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呈衍趴在木桶边,笑眯眯地看着温良:“这个回答……对么?”
对,简直太对了。
可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可疑。
崔五岁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虽是傻人傻语,却总能无意中扰乱他的心绪。
而像这样充分的回答……
温良拿帕子的动作一顿,他凝神望着崔呈衍,蹙眉:“老实交代,谁教你这样说的?”
他绝不相信以崔呈衍现在的状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定是有人教唆!
崔呈衍面上的淡定果然没维持多久,就被眼底漫过的困惑所取代。
他小声嘀咕:“二丫姐姐明明说……这样回答媳妇会很高兴啊……”
破案了,二丫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真会给他添乱。
温良毫不客气地上手为崔呈衍搓背,力气大得让他哇哇大叫。
“忍着,不用力搓不干净。”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像在报私仇?
崔呈衍觉得自己的背上火辣辣,他委屈极了:“媳妇……”
“装可怜也没有用。”温良大义凛然。“叫你不学好。”
“可是!”崔呈衍不甘心地大喊一声,旋即又小声了些。“我是真的知道!”
温良挑眉看着他,一副我就看你怎么瞎编的模样。
崔呈衍凝神细想,脑海中闪过几个画面。
在那想不起的过去中……似乎也有过类似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强忍住头痛的感觉,断断续续地说:“你……欢、欢喜……我、我就欢喜……你、落、落泪……我、我就想、想为你……擦、擦眼泪……”
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滑下,不知是热还是紧张。
“让我……魂牵梦萦……时时刻刻想在一起的人……”
崔呈衍睁开眼睛,从水中转身。
“对不对?”
他得意地望着温良,眸中的笑意肆意张扬。
☆
刹那间一恍神,温良差点以为从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崔小公子回来了。
“媳妇?媳妇?”
得不到预期表扬的崔呈衍不满地叫着他,无情地戳碎了他的幻想。
连巫雪都无法断言何时会好的傻病,又怎能奢望他现在就好呢?
“在呢!”温良连忙回神,用手肘在眼角蹭了蹭,强装镇定。“转过去,还没搓干净。”
崔呈衍被迫转了回去,继续趴在木桶边缘想事情。
媳妇刚才那是……哭了?
难道……他又答错了?
然而,以他有限的心智,着实想不明白缘由。
“媳妇,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犹豫许久,崔呈衍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
巫雪哥哥扎针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
他的意识还清醒,只是睁不开眼睛,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
崔呈衍清楚地听见,巫雪哥哥说,他的病也许明天就好,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若是一辈子都好不了,那媳妇……
他心里泛过一丝酸酸的情绪。
媳妇虽然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但他却总是觉得,媳妇好像……不太喜欢现在的他?
“怎么会这么问呢?”温良为他捏着肩,擦着手臂。“巫雪哥哥医术精湛,一定会把你治好。”
话题被巧妙避开,崔呈衍心中的苦闷更甚。
“可巫雪哥哥也说过!我不一定能好!”
他赌气似的拍开温良的手,挪到了木桶的另一边。
“万一……我好不了……”
一声轻微的啜泣昭显出他此刻的心情。
温良不知他怎的突然就闹起脾气,只得好生哄他:“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可谁又曾想,这一声声的安慰竟触动到崔呈衍心底最不安的情绪,让他不受控制地彻底爆发。
“我好不了了!”他大喊,眼泪却是夺眶而出。
温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会……”他试图安慰,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妥,于是索性闭了嘴。
崔呈衍到底是个孩子,受了委屈自然要宣泄出来。
他带着哭腔,哽咽道:“媳、媳妇……是不是、就……不、不喜欢我了?”
为何他总觉得,媳妇仿佛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温良没想到崔呈衍竟然会跟过去的自己吃醋,更没想到他会走进死胡同,反过来质疑自己的真心。
真是个心思深沉的熊孩子!
温良叫苦不迭,连忙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就是你,我与你相好,自然就是喜欢你的呀!”
