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小玉通风报信了。崔呈衍可怜巴巴地看着温良:“良良,你生气了,你都不叫我名字了。”
以前的崔呈衍从不觉得“崔小公子”这名号能刺耳——毕竟在青州城中,他没“傻”之前,人人见了他,不都得尊他一声崔小公子?可自从在这土匪窝里走了一遭之后,这称呼就莫名其妙变了味。柳无言那厮暂且不提,怎么叶孤云和巫雪也开始拿这称呼来调侃他了?
肯定都是被良良带坏了,崔呈衍心想。
“我有什么好气的?”温良不接他的茬。“这可是你的家人,你娘和你奶奶,下山之前某人怎么这么信誓旦旦?现在呢?还自信不?”
崔呈衍十分怀疑温良是不是和巫雪串通好了,一个劲地都在挤兑他。
难道这真是他以前过于自信犯下的错?
“良良,此言差矣。”崔呈衍说。“人无完人,君子亦如此。这点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温良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在问,然后呢?
“崔员外明日……哦不,过了子时,已经是今日了。”温良说,“你爹就要回来了,你这是打算还要再气死一个吗?”
崔呈衍可以肯定,叶孤云和巫雪不仅是被良良带坏了,而且良良还被巫雪带坏了,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戳他痛脚。
“良良……”崔呈衍故意伤心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哀怨道。“你变了,你跟景言和清安一样,只想看我的笑话。”
温良差点被气呛着,他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嫌弃道:“先前好心提醒你不听,现在计划行不通,难道还不变招吗?万一你家留不下我怎么办?先声明,钱可一分都不能少,我尽力了,剩下的都是你的问题了。”
不愧是用钱拴住的媳妇,满眼都是钱。
崔呈衍在心里怨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转念一想,温良这么紧张他的家人,那四舍五入就是很喜欢他了。
“良良,你放心。”崔呈衍趁温良不注意的时候,绕到了他的身边,冷不丁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也就是说,我还有两个时辰来解决这个问题。”
温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无奈道:“两个时辰……那你慢慢想,我先去睡了。”
本来因为牵挂崔老夫人的病情而睡不着的温良,在跟崔呈衍说了几句话之后,竟神奇般地犯困了,打哈欠的时候都快浸出泪花了。
崔呈衍学着温良打哈欠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跟在他身后,“良良,我也困了。”
“困就回去睡觉。”温良这话说的毫不留情。“大少爷你快走吧,明天被人看见了你娘和你奶奶又该气死了。”
虽然是温良自己主动开的门,但那也是因为他知道现在这会肯定没人看见,所以他才敢这么做。若是真让下人撞见崔呈衍从他房间里出来……他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他就不叫温良!
温良忘不了崔夫人最后看他那眼神,就跟看祸国殃民的小妖精一样!
从小就是大娘杀手的温良哪儿受过这等委屈,以前在城北的时候,多少卖菜的大娘都乐呵呵地愿意多送他点小菜,还夸他一表人才想拐回家当儿子养呢!
“喂,我真的要睡了!”见崔呈衍还不走,已经躺平了的温良又忍不住坐起来。“麻烦把灯吹灭,自己麻利地关上门,别老看着我,瘆得慌。”
煤油灯里的煤油快燃完了,光线愈渐昏暗。崔呈衍直勾勾地看着他,像尊蜡像似的。
说来也奇怪,上床之后又没那么困了。被人盯着看不舒服,温良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就开始数星星。
崔呈衍还在他床边,看着他。
被人灼热注视着,谁能睡得着!
“别看了!滚回去睡觉!”
