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兄!看来你是如何也不肯放人了?”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曹易眼光如刀。
“放人?我本不欲取人性命,但现在有人丢了命,这狗官无论如何也得给个说法!”
曹易刀刃上青光一闪,已然摆出了作战的架势。他正被十几个不良人以圆弧形围住,可曹易站在中央,不像是困兽,反而更像是一头怒火中烧,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恶狼。
胡九彰狠咽了一口吐沫,他算清了李慕云距离自己的距离,以及曹易和那群不良人各自的方位所在。
能行。
他在心里暗暗吐出这两字。
能行,这双腿能行!
胡九彰第一个向前冲去。
他的突入令周围不良人均是一惊,他们拿不准是后退为胡九彰让出通道,还是跟着一齐冲上去。而就在不良人错愣的片刻,一声凌厉“铮”声划破夜空。
胡九彰的刀就劈在曹易的正上方,而曹易手中的横刀,已经稳稳的挡在了的胡九彰刀口之下。
“哼……”
曹易轻哼了声,面上却看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没想到我有一天,竟要领教西北军的刀!”
曹易大臂一挥,竟轻易将胡九彰横刀格挡开去。
好大的力气!
那一下,胡九彰原本就站立不稳的双腿,差点没直接踉跄。他挥臂卸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手掌直到胳膊上,还留着阵阵酸麻。
但胡九彰片刻未停,紧接着又直冲上去。他知道曹易那一下,是认真的。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此时他哪怕有一丝的天真与怯懦,都会叫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陈番的声音好似从天边悠悠传来,十几个不良人随即加入战局,胡九彰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他挪移几步退到曹易斜后侧,试图避免与此人硬扛。
而眼见着不良人四面八方的刀蜂拥而至,就连曹易也不得不拿出一百八十分的专注全力抵抗。
“救世子!救世子!”
何天潼连喊了几声,小院周围的甲兵这才随之冲出。
不过片刻的时间,就连胡九彰这个退居到战线辅助一侧的伤号,也已经实打实的接了曹易三四刀。
曹易到底是从怛罗斯走出来的沙场老将,在战场上,个人的武艺高强,算不得什么。一人倘若被几十个人围攻,就是一人一刀,人也不过一双手而已,还能把四面那十几把刀都给挡实了?真正强悍的,是能在面对多人围攻之下,还能保存性命,突出重围的。
而曹易正是这么个,曾经率领着二百多人,对抗过大食万人军团的猛人。论起战场混战,在场就是曾任过旅帅的陈番,都不是他的对手。
曹易打从带着李慕云后退的第一步,就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带李慕云后退到的位置,是小庙门前的立柱。李慕云倒下后,曹易背后,仍是那个立柱。
这就意味着,无论不良人如何包抄,曹易至少能保证,自己背后不会无故出现乱刀。起先众人围攻他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曹易的一切辗转腾挪,都紧紧围绕着他身后那根立柱。十几刀下来,曹易身上不过一点轻伤,而胡九彰这边,却已经被他那巨力震得,连刀都要握不稳了。
他的虎口隐隐作痛,霎时间竟有种回到北疆战场的错愣。
好强……
就连胡九彰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感叹。他不是头一次碰到像曹易这种力大无穷的战场怪物,但令他无法不敬服的是,曹易在乱局中对形式的精准判断。谁实谁虚,哪一刀要躲,哪一个可以硬扛。这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得在一瞬间判断,并做出应对来。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场战斗,才能锻炼出如此恐怖的能力?胡九彰想象不到。
到这儿他忽然有点理解先前曹易在延平门时表现出的莫名紧张了。任何一个人,在拥有了如他一般的恐怖判断力之后,都不会轻易退伍。因为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已然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军中。
十七年的杀伐意味着什么,胡九彰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那十几个不良人中,亦有退伍老兵,可十几人一起上,竟愣是没有一人,敢凭着人数优势,轻视了眼前的对手。
“奶奶的!这厮好扎手!”
人丛中不知是谁狠骂了句,而大多数人,包括胡九彰,他们都因为必须得全身心专注在对手身上,而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空当儿。
不过片刻甲兵冲至,倒地的李慕云被迅速搬离了战场。
到这儿,何天潼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他调兵遣将,不过就是为了帮肃王府把他们的宝贝世子爷带回去,仅此而已。至于曹易是生是死,那要待捉了人,交由县令细审。
何天潼一见李慕云被两三个甲兵给护送了出来,连忙从马上下来。
“诶呦!轻点轻点!快来个人,检查世子伤势如何,倘若有事,立即带回城里救治!”
