你和我算是看明白皇权阴森恐怖、不讲情分的一面了,对不对?然而在此之上,你选择躲让不掺合,我却想要争他一争。”
顾采薇终于忍不住,插言说道:“可是三哥,你凭什么去争呢?咱们王府连父王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体面热闹都没有了,更是空中楼阁、水中浮月一般,难道不该修养生息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薇薇,你读书多,三哥不信你不懂,只是仗着女儿身就掩耳盗铃了吧。”
顾值苦笑后,毫不留情戳穿顾采薇,“是,我们无权无势,郡王、郡主的虚名更派不上多大用场。但是,大皇子步步紧逼,想让我当马前卒、门下狗,我就要对他俯首帖耳么?哼!当我顾值是这等好欺负的么?”
顾值抒发几句心中愤懑,忽然问妹妹道:“世人都觉得我处境尴尬,薇薇也作如是想吧?”
听到三哥如此自嘲,顾采薇连忙摇头,软声回应道:“我知三哥胸有大志,跟随二皇子矢志不渝,不因婚事动摇。这是我佩服三哥的地方,同时是我想劝说你的初衷。就不能忍让大皇子一时么?等到二皇子四月大婚,就能借岳家之势来帮你抵挡大皇子了吧?”
看到三哥沉重摇头,顾采薇蹙起娟秀柳眉,自己也知,二皇子又不是一日间成为太子,不过是多了个皇子妃,力量积攒尚需时日,他自己还要扛着亲兄长的压力,哪里有余力照顾堂弟顾值?
顾采薇想起三哥所谓“两面不是人”,还不是因为他的岳家,心有所感,迟疑着说:“再不然,三哥隐忍到你自己成亲,母妃和曹家定好迎娶的日子就在八月,曹家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总要帮新婿的吧,到底比你单打独斗强些。”
“曹家?呵。”顾值不屑之意都懒得遮掩,他换了语气说道:“薇薇,大皇子一再步步紧逼,是因为他更清楚二皇子与我先后成亲所带来的力量变化。如今的他,颇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意思,手段下作龌龊,我都没法子跟你说,采蓟也是知道边角而已。不是我一味忍让能度日的。我必然要反击,让大皇子知道,我们诚王一系不是什么软柿子。”
“其间分寸太难以拿捏了吧?三哥你用什么去反击?”顾采薇担忧得身子前倾,语气急促地抬高,生怕顾值不理智,准备着与大皇子鱼死网破。
“薇薇啊薇薇,你哪里都好,从小聪慧灵透,我还记得你年幼时分,曾经当着父王母妃,一语点醒我,说雷霆雨露皆系于皇上一念之间,对我影响至深。”
顾值轻轻拍拍妹妹柔嫩手背,终于吐露对顾采薇的深层次看法:“但是,你作为我们都疼宠的小妹妹,本该无忧无虑、娇憨天真地长大,却总是担忧这个哥哥、那个哥哥,你是在心底将自己当成长姐了么?
还有,你好像活在什么壳子套子里,自己给自己加了包袱①,时刻包裹着、含着、端着,甚至怯生生的,好像只有读书时分才是真实的你。父王曾说你读书不点而通,定有宿慧,先天带智。这让三哥困惑许久了。为何会如此呢?”
顾采薇一时语塞,不敢继续直视顾值,微微偏过头去,甚至为了掩饰张皇,端起手边白瓷茶盏匆匆喝水,没想到兄妹聊了许久,茶都凉透了,只留下满口苦意。
她一直以为,自己胎穿过来后适应得很好,隐约还带着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
原来三哥早就默默观察她、发觉不对了,只是不点破而已。
想必今日若不是她执意劝阻三哥,顾值也不会与她推心置腹地说起。
顾值并不一定要等个确定的答案,他体贴收束话题:“总之,薇薇你放心,三哥心里有数,足能够应付大皇子,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万事有哥哥们呢。”
依然留有三分迟疑三分担忧,半晌深谈没有取得她想要的成效,然而三哥话已至此,顾采薇再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再祝福顾值生辰一句,就势告辞,款款起身离去。
——
正月十八傍晚时分,月亮正从圆转缺,挂上树梢藏于枝桠间。
信郑重向秦秀才、孟氏辞别,他明日就离开息县,再到邻近各州游荡说书了。
二老并未强留,只是欢迎信有空就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相互温暖陪伴,他们甚至在心底,暗暗将曾为天潢贵胄的信看作另一个儿子,只是不敢说破而已。
信也喜欢柳家小院温馨家常氛围,连连应承,嘴甜地哄逗,让二老笑到合不拢嘴。
饭后,柳庭璋带着信回自己书房,等着顾采薇的消息,不忘抱胸调侃:“信二哥,依我看,你成了我家爹娘的新宠,我这个亲儿子都要靠边站了。”
“叫什么信二哥,柳举人原先一口一个信先生,多知礼多温文,怎么悄无声息改了口?”
信总觉得柳庭璋告知自己那段师徒奇缘后,在若有若无地拉紧距离,称呼变化就是其中一例,他挑眉试图纠正。
“不要在意些许细节,按辈分说,你是我夫子的二哥,恩师如父,我称呼你二伯都可以,但是信先生愿意应么?”柳庭璋不慌不忙抛出另一个选项,如愿看到信跳脚。
“珍儿才叫我叔呢,我年方弱冠,不敢接你这般大小的侄儿,你明明与我三弟同龄,叫二哥就二哥吧。但是不许对我家薇薇,有什么非分之想。”信忍痛应下,警告话语却色厉内荏。
因为下一句他就有求于人,催促道:“薇薇来信儿了没有?我家三弟今日生辰,府中热闹不?”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转眼之间过了将近两个月,从天气反常飘雪的正月十八到了春意正浓的三月十五,恰是诚王府的龙凤胎顾采蓟、顾采薇的十四岁生辰。
秾桃艳李次第开,嫩柳老槐尽绽绿,春日里万物生发,人们总算觉得舒展,相互办宴赴宴变多,豪门贵胄的八卦轶事传得越发广泛而迅速。
本来,四月里,二皇子要风光迎娶当朝硕果仅存的异姓国公家嫡孙女是最大的新闻。
毕竟一来是四年前的圣上指婚,同时指婚的大皇子夫妇连孩子都生两个了。
二是妻大夫小,相差两岁,在贵族圈里颇为少见,众人都伸长脖子要看二皇子如何待妻呢。
三则,这档子婚事对于太子之位的归属,仿佛是定锤之音。
众人不敢多议论,往往意在言外、以目示意。但是都认为二皇子婚后将如虎添翼,当储君更加名正言顺了。
然而,异军突起一般,诚王府的直郡王近来明火执仗地与大皇子对上了,成为人们更大的谈资。
直郡王不愧是年轻人,肆意汪洋,毫不客气,公开在经营方面,将大皇子手下人经营的一些京城商铺挤兑地关闭歇业,摧枯拉朽,干脆利落,一下子吸引了各路有心人的注意。
更有甚者,直郡王与大皇子两人的车架有一次在街市上相遇,按照惯例和礼仪,都是大家礼让皇子的。
但是直郡王这次就是不露面、不绕道、不回避,就那么直愣愣地挡在路当间,像是无声对峙,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