生怕崔呈衍不信,温良还特意绕到他面前,俯下身——
“盖过章的都忘了吗?”
安抚的吻落在崔呈衍的额头上,温良带着温和的笑,望着他:“你说的,盖过章才算数。”
以前他最讨厌崔呈衍总是肆无忌惮地占他便宜,可如今,他却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来换回崔五岁的信任。
被温良亲过的地方,热得发烫。
崔呈衍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么?”
从小多思多疑的熊孩子总是很难轻易地交付信任,尤其是在怀疑过一次之后。
“真的!”温良伸出手,屈起手指。“我们拉勾,再上道保险。”
尾指相勾,拇指相扣。
“骗人的是小狗!”崔呈衍飞快地补充,喜笑颜开。
不愧是崔五岁,难过得突然,高兴得也突然。
“嗯,我不骗人。”温良唇角含笑,重重点头。“尽人事听天命,你安心养病,治不治得好,你都是我最喜欢的人。”
“嗯!”
崔呈衍乖巧极了,心中的担忧总算放下。
危机解除。
温良笑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营帐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飞奔而来的传令兵声音颇大,连营帐内的温良都能听清楚。
他们对面住的是柳无言,此时能如此焦急找到柳无言的,必定是大事。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北狄人突破了树林里的陷阱!正趁着夜色往我们的营地攻来!”
第113章 巫大夫有情敌了
柳无言听后,脸色骤变。
他所布的机关术虽然赶不上叶孤云,但也绝不是短时间内说破就破。
“粮草!护好粮草!”电光石火间,柳无言就猜到了北狄人的真正意图,他大喊道:“突破陷阱只是障眼法!趁乱偷袭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机关术的范围不小,就算苏巧儿再厉害,也不可能带着大批人马绝地突围。
如此看来,北狄人这番行为不过是想动摇他们的军心,然后趁着夜色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慕远枢也在柳无言的帐中,他皱眉:“传令下去,速速探查粮仓的情况。”
北狄人三番两次过来滋扰,已经让他们退无可退,若是粮草再出问题,能坚持几天都成问题。
传令兵还未走远,就见另一个身着铠甲的小兵一路焦急奔来。
“报!粮仓遇袭!左副官已调兵去阻!”
柳无言与慕远枢相互看了一眼,柳无言当机立断:“殿下!我去瞭望台查探树林的情况!门口我来守!”
机关术由他一手布下,出了问题也当由他承担。
“黑衣人人数众多!左副官请求支援!”
看来这次北狄人是下了血本,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慕远枢不再多说,只一点头,就随传令兵而去。
这一夜,注定兵荒马乱。
柳无言和叶孤云登上瞭望台,果不其然,西北方位出现缺口。
“人便是从那来的。”叶孤云指着道。“你的生门布置得不够隐蔽,被破是自然。”
柳无言没有否认,只是问:“现在该如何?”
机关绝学的巧妙就在于扭转乾坤。
被破的机关术并非绝无用处,只要稍加改动,就又成了新的局。
叶孤云微微一笑,眸中满是自信。
“这,还有这。”他在空中指了两处,“皆往东南方移动三棵树的距离。”
柳无言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对应着找到他所说的位置。
此处布置的是肉眼难以察觉的铁丝线,在夜幕中与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精通机关术的人通过,一定会被削掉脑袋。
“妙极!”柳无言拍手称赞。“如此一来,生门变死门,入局者死!”
只要堵上缺口,入局的北狄人就插翅难飞!
“事不宜迟,我去做吧。”叶孤云点头,完全不见他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也正好去会会小师弟。”
他前脚刚到,后脚就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
他那清冷性子的小师弟,到底想干什么?
☆
变阵宜快不宜慢,叶孤云谢绝掉柳无言的好意,直接踩着轻功赶到了要改动的地方。
“师兄,别来无恙。”
苏巧儿站在树下,似乎等候多时。
柳无言布下的铁丝线早已被除下,散乱地堆在一旁。
“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孤云不与他啰嗦,单刀直入:“为什么要帮北狄?”
