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彰抬手帮曹易擦去面上的血污,只是碰到曹易面庞的一瞬,他的心就跟着咯噔一下。
曹易的皮肤是冰凉的。倘若不是夜深,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可怕。那逐渐化作尸骸的青白,夹杂着血红,何等骇人的一副脸孔。可又正是这样的一张张脸孔,在帝国边境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命捍卫着大唐的威严。
“曹兄,你为什么不逃啊……你这样值吗?”
胡九彰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他隐约从曹易身上看到自己,可与曹易相比,他又是何等的幸运,甚至幸运到,不配来与之相比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
曹易声音虚浮着,倘若不静心细听,再花上一百二十万分的精神去理解他的话,便是无论凑得多近,都听不清了。
“我没有……欺压坊民……”曹易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给他们钱……我想让他们……过得好……”
他竭尽全力的把那些字句从口中一点点吐出,而胡九彰已经泪眼婆娑。
“但我错了……”
曹易说到这儿,又露出一抹苦笑。
“我就错在……把大唐这两个字,看得太重了……”
“曹兄……”
胡九彰无言以对。或许曹易到现在,才后悔了。他或许应该在发现丁小沾的那一刻,就选择离开。又或者,他可以选择相信李慕云,相信李慕云背后的权威。
那时,有一万种可能性供他选择,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曹易剩下的只有苦笑,而胡九彰则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但有一件事……我不后悔。”
曹易说着,忽然抬起手,在那十几道血痕间,将手伸向自己里怀,像是要掏什么东西出来。
胡九彰一见,马上伸手帮他,谁知曹易死拼着一口气,楞不让胡九彰插手。他动作断断续续的,好一阵儿,才从衣襟中拉出个细绳来。
胡九彰连忙将那细绳往外一拉,竟从中带出个染血的木牌。木牌严重磨损的表明上,依稀能认出两个字:曹易。翻过了转到背面,则是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安西。
“我不后悔当大唐的兵……小胡兄弟……把我的木牌……交给高将军……”
曹易说到这儿,面上竟显出了点点笑意。可笑也只有一瞬。忽然间,曹易的气息断了,他因为痛苦而不断起伏的胸膛忽然变得毫无波澜。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将那只独眼合实。
曹易死了。
作者有话说:
在考虑要不要写一个怛罗斯之战的番外……有读者宝宝想看吗?(*/ω\*)
第45章 善后
直到曹易断气,何天潼才终于又出声。
“得了,现在事情也了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他对陈番说着,还打了个呵欠,“这大晚上的,闹出这些事端来,也够人受的。但好在世子无事,也别在这儿耽搁了,把世子冻坏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偌。”陈番应了声。看这架势,何天潼是又想叫他来收拾残局。
陈番先朝着胡九彰那边看了一眼。眼看着长官发话,跟来的兵到底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还跟着灌了一夜的凉风,这时大多提不起兴致,都是一副漠然模样,也不去上手收敛曹易的尸身,只胡九彰半跪在那儿,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番翻身下马,却未往胡九彰那边走。他第一时间到了照看着李慕云的那一小撮人身边。
“世子如何了?”
陈番拿过火把,探上前一看,发现李慕云原已经醒了。
不知是谁,从小庙里抱出被褥,已经给李慕云裹了个严实。但即便如此,世子的脸色仍不好看,即便在橙黄色的火光映衬下,仍能看到他病容上泛着的淡青色泽。
乍一跟李慕云四目相对,陈番连忙将火把递给一旁属下,单膝跪地,合手朝着李慕云拜了个标准的军礼。
“小人长安县不良帅陈番,拜见世子。世子可还好?”
陈番拜下时特意侧开了半面身子,好叫李慕云能看到院中的情形。也不为别的,就为待会儿何天潼清算时,能由李慕云来为胡九彰那个一句一个“曹兄”的倒霉蛋儿说句好话。
“我没事……”
李慕云声音虚浮,听着有气无力的,但他瞧向陈番的神色,却仍带着股傲然。这大抵就是皇族子嗣那股子天生的贵气吧?陈番暗叹。
“老胡呢?”
