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泗几乎嘶声力竭,而听他提起胡彦,胡九彰脸上显然闪过一丝震动。
“呵……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你信我!”
胡九彰脸上带着冷笑,可张泗的神情却异常笃定。
“我给你钱,我让你当官!六部正八品,一千两银子就能捐出一个来,我给你出钱!你若想做禁军十六卫,我找人帮你疏通关系,我定叫你在长安城过得风光!”
张泗这一番话说得过于激奋,以至于他伤口中不断有血涌出来,直叫他一双按在胸前的花白手掌也沾满了血光。
六部,正八品?
这些胡九彰之前从未想过,他更未想过在他们大唐,居然也能靠钱,捐一个官出来。这里可是长安城,是帝国的命脉!
胡九彰的一丝犹豫被张泗捕捉,他连忙向前爬出些许。
“胡九彰,九彰兄弟,不信你问陈帅,一千两,正八品;一千五百两,礼部从七品!在长安城,没什么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你说你要做什么官,我出钱!”
张泗这呕血之言是何等豪迈,胡九彰瞧了瞧眼前满身是血的莽汉,接着又瞧向陈番。
陈番一直站在角落中,胡九彰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他能借着那清冷的月光,看到陈番微微的颔首。
“只要有钱……在长安城,什么都买得到。”
陈番低声念了句。
胡九彰脸上却已然从不屑转成了错愣。
倘若官都可以用钱来买,那胡彦十几年寒窗苦读又是为了什么?拼死拼活的给他攒了五十两银子用作上京干谒的花销,可在长安,一个八品官居然能卖出千两白银来,五十两能干什么?恐怕连打点吃喝都不足够吧?
“九彰兄弟,你信我,只要你今天留我一命,以后我张泗随你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张泗嘶哑的声音在胡九彰耳边响起,那一刻他的脑中是茫然,也是混乱的。他睁大了眼看向匍匐在地的张泗,张泗胸口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他的脸因为失血而变得煞白,好似厉鬼般。
“张泗……这些话,你还是留去说给阎王爷听吧。我胡九彰是兵,是陇右的唐兵!”
胡九彰面上已是一层死灰。他利落挥动手中横刀,霎时间,一道银光闪过,张泗的头颅已然皮球似的从脖颈上分了家,一路滚到房间内月光无法触及的一角。那莽汉身上的最后一分力也随之泄尽,他倒在胡九彰面前,鲜血溅了胡九彰一脸,那血还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味道。
“九彰,你真没动过心?”
陈番从角落中走来,他把胡九彰手中的横刀抽走,又就着自己的中衣衣袖,俯身擦去胡九彰脸上的血污。
但胡九彰未看陈番,他只盯着张泗头颅滚落的方向,看那角落中晦暗不明的阴影。
“陈大哥,我是我,长安是长安……”
第23章 一别长安
恐怕无论是陈番还是胡九彰,都不曾想过,张泗竟然会死得这样快。在胡九彰的想象中,杀死张泗,应当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可张泗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所能感到的,也不过只是弥漫在心的茫然与困惑。
深夜,染血的房间中,二人面对这一片狼藉轻声叹息。
“陈大哥,你说如果我弟弟没遇到张泗,他能在长安谋到官吗?”
