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慕云啊……什么事这么急,竟连门也不敲一下。”
眼看着赵氏换上这副假面,若是以往,李慕云还会与她虚应一番,可现在,他打心底里觉得,即便是表面上不带情绪的虚应,对于这个女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李慕云只要一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的虚弱病痛,乃至于父亲的冷漠与忽视和仕途上的不顺,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他这颗心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倘若他不曾将此人当做是母亲,或许这时还只会恨此人无情,但往日里的李慕云,都是将她真心拿来当母亲侍奉的。被自己的母亲背叛——怕是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了。当时爱得深沉,但此时的恨意却未必就会如那时一般浓重。恨是无力的,再怎么记恨又如何?况且李慕云本就不是个爱记恨的人。他心里头憋着的,不过是满腔的忧愤罢了。
而如今她居然又趁着自己不在,赶走了胡九彰——胡九彰的事,李慕云昨日还在赵氏面前求过。他怎能想到,赵氏居然就这么当着府中下人的面儿,听任张泗所言,反而将他这个王府世子的请求置于不顾?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直叫李慕云连一句二话都说不出。
“母亲不知我来所为何事?”他一开口就是阴冷的口气。
李慕云这几天跟胡九彰在一起待惯了,竟也习惯用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辞与人交谈。倘若换了往日,叫他如此态度分明,恐不知要激他到何种程度。
只这一句冷言,赵氏的表情便瞬得变了。她眼中也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疑惑,只正逗着鸟儿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是要起还是要落。
“慕云,怎么了?谁招惹你了,说来给母亲听听?”
赵氏反应得倒快,脸上很快又堆满了爱怜笑意。以往李慕云最喜欢看她笑,可现在那笑容变得丑陋不堪,甚至叫人不寒而栗。他身上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脸上仍阴冷得好似结了冰。
“母亲为何要赶胡九彰?”
李慕云便是一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他对那女人的脸孔感到异常的厌恶,单是着看,胃里都止不住的来回翻涌,以至于他说话时,语气便愈发阴鸷了。
“原来是这事啊……”赵氏显然惊讶于李慕云的态度,她该是没想到李慕云居然会对一个不知来路的伤兵这般在意。
女人的眉头微皱着,李慕云却觉得那两道眉毛,就像是两条叫人作呕的黑色蛆虫。
“母亲把他赶去哪儿了?”
“慕云,那种不相干的人,你便莫去寻了,这事叫王爷知道了也不好。母亲给了他银两,打发他出府养伤去了,你若真想找人陪着,长安城那么多人,找谁不好?若想要当兵的,母亲替你向右骁卫要个人来,总比那不知来路的伤兵强啊。”
“我几时说过要寻当兵的来作伴?”李慕云字里行间逐渐带上了怒气,他连对自己的称谓都变了,这一丁点的失礼,在赵氏眼中都会被无限放大,李慕云知道,但他就是要叫赵氏知道自己心中的不满,越清楚越好。
“慕云,你这怎么……”赵氏眼中满是忧色。
多好的伪装啊……
李慕云想。
就好像母亲真的担心儿子似的。倘若是真正的母子,母亲做出这种反应,反而会叫做儿子的心头一颤吧?
“我早与母亲说过,胡九彰是我朋友。如今母亲赶走我请回府上的朋友,都不用与我过问一句吗?”李慕云阴沉着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发自肺腑的中气,立即便叫他多出了几分带着阴鸷意味的威严来。
那一瞬间,赵氏眼中闪过惧色。但惊愕很快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给盖过了,她止不住挺直了腰板,音量也随之升高。
“慕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这么做,还不是为你好嘛。你也知道王爷这些年对你的态度,可如今你非但没能做出任何成绩来给他看,反而要搞这些有的没的!这些事要是传到王爷耳朵里,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赵氏振振有词,李慕云听来却不禁失笑。
“呵呵……你还能问得出这种话?”
这次,他连母亲这两个字也没有说出口。这女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如今就连庶母也不如。
“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
赵氏眼中带着怒色。
“你为何就是不肯承认呢,母亲?你心里根本就不在意我。我被父亲漠视,你求之不得。因为只要父亲注意不到我,两个哥哥就能受到器重,你当这些我都不知道吗?你的儿子,只有两位哥哥,我不过是摆在嫡子位子上的障碍罢了!你可曾有一日,真把我当做是你的亲生儿子了?”