何天潼凑上前去,正见一军医模样的兵士半跪在地上,为李慕云把脉。
“回大人,肃王世子气脉虚弱,像是有旧疾,但性命无碍。”
何天潼听罢长吁出一口气。
“无碍便好。你们几个,在这儿好生照顾着世子爷,待那边收拾了曹易,我亲自将人送回肃王府去!”
何天潼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时在去看院中的战斗,嘴角都止不住的往上扬。
“呵呵,陈番,这个曹易好生难缠,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居然仍攻不下他。”
“老兵嘛……”
陈番目光一直集中在院内的打斗上,“倘若临走前带些弓弩来,说不定就捉住了。”
“哦?怎么这么多人一齐攻上去都奈何不得,多带些弓弩,就能讨着巧了?这大半夜的,光线这么差,射死了自己人,可有你受的。”何天潼瞧着那小院直撇嘴,十分不以为然。
“呵呵……何大人难道忘了?曹易可是只有一只眼睛的。他视线中的死角多,多几个弓弩手,远近配合,想制服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番慢条斯理的解释着,何天潼眉头却越皱越高。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咱们现在只带了这些人,这些装备。难不成没有弓弩,还捉他不得 了?”
“怕是极难。”
陈番说这话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何天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他始终不肯相信陈番这一套说辞。
再看院中局势,仍是僵持。曹易身上添了几道血痕,可官兵这边,也有几人带伤。
“怎么就不能了?这儿这么多人抓他一个,怎么就捉不住!”何天潼不由提高音量。
“捉是捉不住的。何大人,你仔细看看,曹易那模样,像是要突围逃跑的样子吗?”
“他不逃跑,难不成还能主动伏法了?”何天潼嘴上说着,眼光却已经开始在人丛中寻找曹易的身影,而正待他瞧见曹易的一瞬,未想曹易那只独眼竟也凌厉的剜到了他一双眼上。二人在那一瞬目光相对,竟叫何天潼惊出一头冷汗来。
“何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吧?”
何天潼的反应,陈番早有预料。他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声音谈不上沉重,但也绝不轻松。
“曹易倘若要跑,他应该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上移动,但现在你可曾见他走过分毫?再怎么躲闪规避,他都是在那小院子里。这可不是他逃不出来,而是他根本未用尽全力。何大人,我看曹易哪怕有一丁点的功夫,眼光都要往你身上打。他人已经被困在院中,却还想时刻确认你的位置,你觉得他这是想做什么?”
何天潼也不是个傻子,陈番这么一点,曹易先前说的那句话,就好似响雷般在他脑中轰鸣而过。
他这是要来找自己算那一条人命的帐啊!
想到这儿,何天潼已然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爬了几次才又骑回马上,双手攥紧了缰绳,恨不得立刻转头跑回城里去。
“他、他这是……还反了他了!”何天潼狠提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几乎要喊破音儿了。
“都听好了!拘捕曹易,不论生死!都给我放开手脚去打,杀贼者,有重赏!”
何天潼一声令下,院中众人神色为之一震。霎时间,小小的土院中,杀声震天。
“陈番,如此……能捉住了吧?”何天潼还不放心,又转过头问陈番。
“能。”却见陈番轻叹出一口气,眉间微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是往死里杀,这么多人拼了命,当然能捉得住。不过咱们这边,要付出的牺牲恐怕也不会少……”
第43章 单纯的杀戮
何天潼那话,在场的都听到了。院子一共就那么大,加上夜里的混战,视觉本就受限,人的耳朵更要比白日里敏感许多。
有了何天潼的死令,院中的氛围骤然为之一变。但突然发狠的,还是何天潼从县里带出来的那些甲兵。
虽说长安的兵,也是府兵,原则上都是要各地轮流上番来的。但时至今日,有哪个一入了军,就想把自己往边境上调的?