温良的暴躁与崔呈衍的弱小可怜形成鲜明对比。
崔呈衍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小声道:“院子锁门了,我就在这看着良良睡觉。”
院子锁门难道不会叫小玉起来开门吗!哎等等,崔呈衍的院子什么时候锁过门?他那会深更半夜跑路都能原路摸回去,再不行就翻墙啊……
……
辗转反侧,温良怂了。
“行吧,给你让个地。”温良闭着眼睛往里面挪了挪。“睡相老实点,天一亮赶紧给我滚蛋。”
崔呈衍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爬上了床。
看来良良还是没记住,心太软是很容易吃亏的。
崔呈衍看着温良的侧脸,笑出了小虎牙。
“再看我把你踢下去。”温良翻了个身,留给崔呈衍一个背影。“睡觉。”
☆
崔员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人还没缓过神,就遭遇了接二连三的“惊喜”。
儿子毫发未伤地从土匪窝回来了,甚好。
儿子的傻病好了,好上加好。
只是……夫人和老娘怎么都不开心?夫人怎么还把自己关祠堂说要向祖宗谢罪?老娘一向身子骨比牛还强壮,怎么突然说昏倒就昏倒了?
“三弟,你回来就好了。”崔大爷言简意赅地叙述完来龙去脉。“情况就是这样,当初是我们看走眼,竟不小心让阿衍娶了个男妻。”
崔大爷这话,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好家伙,冲喜是他们撺掇的,媳妇也是他们找的,现在儿媳妇由男变女,倒成了别人的错了?
崔员外到底是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愣是在这多重打击下挺了过来。他看望过老娘,安抚好夫人,立马就开始着手处理儿子娶男妻这件事。
崔呈衍在温良的搀扶下,一脸病容地出现在了崔员外的面前。
“爹,孩儿不孝,请您惩罚。”
说罢,便一个扑通跪在了地上,还咳嗽起来。
本来崔员外还想兴师问罪,可瞧见儿子都这样了,也顾不得责怪,抓住边上的丫鬟就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
小玉也很懵逼:“回老爷……我、我不知道啊!”
一夜之间,崔呈衍就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郎,蜕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难不成少奶奶真是个狐媚子?小玉想起今早的一些传闻——下人们看见崔呈衍从厢房中出来,都在笑呢。
“咳咳……爹……”崔呈衍咳嗽声很大,脸色也很憔悴。“都说母子连心,娘不高兴,我这个做儿子的也难……高兴……”
“可、可是……我心悦他,就像爹和娘一样,此生再也容、容不下……别、别的人……”
“爹……还望、成、成全……”
崔员外强大的心脏让他没有当场昏厥,他稳了稳心神,忍住对儿子的关心,问道:“这就是你要娶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温良身上,崔呈衍一边跪着,一边重重点头:“是。”
蜡黄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神却是异常坚定,一点也看不出演戏的痕迹。
温良低着头,在接受崔员外考量的同时,也在忍笑——
崔小公子这演技,不去跟柳无言同台竞技也是可惜了。
第74章 谁才是演技派?
崔员外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他儿子的圈套中,还以为崔呈衍真是为了娶男妻一病不起。
思前想后,辗转踱步,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夹在夫人和儿子中间的老爹,崔员外表示自己真的很难做。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叫小玉:“去把夫人请来。”
小玉应声而去,崔大爷和崔二爷坐在一边,紧张地观察崔员外的表情。
其实,崔呈衍病了这几年,崔员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原先觉得自己这儿子是天之骄子,栋梁之材,就等着他一飞冲天,大展宏图。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儿子病了,娘和媳妇也跟着病了,两个哥哥又是不中用的,他要是再不坚强起来,崔家就要散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崔员外才觉得,一家人整整齐齐,和和美美,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功名利禄,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无伤大雅。
若是阿衍执意要娶男妻,他其实也没什么意见——想当初崔员外也是穷小子一个,但他肯拼肯干,在崔夫人娘家做工的时候受到崔夫人的另眼相待。崔夫人陪着他白手起家,逐步走到今天。
崔员外最不屑门第之见,在他看来,人品好最重要。
阿衍身边这位年轻人,除了是个男子之外,其他的,在崔员外看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阿衍病了,真情实意的关心写在脸上,留在心底。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这个儿子他最清楚, 心里认定的东西,十头牛也拉不回。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
崔员外的声音蓦然响起,温良这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温良便如实相告,告诉崔员外,他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妹妹,而这唯一的妹妹,则是崔府原本定下的冲喜新娘,温欣。
听到温欣的名字,崔员外蹙眉。
阿衍的婚事,是他两位哥哥一手协办的。当初崔员外也担心,这温秀才家的闺女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阿衍,没想到……果真被他料中了。
不是真哑巴,却是假新娘。崔员外看向崔大爷,崔大爷虽然心虚,但仍然摆摆手,装作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模样。
这时,崔夫人也到了。
尽管走进堂屋之前,她还打定主意不理崔呈衍。
可就在进门那一刹,崔夫人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崔呈衍,咳嗽声不断,坚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哪有娘不疼儿子的?怄气归怄气,她也不希望崔呈衍有事啊。
“阿衍!这是怎么了?!”