李慕云的怒气也逐渐显露出来,他脑中总闪过胡九彰的面容,就好像能借着胡九彰壮胆儿似的,把自己心里头的悲伤与愤懑,都一股脑的宣泄出来。
“你说什么?”
赵氏长大了嘴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好像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是从李慕云嘴里说出来的,惊愕中竟还隐隐透着惊慌。
李慕云一瞧见那神情,他就已经懂了。赵氏的神情,像极了被人生生捉住现行的贼盗,但她却又不肯承认自己犯罪的事实,只得掩耳盗铃般,又显出怒意来。
“李慕云,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母亲?我把你从小拉扯到大,你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亲手给你缝的,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可曾让你受过半点委屈?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用如此险恶的用心来揣摩我?”
赵氏说着说着,眼中居然溢出点点泪水来。李慕云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随着心里头的那股子厌恶冲上了头,把他那双眼映得通红。可李慕云纵然愤怒,他却不知该如何才想得出比这更加恶毒的话语,来回应赵氏的话。
他站在那儿,有那么一瞬间是愣住的。他的喉咙发出细不可闻的哽咽声,喉结在皙白而纤长的脖颈上上下涌动。
“……罢了,我与你言尽于此。”
李慕云终究低下了头。半晌,只见他喉结上下涌动着,他最后抬起头瞧了赵氏一眼,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一年的女人,这个被自己当做母亲,侍奉了十几年的女人。
“母亲,请多保重。”
李慕云的声音好似从半空中飘出来的,他的声音极轻,听不出起伏,更听不出情绪。他转身便已走出了屋,赵氏几步追将上来,一把扯住他手腕。
“你去哪儿?”
赵氏也不知是惊慌还是愤怒,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我回房还不行吗?”
再开口,李慕云的声音又冷了几度。他面上已是一片灰白,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恶。
“你要走。”赵氏的一双眼紧盯着李慕云,那张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格外严酷。
“你哪儿都不能去,李慕云,王爷没许你离开长安,你哪儿都不能去。”
她自顾自说着。李慕云奋力甩开她手,连带着那手上的热度。然而,只听赵氏朝着门外玄关高呼过一声,转眼间,原先还空无一人的长廊上便跑出三两侍女,外加一个精壮的看门小厮来,一众人合着力气,把李慕云锁了个严。
“来人!给我把世子带回房去。世子被妖人蛊惑,神志不清,你们可要把世子看好了,绝不能叫他再踏出房门一步!”
第25章 禁足
李慕云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被赵氏给关进了屋。且这一关,就是一连几月。李慕云被关那日,还是仲秋,可时间这么一晃,外头院子里,居然就飘起了雪。
李慕云从未想过,赵氏居然真的会撕破脸皮,就这么硬生生的把自己囚禁起来。他虽然知道赵氏心底里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可他情愿相信,昔日的母亲,仍会为了维持这表面上的母子情谊,而选择隐忍,总不会撕破脸皮。毕竟他还是这个家的嫡子,还是肃王的世子。
可这一次,赵氏的表现却格外强硬,李慕云最初以为她那是在气头上,是反应过度了。但事后,整整过去半月,赵氏居然仍不松口,反而将每日守在他门前看守的佣人给增加了一倍还多,直到了那时,李慕云才隐隐觉得,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李慕云又着实不知。
长安城下过第一场清雪时,赵氏还到李慕云房中看过他。那女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一进门,脸色就是阴冷的。
对方表现得这样坦然,李慕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习惯了看人虚伪,突然有一天,虚伪的人不再虚伪,他反而心里发慌。
“慕云,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容你出去,你还想离开长安吗?”
