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军政,本朝向来是以东北军与西北军两大军事中心在相互制衡。
东北一边,在经历过唐明皇早些年的一系列整合后,变成了以范阳、卢平为首的两大军系,其核心人物,即当时兼领范阳、卢平两地节度使的安禄山。安禄山麾下众多东北系将领,也都是在实战中历练出来的,不说战斗能力有多骁勇,但实力绝对远强于关内守军,即便是对外作战,也是有很大赢面的。
而西北一边,论起战绩,则又胜出东北军一大截。而西北军中的最关键人物,就是这潼关之中的老将——哥舒翰。
哥舒翰本是安西龟兹人,乃前任安西副都护哥舒道元之子。此人出身将门,早年在军中因受到王忠嗣大将军的赏识,而开始了自己的晋升之路。他年轻时就曾屡次击败来犯的吐蕃军队,是个从阵前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力派将领。
天宝八年,哥舒翰发动石堡城之战,大挫吐蕃,而后接连晋升,直至受领河西节度使、封西平郡王,进而成为雄踞一方的实力派大将。
而再看西北军这边,安西北庭便不必说,再加上河西、陇右二军,规模体量已然不小。而北边的朔方与河东二军,又与西北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则仅仅在几年前,西北军的实力,是要压着东北军一头的。
但直到天宝十年,明皇在安禄山的请求下,又将河东的指挥权归到安禄山手下。后又以安禄山党羽安思顺担任朔方节度使。至此,原本于西北军亲善的北方二军,便归到了东北军的手上,东北的整体实力,便又强于西北一方了。
但倘若只看到了这一点,对于李慕云来说,远远不够。
安禄山与哥舒翰二人,一向是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的,而这二人背后的靠山均是大有来头。
当年李林甫为相,受到明皇百般信任,安禄山便是搭上了李林甫这辆通往权力中心的快车,才一路亨通,受到明皇的信任与喜爱。
至于哥舒翰,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也不是个偶然。
哥舒翰一直与杨国忠交好,杨国忠于天宝十一年取代李林甫为相,一身兼任四十余职,权势更胜当年李相。
然而,杨国忠于安禄山之间,却一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一次的叛乱,便是二人间矛盾最为激烈的写照。
不过,这一切表面上看,都是权臣之间的较量,但在李慕云眼中,所有一切的争端,又都与一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就是他的皇帝爷爷李隆基。
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倘若忽略这个执掌生杀大权的老头儿,那一切谋算与预测,便都是水中捞月、雾里探花。
帝王之术,即是制衡之术。站在老皇帝的角度上,自然是希望维持住西北与东北两方的平衡的,哪一边比另一边高了或是低了,都是要不得的。
杨国忠升任丞相后,就变成了皇帝制衡安禄山的棋。他背后有哥舒翰的西北军团支持着,是准能把安禄山压死的。但压得太死了,也不行。明皇将朔方、河东节度使的任命,交给安禄山一方,便是对杨国忠的制衡。
只是他怕是没想到,安禄山这厮,居然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造反了。老皇帝知道这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李慕云想不到,但他着实想看看,自己这个偏听偏信的爷爷,究竟要如何收场。
李慕云起先便猜测,皇帝一定会在这场平叛之战中,大力任用来自西北系的将领,压制东北方。而事实也是如此。明皇先是启用了当时正在京中朝见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与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这二人潼关被斩之后,明皇又直接任用了西北军中最为核心的人物——哥舒翰。甚至不顾他已经因风疾(半身瘫痪)病废在家,都要将他赶到战场上来。
