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
长安这地方,真不值得他向往。
“嘿!你小子帮谁说话呢?”
一旁甲兵侧头啧了他一句,曹易横刀劈过,将那说话的甲兵震出七八米远。
“我从怛罗斯回来之后,就发过誓,再不让身边的兄弟无故枉死,一个也不能!但现在小沾已经死了,倘若我在这儿退了,简直比死还难受。”曹易那字字句句就像是从喉咙里用刀刮出来的,他猛然向前一步,身后忽然与立柱间空出了些距离来。
胡九彰一怔,但好在曹易后方大多是不良人在守,几个胡九彰看着面熟的中年脸孔,手里虽握着刀,但面上神色却也颇显凝重。
在场退役的老兵,可是不少。
曹易这一步迈出,很快便有识得讨巧的甲兵往他身后绕,但曹易丝毫没有要退守的意思,刀光间,他一面挡过从四面挥来的刀,一面拖着自己的流血不止的身子往前迈步。
“我有话要与那狗官说!都给我让开!”
曹易嘶吼着。瞧着他笃定向前的高大身影,胡九彰忽然觉得喉间有些许哽咽,他后退过几步,融进了那几个不良人形成的包抄队伍中,让甲兵们想绕后偷袭,都没有空隙可冲。
但尽管如此,前方是十好几人交替着朝着一个伤者劈砍,曹易的判断就算再精准,到了这时候,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他要向前走,就必须得跟这些人过招,而总有那么几刀,是从奇巧的角度上刺来,叫他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的,这时曹易只有挥刀出击,以攻作守,才能保全下性命来。
胡九彰就在他身后硬生生看着,眼见着三四把横刀挑破了曹易全身上下好几处的衣料。可曹易没有躲,他只想往前走。
夜色下,胡九彰隐隐约约的看见有黑血迸溅而出,但却又很快隐没在漆黑夜色中。
人血的刺鼻气味早已经充斥满了他的整个鼻腔,胡九彰想跟着往前跑,那些曹易没使出的杀招,他都想统统招呼到这些全副武装的甲兵身上。
但胡九彰没动。他到底仍只是跟在不良人包围的队伍中,面对着何县尉模糊不清的面孔,和在他面前护卫的兵马。
“狗官,我有句话要问你!”
曹易身上已然成了血染的,但火光不能照亮他周身全貌,只有空气中的血腥味默默述说着他身上应有的伤。
眼看着曹易就要走到小院门口,何天潼身下的战马躁动的嘶叫,那队长模样的兵忽然在同队几人的掩护下杀至曹易身旁。“呲”的一声,唐兵手中的横刀斜插入曹易左边腰侧,整把刀没进他体内一尺有余,直叫曹易猛咳出好大一口血来,差点没直接向前栽倒。
“得,得手了?”
那甲兵还未来得及把横刀从曹易体内抽出,却见一只大手迎面向他狠打了一拳来。
那一拳,曹易怕是用上了十层的力气,挨拳的人居然瞬间瘫倒在地,也不知是生是死,而曹易右手拄着自己的横刀,步履阑珊着,竟还要继续向前。
“快!还不快给我拿下他!”
马上的何天潼急了,可地上的不良人未动。原是陈番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打出了“暂退”的手势,何天潼没看到。
围攻曹易的甲兵大半都被三三两两的不良人隔在了圈外,而圈内几个拦在曹易面前的,已经被曹易刚刚的举动给吓呆了。只消靠近了细看,就会发现那些兵的腿,其实都是抖的。
“快打啊!你们都聋了?”
何天潼震怒,他不住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诶,何大人,如今局势已定,莫不如听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陈番在旁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他在马上直面着曹易,忽而合手冲他作了个军礼。
“我在军中做过旅帅,论起军职来,你还比我高出一级呢,曹校尉。”
陈番朗声道。一旁何天潼止不住的侧头往他脸上打量,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陈番,你……”
“你想说什么,我跟何大人都在这儿听着。但倘若是要辩驳你绑架世子的罪,这人证物证俱在,你就不要再声辩了。”
陈番说着,又冲何天潼笑了一下,愣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知道何天潼好面子,丢份儿的事他不会做。
而果不其然,何大人在也陈番对过眼之后,又朝着曹易扫了一眼,眼见那莽汉左边肋条骨里还插着把横刀,刀刃没进去一尺多,这样重的伤,活是肯定不能活了。何天潼随即轻咳了一声,好似首肯般,只等着曹易开口。他心里怕是还在算,这独眼究竟还能撑到几刻。
“官府不可能就这么抓到我……”
曹易的下巴上沾得都是从嘴里呕出的热血。他一只手撑着横刀,一只手按在腰侧,模样相当的痛苦,但他声音却仍然沉稳,不过有些许断续,全然不是重伤之人该有的音量。
“有人告密……有人出卖我。”
他沉声说着,面前站着的那小块的空地上,还一直有鲜血滴落。
“所以呢?”