既然有机会换地方,当然都想着要往长安使劲了,就算当兵油水不多,但只要人在长安,就有数不尽的机会等着被把握。
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了在长安扎根的机会,就绝不会放过。一旦做了长安的兵,便想子孙后代都是长安的兵,这些兵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就算上过的,养尊处优十几年下来,身子骨也懒了。他们的木牌背后刻着“长安”两个字,里里外外也都是长安的腔调。
但又正是这些甲兵,对县尉的命令敏感异常。
他们从不觉得在长安,捉贼缉盗是一件特别难的事,而但凡有机会在上峰面前露脸,他们每个都是不遗余力的。
“兄弟们,拼了!”
里面一个小队长似的人物忽然大喝一声,带着身边几个人径直从曹易正面直冲上去。
“呵……这盔甲沉不沉?”
曹易倒是不慌不忙,挥刀挡回了他们,未想侧面竟被伺机而动的不良人偷到一刀,在胳膊上留下一条一尺来长的骇人血痕来。
“奶奶的!老子不杀唐人!”
或亦是感到了胳膊上的剧痛,曹易声音撕扯着,在夜色下仿佛一头就要陷入狂怒的猛兽,叫人看了心里发慌。
“砍他左边!”
人丛中不知是谁叫了句,甲兵们这才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似的,开始有意朝着曹易看不见的左半边伺机而动。
胡九彰看着那群甲兵的模样直想笑,可他又笑不出。
原本他是为了救李慕云才冲上来的,可现在李慕云已经脱险,他也不再有继续与曹易死磕下去的理由。但看着这些兵咄咄逼人的模样,胡九彰心里总觉得难受,好像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横竖吐不出来。
曹易未使出全力,胡九彰看得出来,官兵这边伤得最重的,也不过是轻伤。可这才不过片刻功夫,曹易左半边身子上,已经被左右牵制着他视线的两帮人砍出了半面鲜红来。他们都咬死了曹易独眼的弱点,疯狗似的只往他左边拼命招呼。
一拥而上的,都是凌厉杀招,而曹易最多也只是为了躲避格挡,而不可避免的给对手造成些许轻伤。双方在这当中的所需要的经验与技巧,简直天壤。
左边身子的伤痛显然已经开始影响曹易的动作,他躲闪的速度变慢了,但挥刀时那股子狠劲儿,反而更加骇人。
“曹兄!你不是想找当官的讨说法吗?现在这样,你就算是死,也讨不到半句说法!”
胡九彰几步近到曹易身前,忽然开了口,口气中还带着些讽刺味道。扪心自问,倘若胡九彰现在在曹易这个位置上,他一定会拼了命突出重围,只要不死在这里,死在哪儿,都比这儿好。
“这事与你无关!”
曹易眼睛通红,他半面身子上带着刀伤,被割裂的衣物下面和着血污,每动一下,血印便浓重过一道。
“那敢情是,曹兄想要在这里殒命了?”
胡九彰一刀直劈上去,又毫不意外的被曹易那好似用不尽的巨力给震退了三四步。
“你塞外奋战十七年,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么个结果吗?”
胡九彰说话的空当儿,曹易这边又连续接了五六刀,那些官兵与不良人也不傻,他们得了死令,就要在此了结此人,便也不似刚刚那般小心翼翼了。朝着曹易挥来的每一刀里,都是直逼要害的,稍有不慎,便会丧生在不知是何人挥来的横刀之下。这不像是搏命的战场,倒像是杀戮,纯粹图谋人命罢了。
陈番手下的不良人显然成了游走在乱战中的投机者,他们似不欲京兆尹手底下的府兵抢功劳,只偶尔冲过来劈上一刀,把曹易可躲的范围给圈死了,真正火急火燎想杀人的,反倒是那些在役的兵。
“你懂什么。”
曹易声音沙哑。他劈砍的动作愈发刚劲有力,但眼中燃起的那份怒火,却变得愈发苦涩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北疆挨饿受冻的时候,这些个长安的兵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长安的好日子,到底是谁拿命保来的!”
说到这儿,胡九彰的情绪也有些情难自制了。他这五年的苦之所以能苦中作乐,都是因为还有胡彦这个弟弟在后面撑着。
他觉得自己打仗,表面上是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大唐的国泰民康。但骨子里,这些都是虚的,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大唐。他只是单纯的为了弟弟,为了家族的出路而心甘情愿的吃苦受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