西北军必然会受到重视,这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李慕云觉得,只要自己能搭上西北军这艘乘风直上的大船,那么在朝中觅得栖身之地,便不只再是空想。
但现实中,仍有一大难题摆在李慕云面前。
那便是立场不明的肃王。
倘若李慕云直接向哥舒翰报出自己肃王世子的身份,那这大船,他可能就乘不上了。他必须得在哥舒翰面前将自己的立场与父亲完全撇清了,否则未来的一切,就仍只是空想。
第50章 对头
潼关地势险要,北临大河,南踞山腰,自古便是紧扼关内诸郡之要冲所在。武后朝时,朝廷在潼关设潼津县,以加强对潼关的掌控。
如今驻守潼关的唐军,就驻扎在这依山傍水的潼津县中。军中大多数人,都是在当地临时募来的农民,这些人没有实战经验,挥起锄头来,比挥刀还有力气。可以想见,这样的一支军队,纵然将领的指挥再高明,论实力,也是比不上安禄山手下征战多年的东北边兵的。
但好在去年年末,封常清、高仙芝二位将军出征潼关时,还从京城带出了一支规模不大的临时部队。这只部队虽然也是临时拼凑出的,但组成这支部队的成员,却不是平日里安享太平的农民,而是散落在长安各处的边兵。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而逗留长安的边兵,在朝廷的紧急动员下加入了两位西北大将组建的临时部队,而随着潼关驻军的人数日益增长,他们也成了潼关驻军中的中流砥柱。一个个按照原来的军衔,连升几级,小兵成了队长,队长成了旅帅,在这支体量巨大的万人军团中,承担起了训练新兵的重任。
如今老将哥舒翰进驻潼关,关内屯兵的数量已经接近二十万。这个体量相对于一向主张精兵强将的西北系将领,已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倘若有二十万西北边兵,就是灭去西域一国,也不是难事。
只是……如今的二十万唐军,十九万多都是农民。如何令这二十万大军发挥出其应有的实力,仍然是个巨大的难题。
胡李二人一进入潼津县地界,就被路上巡逻的守军给拦住了。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二人远远的就见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操着一嘴东都官话向他们奔来,模样似是不善。但这也都在二人的意料之中。
这路是李慕云选的,他不想走大路,便是因为大路上盘查的都是两都文吏,一见着他那份来自长安胜业坊的精致验传,这身份也就藏不住了。
但无论走哪条路,想要进入潼关,都总得有个身份才行。李慕云已经穿上了胡九彰的布衣,这一路下来,纵然他远比胡九彰要讲究许多,但这时浑身上下,也积了不少灰土。倘若排除他那张过分俊秀的脸蛋不看,这一身行头,绝对能让他转眼就没入人群中,想冒都冒不出来。
眼见着那老大哥就要冲至跟前,胡九彰快走几步抢到李慕云面前,合手冲着那人施过一礼,脸上又带上笑。
“兄台,我二人是打西边来从军的,听说这边还在募兵?”
这说辞也是二人早先就商量好的。这种时候,也只有打着投军的名号,才能被潼关守军收留,况且胡九彰本就一身西北军装,他若要投军,定然不会遭到拒绝。
迎面那人虽然不认识胡九彰这身军装,但他认得唐军的横刀。再一听胡九彰口中言语,这表情转瞬就不一样了。
“军爷要到咱们这儿来效力了?那当然欢迎啊!不过还得验过验传才行,不知可否一阅?”
“这是自然。”
胡九彰笑着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验传册子,递到那人手里。
北庭都护府,童叟无欺。那人盯着这几个大字连看了好几遍,再抬头时,已经是双手捧着胡九彰的验传,恭恭敬敬的给他承了回去。
“看过了,军爷收好。我这就去帮您禀过卢将军,咱们这儿募兵的事都是由卢盛将军负责的,倘若他知道有像您这样的边兵前来投奔,定然欢喜的。若是再过了卢将军这一关,回头升个旅帅,甚至是校尉,都是大有可能啊!”
“呵呵……如今想升官都这么容易了?”
胡九彰笑说着,随手收好了验传,又见那人目光打到李慕云脸上。
“军爷,这位是……”
“哦,他是我朋友,我们一道来的。但他是个读书人,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他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嗐,跟着军爷您一起来的,总能找着去处!”