故意做出的面无表情再也绷不住,关切之意不可控制地爬上脸庞。崔夫人心急如焚,快步走向崔呈衍:“可是夜里着了凉?还是病好的后遗症?巫大夫看过没有?怎么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这么多……”
崔呈衍由温良扶着,虚弱地握住了崔夫人的手,安慰她:“娘……我、我没事……你、没事、就、就好了……”
昨日还声如洪钟,今日就气若游丝了。爱子心切的崔夫人完全没想过这一切可能是崔呈衍设下的局,顿时心疼起来:“好孩子!病了就好好休息!快,小玉,去请巫大夫!怎么能跪在这呢?老爷,儿子是犯了什么错不能好好说?一定得跪着才能说话?”
面对夫人的质问,崔员外一时语塞。
为何说得好像他错了一样!这阿衍是自己要跪的,怎么能赖他呢?
“阿衍是夫人你的心头肉,我怎敢让他跪着?”崔员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小子从小到大都坑爹。”
“他跪你便让他跪?不知道拦着吗?”崔夫人想扶起崔呈衍,可被后者坚定拒绝。
“娘……我、我真没事!”崔呈衍宽慰似的笑了笑。“别、别怪爹!”
家庭矛盾一触即发。
只不过,本来的罪人是一意孤行要娶男妻的崔呈衍,现在的讨伐对象却成了不拦着崔呈衍的崔员外。
崔员外心里苦,这夫人与儿子之间的夹心肉,真不好当。
崔大爷见状,赶紧劝道:“三弟妹,三弟也不是有意的。阿衍是个孝顺孩子,他对你们可谓是一片真心,连我都忍不住想起了我那在外为官的阿律。这么多年只有家书寄回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崔大爷和赵氏的儿子,崔呈律,是大房的唯一能拿出来抗争的骄傲。他长崔呈衍七岁,小时候也曾受过岑夫子的夸奖。后来中了进士,便一直在外为官,很少回来。
崔呈律这个名字很少在崔家被提及,大约是不想让大房一家伤心吧。
崔夫人想起,崔呈律离家的时候似乎还比崔呈衍小点。
儿行千里母担忧,幸好,她的阿衍还在她身边。
“哎……”崔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都是孽缘。”
要是她不病急乱投医,信那劳什子的冲喜,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崔呈衍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在想什么,她这个做娘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崔夫人自问不是话本故事里的恶毒婆婆,没有棒打鸳鸯的奇怪癖好。
温良这个孩子,品性是极好的,她看得出来,两个孩子对彼此都有情,不然也不可能到现在还紧牵着手,丝毫不肯放开。
“夫人……”崔员外在叫她。“你别这样。”
崔员外怕她关心过头,再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崔二爷也适时插了句话:“是啊,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商量么?都僵在那干啥呢?来人啊,快把少爷扶起来,三弟妹你也别站着了,快坐下吧。”
崔呈衍却是怎么都不肯起来,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崔夫人:“望、望娘……成、成全!”
说完,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嘴唇竟没有一丝血色。
温良虽然知道他在演戏,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被他带入到情境中去。
“子行!你吐血了!”他失声叫道。
手帕上赫然出现的,是一团鲜红的血。
众人都大惊失色,崔夫人尤其为甚。
温良一把抓住崔夫人的手,声音都快带上了哭腔:“巫大夫说,子行颅内淤血刚散,不能受刺激。崔夫人,您别再逼他了!我、我走没关系!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青州城!你们对外可以说‘温欣’在土匪窝死了,这样崔家的声誉绝对不会受损……”
多好的孩子啊,为了阿衍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还考虑到了崔家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