陈番总是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这场面早在他意料之中。
“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曹易忽然提高音量,紧接着口中又呕出血来。那声音听得胡九彰汗毛直竖,只觉得好似插在曹易左腰里的那把刀,好像也插到了自己身上似的,明明没受什么重伤,可就是浑身上下的不舒服。
“好,我让你知道。”
陈番说罢,冲着身后一挥手。很快,就见着不良人押着个身材粗短的矮个儿男人,从陈番的战马后走出。
此人正是范三。
第44章 不后悔的事
乍一瞧见曹易这一副染血的恐怖模样,范三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先是挣扎着想要往后跑,但转头瞧见马上的陈番与何天潼,又好像想通了什么,颤颤巍巍的正过脸来,站在原地不住讪笑。
“曹、曹大哥……你倘若只是教唆我们这群老家伙犯事,也就算了,归义坊本就不是好待的地方,但你不单要指使我们,还要教唆孩子犯事……我范三一生的指望,可就压在那两个孩子身上,我不能让他们也被你毁了。”
范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笃定,连腰板也慢慢挺直了。那张原本惊恐不已的脸上,逐渐带上了某种坚决,一时间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孩子?”
曹易声音中带着茫然,而在场亦没人知道范三所言的真伪。就连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李慕云,也早已经被曹易给敲晕了。
但范三却不容他这个重伤之人理清思绪,一见曹易愣住,便接连张口。
“原本我们这些人,都只是归义坊的普通坊民,倘若不是你威逼利诱,谁会替你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如今见你被捉,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范三就是死,也不想儿子被你这样的人给引上歧途!”
范三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但曹易的表情却逐渐由茫然错愣,变成了怒火中烧。
“你说谎。”
曹易声音低沉着,只音量不大的三个字,却听得范三冷汗直冒。
“你绑架皇族子嗣!这事可是人赃俱获的,若不是我趁你不备,跑去告密,保不齐现在世子爷就已经命丧黄泉了!好你个穷凶极恶的曹易,在坊中我受你欺压,如今县尉大人和不良帅都在,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范三越说越勇,夜幕下仿佛只有他扯着嗓子从喉咙里喷出的声音在郊野上徘徊。
这一番话说完,范三大汗淋漓,但他脸上却带上了得意的笑,就差没回过头,去向何天潼要一个赏赐了。
“你说谎……”
曹易声音反而又弱了。
他身上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地上滴,却见曹易低着头,不知是再看地上那滩血,还是自己手杵着的横刀。
他就要撑不住了吗?
胡九彰暗想。他并不知道范三与曹易孰是孰非,但眼看着范三那狰狞的嘴脸,他就止不住的想往曹易这边多偏袒几分。
且不论善恶,曹易至少一直坚持着不杀唐人的原则。如不是如此,他就是血洗了这小院,又有何难?院子里所有人的命,其实都是曹易给的。
一想到这一点,胡九彰心里就格外苦涩。可此情此景,他又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
“你说谎……”
曹易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拄着自己的横刀,眼见着就要倒地,谁知转眼他竟已向前迈开步子。一步步,只冲着范三。
“你,你你要做什么?”
范三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他慌忙要往后退,可那不良人押着他胳膊,让他动弹不得。范三只得转头去朝陈番求助。
“大人!大人您可得保我啊!这厮……这厮要杀人灭口!大人!”
范三叫得嘶声竭力,但陈番在马上却无动于衷。何天潼这时倒像个看戏的,就差没拿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
“你说谎!”
曹易向前迈了一步,又是一步,他已然快到范三跟前,而范三却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的不良人怀里缩,惹得那不良人满脸的厌恶,想后退却又退不得。
“我我……我没说谎!”