别人或许不了解苏巧儿,但叶孤云好歹也在天机门与他一起长大。对于苏相这个便宜爹,苏巧儿可是从未有过好感。
什么父子之情,通通都是狗屁!苏巧儿的娘在乡下等了苏相一辈子,却只等来了负心汉的一纸休书。苏巧儿长到七岁,才被接回相府。
天机门与大齐皇室有瓜葛的确不假,苏相需要一枚精通机关术的棋子为他所用——相传太祖皇帝曾留下藏宝图在天机门,而首任天机门的门主,正是太祖皇帝的亲兄弟。
叶孤云是现任门主的嫡传弟子,虽然小时候顽皮了点,但天资是一等一的好。苏巧儿不遑多让,别看他男生女相,心思却异常细腻,最适合做这精细活。
“能有与师兄一较高下的机会,为什么不帮呢?”苏巧儿弯起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我只不过是想与师兄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好让他们这帮不开眼的弟子们知道——”
“谁才是天机门真正的接班人。”
苏巧儿的话,让叶孤云哑口无言。
近些年,老门主身体抱恙,已有寻找新门主的打算。其中,叶孤云天资最高,资历最深,理应成为下一任门主的候选人。可他在年少贪玩的时候误中进士,入主庙堂,已破了天机门的门规,便不再有资格。
“这不可能!”叶孤云大喊。“你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他若传位于你,有谁不服!”
天机门是众所周知的佛系门派,门内上下一派祥和,从未有过因妒生恨的情况。
苏巧儿冷笑道:“当初你一走了之,师父可是伤心了许久。他老人家经常对着你做的木人唉声叹气,怪你不肯留下。”
“无论我做多少个更精致更灵活的木人,师父都不曾多看一眼。”
“就连师兄弟们也常说,若是你在……”
苏巧儿的眼中泛过一丝戾气,他一巴掌拍在树干上,震落树叶纷纷。
“师兄,时至今日,你还觉得这场比试无关紧要么?”他笑了,却如同冬日的湖面般冰冷。“若是平常,你定会想方设法避开这场比试。可现在,我在北狄,你在大齐,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是不得不比!”
苏巧儿所言真切,字字珠玑。
以叶孤云的懒散,非必要的比试他嫌麻烦。那劳什子门主,谁爱当谁当,小师弟那么有天赋,他当门主肯定能将天机门发扬光大。
可是……
“为什么……”叶孤云的眸中流露出难得的情绪,他不明白为何数年不见的小师弟会选择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而且原因竟是这样的荒谬可笑!
还记得当初下山历练的时候,那些师兄弟们都来送他。小师弟不合群,只远远地站在一旁。
叶孤云却是主动走到他面前,拍着胸脯向他保证。等他将来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就回来接小师弟去吃香喝辣!
别的师兄弟听了还酸他,“师兄,你莫夸海口。万一到时候在外面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来,那可就打脸咯!”
“我以为……众多师兄弟中,你与我感情最深。”叶孤云沉着脸,看不出表情。“可我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大的阴影。”
老门主比叶孤云还贪玩,经常把教导小师弟的任务交给他。
而叶孤云也不是什么靠谱的师兄,为了能溜去对面神医谷找巫雪玩,就总是扔一个做好的机关给苏巧儿,让他自己拆解自己学着做。至于武功那些……心法他就教一遍,剩下的全靠人家自己琢磨。
叶孤云对苏巧儿有着一种舐犊情怀,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以身犯险,更不能让天机门的名誉受损!
“收手吧,小师弟。”叶孤云仍不死心地劝道。“不要帮北狄人,我跟你比。”
不就是帮小师弟重拾自信么?要他输还不简单?
可苏巧儿却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嗤笑着摇头。
“不加大筹码,你根本不会认真。”他说着,笑得很是讽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机门的规矩是不问朝事,我若掺和其中,就必定会与师门脱离关系——就像你一样。”
这么多年来,叶孤云的另一身份始终没人提起,便是因为,早在他入朝为官的时候,天机门的叶孤云,就已成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