那汉子倒是豪爽,随手查了李慕云的验传,只确定不是从东边来的,就放心引着二人到了靠近关隘一侧的驻军营房中。
二十万的大军,想要叫他们有条不紊的驻扎在一个小小县城中,可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李慕云原以为,这阻击叛军阵前小城,定然是风声鹤唳,混乱不堪。但未曾想,潼津县中非但没有半分混乱景象,反而是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
县中不多的建筑都被文官与后勤的帮工给占满了,街上往来奔跑着的,有通传,有信差,还能看到文吏的身影。而驻军则都各自在关隘内扎营,与后勤部队分离开。
感叹之余,李慕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老将,也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不愧是西北军中的核心人物。才匆匆到任一个月,竟能将后方都治理得如此妥帖,可想他手下的军队,定然只会比后方更加的有条不紊了。
到了营房,李慕云独自一人被隔在了屋外。但他倒也不在意,毕竟隐瞒身份这主意,本也就是他想的。如今见到胡九彰居然被潼关驻军这样欢迎,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而胡九彰这边进了里屋,却只在屋内见到个身着轻甲的灰衣大汉。
“卢将军人呢?”引路的张口问道。
“被赵将军叫去关上议事去了。”
屋中人随口说着,还不住往胡九彰身上打量。此人身上的轻甲与胡九彰别无二致,唯独轻甲下的短打颜色有所差别。胡九彰的是肃杀青黑,而此人则是身泛着白的灰色布衣。
这人生得一张方脸,面颊圆滚有肉,浓眉下却是一双炮眼。他这相貌本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带着些审视意味的严苛神情,便又不叫人觉得如何好笑,反倒是不敢在他面前笑了。
这人一看便知是个老兵。他身上带着只有杀人者才有的肃杀气息,这一点,胡九彰打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呦,西北军的兄弟,新来的?”
他这话是对着胡九彰说的。
也不知是胡九彰自己太过敏感,还是那人真的刻意为之,胡九彰总觉得,眼前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许挑拨意味,不像同军的兄弟,反倒好似对手一般。
“是,新来的,北庭军。”
胡九彰不怯场。他自觉自己无论出身还是资历,都要强于这里的兵,再者如今国难当头,军中倘若攀比挤兑之风盛行,那还如何应战?对手可都是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况且还都是叛国贼。人家连国都能叛,这厮杀的决心,定然要比关内守军强上一些的。
“哦……”
见胡九彰面不改色,那方脸汉子果然也不再纠缠,只撇开目光,瞧着墙上那张以墨线勾勒出的潼关地形图,看得出神。
“想见卢将军,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不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胡九彰身边巡逻兵。
“老郭啊,你也不用在这儿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巡逻。看到可疑的,马上拦下。哥舒元帅可是再三叮嘱过,对面越是平静,咱们这边就越不能松懈了。咱们粮草充足,又占着潼关的有利地形。叛军可不一样,他们长途跋涉,一路从幽州打到这儿来。我们耗得起,他们耗不起。所以前阵越是平静,后方就越得提防被他们的探子摸去讯息。特别是出现在城里的生面孔,你可一个都不能放过了。”
那人阴阳顿挫的说着,说到“探子”二字,还斜眼朝胡九彰扫了一眼,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胡九彰听的,还是在说给一旁老大哥听的。
胡九彰不由抿嘴,他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越发觉得,这汉子是在有意针对自己了。
“偌。”
巡逻的大哥倒是十分顺从的点头应了,临走前还道了声告退。
胡九彰见状心里更是奇怪。两军打仗,谁不知道要提防探子啊。怎么这方脸的仁兄还是个人物了,一席废话都这么受待见?
引路的大哥一走,屋内的氛围便更加诡异了。胡九彰还是头一次遇着这种一见面就喜欢跟自己飙着劲儿来的。他可是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也不知这人到底看不顺他哪儿点,刚开口第一句,就不对味儿了。
“你打西北来的这儿?”
那人随口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往胡九彰身上打量。
“打长安来的。”胡九彰没打算在这上面说谎。
“哦……在北庭当过几年兵?”
听他问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头就有点犯膈应了。他心说老兄你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份,怎么就盘问起人来了?再者,胡九彰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在军中阴阳怪气排挤同袍的人,要是被他遇着这样的,那他肯定不会与之往来。
“没几年,我看兄台也是个老兵,不知是何处的兵,官居何职啊?”
胡九彰反而眯着眼,主动开口。
他看着这方脸蛋子就喜欢不起来,但好在潼关二十万守军,跟此人分到一个团的概率极小,这时候聊上几句,他也不介意。
“呵呵,我是陇右出身,在哥舒将军麾下效力过几年,倒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一个旅帅而已。”
胡九彰不问倒好,这一问,他倒更加烦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