曹易距离范三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在那极近的距离下,范三得以看清曹易带着伤疤的染血脸孔,狰狞如恶鬼般,一眼赤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而范三比曹易矮了整整两个头,他整个被笼罩在曹易的气息之下,那一双腿抖得像在过筛子似的,片刻间,众人便听到小院门口传来阵滴滴答答的水声。
“尿了?”
也不知是谁说的这话,但听声音,好像是从何天潼那边传来的。
“我没有威逼利诱……我没有欺压坊民……”
曹易的声音沙哑阴沉,每一个音节中都带着丝狰狞与撕扯,也不知是他伤势过重,还是他真的怒到了极处,连话都要靠挤才说得出口。
但他这话,却不是对着陈番何天潼二人说的。曹易声音不大,他那只独眼也只盯在范三脸上。
“你诬陷我。”
“我我我我……我没有!”
范三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全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按着他胳膊的不良人实在厌恶,干脆松了手。谁知他手一松,范三竟整个人跌坐到地上,就跌在他那泼尿上。
“你诬陷我……”
曹易低着头,倒像是在叹气。
“你不是官……你为什么也诬陷我……”
“你你……你管我是不是官!我还要过日子!我还要活!倘若没有你,能让我活得更好,我毋宁你就此消失了!”范三撕声叫喊着,而曹易低着头,只有范三能看到他的脸,只有他能看到曹易脸上的苦笑与悲恸。
“你恨我?”曹易忽然开口,他右手攥着的横刀在地上一转,刀身上也跟着发出阵阵铮鸣声。
“你家孩子……是我救的。你恨我?”
“我不恨你,曹大哥。”一通嘶吼过后,范三好像也冷静下来了,可在场除了曹易,没人能看到范三此时的表情。他的声音也压低了,还带着些歇斯底里的哭腔在里头。
“只不过……是你叫我生出了这些原本不该有的野心,是你让我看到了光,我想继续往上走,曹大哥。但我的那片光里,不能有你。只要有你,这一切就都是黑的。”
范三最后那一句,声音压得极低,胡九彰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旁的陈番与何天潼也没听清楚。他们只看到曹易一直俯身瞧着瘫坐在地上的范三,之后突然又那么一下,曹易猛咳了一声,又从口中咳出好些血来。他右手拄着的刀突然一挪,发出金属颤动时特有的共鸣声。
曹易抬了两次胳膊,才终于把刀抬起来。
那一瞬间范三想后退,但他在地上挪动的速度,尚不及曹易挥刀的速度。曹易的横刀在范三前胸上一闪而过,霎时间血光喷涌。
只听范三一声哀嚎,向后倒去,而曹易也因为这一击,牵动了要害之处,连咳了几声,踉踉跄跄的用横刀支撑着身体,往后连退几步。
怎知曹易横刀一触地,便即发出一声铮响。
曹易那把老旧的横刀骤然断成了两截,曹易人也因为突然失去了支撑,而随之倒地。
他左边腰侧插着的刀因为这一下剧震而连带着被搅动,曹易随之发出痛苦哀嚎,看得胡九彰那颗心都好像要跟着一起搅动了,忽然那一下,心里难受得紧。
“这人死了?”
何天潼忽而在马上发问,却听陈番长吐出一口气,未出声。
一旁的兵也不知是进是退,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原地,竟都有些茫然了。
胡九彰往四周扫了一圈,没人动。他狠握了几下拳头,几步跑上去,单膝跪到曹易面前。
“曹兄!”
胡九彰一动,周围的甲兵有几个也跃跃欲试,但偏偏他们的顶头上司何县尉,这时竟不表态了。
却见何天潼一面捋着自己的小胡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陈番侧头瞧了一眼何天潼,这人想什么,他太明白了。老何这是见着曹易将死,不想跟这帮兵履行约定了。
起先说的,“杀贼者,有重赏。”现在没有什么杀贼者,而贼也快要死了,正好这差事也办了,赏赐也不用发了,一举两得。
何天潼不表态,陈番更不想表态。这一帮人就这么看着胡九彰跑到曹易身边,竟都不作为了。
跌倒在地的曹易喘着粗气。他身上伤口太多,太重,且不算那些伤,便照着这样的出血量,他能撑到现在,已经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