赵氏面上不再堆着笑脸,她的语调变得平呼直去,可这语句却显得格外真实诚恳。李慕云有些愣了,他朝着赵氏面上打量,甚至有意无意的想起童年。但过往的记忆就算再真实,只要情谊是假的,记忆本身也便不再珍贵了。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他脑中又被胡九彰的模样填满,他想看天山的雪,想看瀚海的冰……
“想。”
李慕云答得恳切。
“我想离开长安,母亲。我可以不做什么王府世子,但我想离开长安。”
赵氏盯着李慕云一双黑眸,她眼中带着一丝惊讶,但埋藏在惊讶背后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与决绝。
“慕云……母亲不是开玩笑。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走,是谁让你生出这种想法的?还有,那日你与母亲说的那些话……你都知道了什么?这都关了半个月了,你就实话与母亲说了吧。”
赵氏面上又涌起那种蛊惑人心的温柔神情。
李慕云下意识的撇开脸,不去看那张曾在自己心目中只属于母亲的温柔面孔。
“我就是想走。长安城呆了二十一年,腻了,想去外面看看。”
李慕云的声音连冷了几度,而赵氏脸上的温情而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你便别怪母亲严苛。慕云,你好好在房里反省反省,待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母亲自会放你出来。”
赵氏说完转身要走,李慕云却连连几步追赶上去。
“这事父亲知道吗?”他语气中显出几分急迫来。
“你被禁足的事?”赵氏转过头,面上却无波无澜,“王爷不知道。慕云,如今王府,主事的还是我这个主母。我是你的娘亲,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赵氏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而李慕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房门被两双粗壮的大手从长廊外关死,他脸上说不出的厌恶,甚至连那张俊美柔和的面孔,都因为强烈的厌恶而变得阴冷可怖。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
还有被赶出府的胡九彰,他现在怎么样了?张泗人呢?张泗会不会为了灭口去害胡九彰?
李慕云心里千头万绪,可偏偏就这一扇房门,他却逃不出。
就他这副羸弱的身子,倘若要硬闯,恐怕未等跑出几步,就要被门口的小厮按倒在地上了。硬闯绝非良策,已经经历过一次出城被阻的经历后,李慕云不会干这种明摆着自讨苦吃的事。况且如今已是深秋,每年入冬时,肃王李琮就会从东北返回长安,他就不信赵氏真敢把他怎么样了。而至于胡九彰……
杀了胡九彰对赵氏一点好处也没有,这种事她应该不会做。怕只怕张泗……
李慕云等不来肃王,只能三天两头的向门外看守的下人打听胡九彰的情况,一番软磨硬泡,终于叫他问出了当日胡九彰被带出府时的情况。胡九彰是被陈番带走的。知道了这一点,李慕云心里多少还安稳了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直到年终岁尾,院中堆满了雪。李慕云一直掐算着父亲肃王归来的日子,可眼看着除夕将近,府中却没有一丁点要迎接肃王归来的迹象。
一早,赵氏身边的婢女又来伺候他更衣洗漱,李慕云一脸的怠倦模样,倒罕见的主动开了口。
“今年难不成,父亲不打算回长安了?”
“今年王爷在东北有事缠身,怕是不会回来过年了。”
那小婢倒答得利索,就好像早预料到李慕云会有此一问似的,脸上连一丝思索对应的波澜都没有。
“什么大事,竟能耽搁父亲回京?”
李慕云也不见怪,既然母亲都已经教好了话,那他倒想听听,这被人事先教好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这……朝中之事,小婢怎敢过问,世子倘若回心转意,出了这房门,夫人自然会尽数告与你知。”
“你啊,少跟我来这一套!”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再未与那婢女开口。但日子总是要过,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大年初一,李慕云终于被允许踏出房门,虽说身边仍围着三四个奴仆时刻提防着他出府,但能出门喘口气,已经是莫大的放松。
冬日的空气冰凉,但却清新异常,李慕云止不住想到北疆。他仍记挂着胡九彰的安危,可未想这一路走来,他居然未在府中看到张泗的影踪。李慕云照例去到赵氏房中问安,这一去,他便想着法儿的在王府中绕了一大圈,可李慕云越绕,就越是心惊。这一年的王府,异乎寻常的冷清寡淡。张泗始终不见踪影,就连四处为年节操劳准备着的婢女奴仆,模样都照比平时沉重了不少,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在?
而待到他站在赵氏面前,再见到那女人的面,李慕云已然惊讶得要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