“这……”
陈番沉吟许久,却始终也想不出一个叫二人都满意的答案来。
“九彰,命数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也是。”
胡九彰没再深究。他瞧着张泗倒下的身躯,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长安,张泗倒了,而胡九彰与长安城,也将不再存有一丝瓜葛。
张泗的尸首,以及那三位受伤的刺客,都被陈番连夜带去了嘉会坊的不良人治所。人虽然是胡九彰杀的,但张泗一方却犯错再先,陈番这次都用不着暗动手脚,尸体直接搁在治所院子里盖好白布,等着明儿一早派人去报肃王府。而至于那三个受伤的“杀手”,可就没有这么好待遇了。陈番手底下的那帮兄弟对着这三人甜枣儿加大棒的一番伺候,临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把这三人教得服服帖帖。
次日,在长安县的公堂上,那三名刺客供认不讳:张泗本是死有余辜,他带头夜闯嘉会坊,杀人不成,反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过在场三人一律供认,杀人者乃长安县不良帅陈番,他为了保护一位伤残的朋友,与张泗在屋中展开械斗,陈帅对张泗屡劝不成后,怒而杀人,于屋中斩下张泗头颅。
至于张泗夜闯陈番私宅,到底是为了杀谁,作证的三人不说,堂上也没人过问。在场的众人就好像有着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似的,都巴望着这个人命案尽快了结,而至于案子背后的实情,不管有没有人刻意隐瞒,都没人想深究。
陈番自己站出来自首,可叫张泗的前“友人”彭县令好好赞赏了一番。长安县的这位彭县令可是个混迹科场的老人儿,知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如今张泗一死,他还管什么往日情面,转头就对着张泗覆着白布的尸首判下了几条不轻不重的罪状:其一,违背宵禁,夜闯里坊私宅;其二,教唆杀人,与人械斗;其三嘛,犯人犯下以上两条罪状,玷污了肃王声誉。此犯本该重罚,但念在犯人已死,便不作发落,由其亲眷友人收敛遗体,带归安葬。
彭县令判决一出,公堂之上众人纷纷叫好。而至于“失手”斩人首级的陈番,为了不叫肃王府派来听审的人面上难堪,彭县令大手一挥,罚了陈番半年的银饷,外加停职反省一月。事后,陈番也十分识趣,长安县的县令县尉,乃至肃王府那边,都一一打点,这事也就算彻底过去了,大家便当这世上不曾存在过张泗这个人一样,日子别提多舒坦。
张泗一案,不过几天时间,便算是了了。胡九彰杀了个人,可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被激起一丝波澜。在陈番家养伤的日子静谧安详,一度竟让胡九彰觉得,自己也能在长安谋得偏安一处。但随着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生了。
当他第一次在陈番的搀扶下,用自己双腿再次支撑起身体时,他控制不住的想起李慕云。那个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友人、恩人,不曾一别,却居然就这么断了联系,以至于胡九彰心里头总觉得欠了他什么。至少人家的救命之恩,总要找机会报答,可眼见着自己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对肃王府这个地方却越发的抗拒了。
寒冬腊月,长安城中下起了雪。雪片鹅毛般的漫天飘落,将整个龙首原上都染上了一片花白。胡九彰拄着个木头拐杖,屋里屋外的踱着步子,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小腿上虽然凹下了几块口,但骨头已经长全。长安城再没有什么事叫他烦心,只唯独一个人,时不时涌上心头,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这一年的除夕,胡九彰也是在陈番家过的。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盛况非凡。可长安城的热闹,跟他们这两个离群索居的单身汉,却好似隔了几重天。休假在家时,陈番就喜欢沽一坛老酒,就着盘五香炒米,跟胡九彰从天亮一直聊到天黑,他们俩总有话可聊,特别是北庭的旧事,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正月初三,陈番家门前的雪堆了三寸厚,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棍,背上行囊,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九彰,这次离了长安,就别再回来了。直接回成州,哪儿也不要再去了。”陈番站在大门前,似是意味深长,“这年头,世道不安生,你如今伤了腿,可别再让自己卷入是非中。”
陈番神色格外郑重,胡九彰倒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只冲着人笑着摆了摆手。
“我明白,陈大哥回吧,我如今经历过这些,已经受了好大的教训,我心里有数。”
胡九彰笑着挥手与陈番作别。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背上背着的行囊,都是陈番出钱为他置办的。陈番的恩情,胡九彰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但离开长安城之前,他还有一个人必须要见。
出了嘉会坊的坊门,胡九彰就朝着胜业坊肃王府的方向去了。长安城的东西两市仍然人头耸动,但街上的商铺却有将近四成都是歇业的。胡九彰倒也没想太多,毕竟这时仍在过年,商铺闭店,也都正常。
胡九彰一路走来,距离胜业坊越近,他心中愈发感慨。几月来,他再没有收到过有关于李慕云的消息,胡九彰虽然心中记挂,可李慕云是什么人啊,世子爷把自己这么个伤兵给忘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就算对方把自己忘了,胡九彰却不会忘了他。