李慕云此话一出,倒把陈番问得一愣。他想了半天才又合手对李慕云应道,“胡九彰一切安好,如今曹易已死,世子大可不必担忧了。”
陈番轻声细语的,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何天潼扑通一下跪倒在李慕云面前,模样那叫一个惶恐。
“下官长安县县尉何天潼,拜见肃王世子!世子莫怕!曹易那厮已经就地伏法,下官这就将差人将世子送回府中,保管不叫世子再受到任何一丝的损伤了!”
何天潼说得大义凛然,但当他说到“回府”二字时,李慕云面上却瞬间显出一丝异色,直瞧得何天潼一愣。
“我此番本就是要出长安的,你现在又叫我回去,是什么意思?”
如上位者般拿腔拿调,那对于李慕云来说,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冷脸一说,音调中无需做出太多的起伏,就已经叫何天潼抖了三抖。
“下官惶恐。”他忙又合手冲李慕云拜下,“下官不知世子何意,世子难道不打算回府?”
“我要去哪儿,与你无干。”
李慕云仍冷着一张脸,大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何天潼这一张热脸帖到了冷屁股上,再世故的一个人,也要面上无光,更何况是这个极好面子的何天潼。
眼见着何天潼愣在原处,满脸不是滋味,李慕云反而眯眼一笑。
“何县尉,我知道你劳苦功高。此次脱险,全赖何县尉相救,你的功劳,肃王府不会忘。”
李慕云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又瞬得把何天潼的兴致给拉回了高潮,刚给了一大棒,接着又抛出个甜枣,直叫何天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在心中扭捏一番,最后还是不得不接了李慕云给的好儿。
这不是何天潼死皮赖脸,只是李慕云这话说得,正点在他的要害之上。
何天潼今晚这一趟,全是为了叫肃王府记得他的情。如今世子爷亲口许诺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
何天潼转瞬又陪上笑脸,“下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只要世子爷无碍,下官这一趟就没白忙。”
“放心。”李慕云对何天潼的那点图谋心领神会,“我不会忘,肃王府更不会忘。如今既然贼人已除,何县尉也不用在这儿陪着我灌冷风了,早些回家歇息吧。此事不要宣扬,明儿一早将事报回王府就好。我母妃见了你,心情该也会极好。”
李慕云随口说着,何天潼听着听着,眉头却忽而皱紧了。
“世子既提及王妃,下官想到有一事困扰,还望世子解惑。”
“讲。”
“世子既不随下官回王府,这万一……王妃她不信下官的话,这该如何啊?”
何天潼皱眉眯眼作苦恼状,李慕云只轻叹了一口气。对方会问到这一出,他也早有预料。
“何县尉,我临行前带出来的东西,都被贼人给收缴到那马车中去了,你叫人去把车里的东西拿出来。”
“偌!”
何天潼见状,连忙招呼人去车里搬东西。没一会儿,就见着两个甲兵搬着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毕恭毕敬的放到了李慕云和何天潼面前。
“世子爷,东西拿来了。”
还是何天潼亲自起身,给李慕云把那藤箱给打开,就见着箱内最上面,放着个用粗布包裹的白布包。
李慕云靠着一旁军医搀扶直起身子,朝箱内扫了一眼。
“何县尉,你把那布包打开。”
“偌。”
何天潼应声打开布包,就见着四五件李慕云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完完整整的躺在里面,那些物件乍看好似朴实无华,可边角上的精雕细琢,绝非寻常工匠可比,识货的,一眼就看得出,这可是大唐的顶级货色。
李慕云随手挑了个玉坠出来,递到何天潼手里。
“这东西是我一直随身带的,母妃见到便认得。倘若她不信你,你把这玉坠子承给她看,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
何天潼一双眼全盯在李慕云手中的白玉坠上,本还想推脱一二,怎知那玉坠一触到他掌心,何天潼这刚刚张开的嘴,就变了音调。
“下官谨记!”
此话一过,那玉坠便进了何天潼的钱囊。还是放在胸口衣襟里的,保管得别提多好。
一个坠子打发了何天潼,李慕云便显出倦意。由着军医搀扶躺回被褥中,只在原地躺着,却不急着要换地方。
陈番自告奋勇的留下善后,何天潼也懒得与他多言,自己乐呵呵带着赏赐回去,连带着京兆尹的兵,也跟着一起带走了。只留下陈番和他手下的不良人,处理倒地的范三,和曹易那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而叫陈番惊讶的是,范三挨了曹易一刀,居然还没死透。也不知是曹易手下留情,还是他那时已经伤重到难下杀手。
但人没死,陈番这个不良帅,也总不能在这儿补上一刀。他只得叫人来帮范三简单处理了伤口,最后活人死人一同用小庙里捡来的破木板抬回城。待陈番忙完了这一遭,已经是凌晨。郊野上的风变得格外阴冷。
躺倒在地的李慕云被胡九彰给抱回了小庙的篝火旁,但从始至终,胡九彰的脸色都没有好转过。
他安置了好了李慕云,又回到院中去寻陈番。
“陈大哥,你说这事……”
“你想说曹易?”
“嗯。”
胡九彰眼眸低垂,眉心却锁紧了,好像总有什么事挂在心上,如何也想不通似的。
“他为什么不杀人?”
胡九彰忽而抬起头,一双眼直打在陈番脸上。
“这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他还不杀人?倘若他想逃,总有大把机会能逃吧。”
“倘若是你,你会杀?”
陈番未开口解惑,却反问胡九彰。
“会。只是杀不杀得出去,就不知道了。”
“换做是我,我也会。”陈番定定道,他望着天边散着幽光的银月,好似陷入过往。
“但我也不敢说,自己能毫发无伤的从这里闯出去。毕竟曹易那种身手,我敢说,大唐上下,也是顶级的了。”
“可他为什么不跑?还是说……他本就已经不想活了?”
“这个啊……”陈番轻叹一声,眼光亦是凝重,“九彰……当兵的,其实只有两种选择。你只能选这其中的一种,而不能兼得。”
陈番幽幽说着。
“这第一种,就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他人而战;第二种,则是为了大唐。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自己,当年就选的这第一种,到现在我不后悔。我觉得曹易……他该是想要二者兼得的。他为了丁小沾,而选择留下,又为了大唐,而选择不伤人性命。但二者兼得,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到头来,死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陈番长叹一声,眼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九彰,倘若你还有机会回军中,你会怎么选?”
“我?”胡九彰不由错愣,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北庭继续戍边打仗。但如果家中老母无恙,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回团里一趟。必须得跟大家伙一一道别了,这五年军旅,才算真正圆满。
“我的话……倘若可能,我也想两个都选,但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舍弃一个,我觉得,我跟陈大哥的选择,会是一样。”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目光打到陈番脸上,就见到陈番嘴角的微微一笑。
“怎么,小子,难道大唐不值得你拿命来保?”
陈番玩笑似的反问。
“大唐离我太远了,陈大哥。”
陈番一笑,胡九彰脸上也显出点点笑容,只不过那笑容中,更多出几分苦涩味道。
“大唐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你说大唐是长安城里那老皇帝吗?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或者,大唐是我唐这千百万的百姓?但你、我、曹易,我们不也是百姓吗?当官的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看,就算我们是为了这千百万的百姓而战,可到头来得利的,不还是上面的那些官?我不知道我到底保护到谁了……再说,那些官……真的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保护吗?我看也不见得吧……”
第46章 乱局下的未来
面对胡九彰的反问,陈番只是苦笑。
“有些事一时半刻,是得不出答案的。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秤。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只有真的事到临头时,才知道。”
陈番坦然道。他比胡九彰要大上七八岁,二人所处的位置又截然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陈番看到过的事,要比胡九彰多。
二人语罢,便到了该作别的时刻。一旁几十个不良人早已经整队,曹易尸身躺在个破木板上,盖着不良人临时找来的破布。
胡九彰对着那尸身连拜了三下。
“倘若能在军中碰到,该多好……”
对曹易的尸身,胡九彰轻声叹息着。陈番在他肩头连拍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