他做了好一番的心里准备,才走上肃王府所在的小街。还是那道后门,还是那个漆黑的门栏。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叩响门扉,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小厮胡九彰瞧着眼熟,脸上刚挤出笑容与之相对,谁知那小厮却骤然冷峻了面容。
“你找谁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呃……”迎上这态度,胡九彰也是见怪不怪了,如今他心中已经不会因此产生任何一丝的起伏。
“劳烦小哥通报。我叫胡九彰,来寻李慕云公子。小哥也该还记得我吧,我是令府李公子的朋友。”
“走走走!我们公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快趁着没人瞧见,赶快走吧!”那小厮说着,脸上竟显出一丝哀求意味,“倘若再不走,我可要叫人赶了,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人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胡九彰也看出来了。这小厮并不是不认识他,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极其抗拒叫胡九彰再入王府。
胡九彰记得此人是李慕云身边的下人,所以他这时的反应,应该也正是李慕云的授意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
“小哥莫急,劳你代我向李公子问声好。李公子的恩情,胡某毕生难忘。”胡九彰说着,冲着那小厮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我不扰你了,这就走,还请小哥代为传话。”
胡九彰说完,也没再去看那小厮面上的神色,他转头便朝着西边快步而去。胡九彰手里拄着拐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虽已经尽力走快,但跟常人比起来,也只是寻常步速。那小厮从府门内探出头,便见着胡九彰摇摇晃晃的身子渐行渐远,而肃王府,也就这样被他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天宝十四年仲冬,就在长安城下了第一场大雪的静谧日子里,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旗下唐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十五万众,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由,起兵反唐。
安禄山军于幽州范阳郡发兵,短短一月间,河北归降,河南失陷,洛阳告急。天宝十四年腊月十二,东都洛阳被占,唐军将领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关,拱卫西都。此时,大唐最精锐的陇右边军尚未回援,但只要能够守住潼关,战局便仍可转还。然,老皇帝听信谗言,圣旨一道,斩将潼关。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定都洛阳,国号大燕。
而这时的长安,尚在一片安乐之中。这城中的寻常百姓,便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蒙蔽了耳目般,不知城外早已经民不聊生,战火屠戮。
胡九彰迈着并不轻快的步子,沿着来时的路,不紧不慢的朝着长安外城郭走。
他将要告别这座旷古烁今的帝王之都,而他不知道的是,此一别后,他将再见不到,如今这气势恢弘,万家灯火的帝都。盛唐之长安,将仅仅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也将永远的,存在于这城内千百万唐人的记忆中……
第24章 嫡子与庶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提这错综复杂的长安城。
其实长安的异状,早在仲冬时节就有所显露,但可惜的是,那时张泗已亡,以至于肃王府这个本就游离在帝国权力中心之外的贵族府邸,对于长安东北边的异常,没有丝毫感知,更不曾设防。
那日李慕云从西市胭脂铺子回到府中,正是晌午,秋日的艳阳仍带有丝丝热度,他没去赵氏的住处,反而先回了自己屋中。但一推开门,李慕云就傻眼了。
他的床铺被下人打理得一尘不染,可床上的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一股子草药味,仍弥漫在空气中。
“胡九彰呢?”
他冷着脸朝着门外小厮沉声开口,外面艳阳高照,李慕云脸上却已然好似阴风怒号。
“被叫……叫王妃请出去了……”
那小厮怕是被李慕云的反应给吓着了,声音都是抖的。也不知李慕云平日里在王府中是如何的声严厉色,他本生得副柔弱的模子,可偏偏他手底下的人,愣是没有一个敢对着他虚应欺瞒的。
“请到哪儿去了?”
李慕云声音压得越低,那小厮便越是惧怕。
“请,请去府外了……”
小厮哈着腰,已经做好了被主人训斥的准备。可李慕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出门便朝着王妃赵氏的屋舍去了。他刚刚买回来的那两盒胭脂也没拿,就搁在屋里进门的小桌上。那木盒上包着赤红赤红的云纹丝绸,不像是被遗弃的,反倒里里外外都透着愤怒。
李慕云找来时,王妃赵氏正在屋子里逗鸟。她这时的心情还不错,毕竟区区一个胡九彰,根本不能影响她分毫。赶走了一个人,回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好像呼吸吃饭一样。所以李慕云推门而入时,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对着门口怒目而视,可一见是李慕云来了,她又连忙改换了脸孔,硬挤出略带歉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