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厉声威胁了一句,转身便随着传信兵一同奔出。
但现在要李慕云为此人劳心费神,他还真腾不出那份儿心思。
不知为何,卢盛触到他手背的那一瞬,他脑中竟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了胡九彰的脸。而再到那小兵进屋通报,李慕云心里直是一怔。
怎么他们才刚到就要开战?老胡那个样子,他能上战场作战?
想到这儿,李慕云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间他周身冷汗直冒,只觉得好似当头棒喝般。万一叛军强攻,潼关驻军没守住怎么办?万一胡九彰在战场上阵亡了怎么办?
想到那最后一种可能,李慕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哪儿还管卢盛临走前说过什么。要是胡九彰死了,他一个人在潼关还有什么指望?莫不如直接投了叛军,说不定还能父子相见,亲人团聚呢!
李慕云单是想到这些,身上就止不住散出一阵阵恶寒。他连站都要站不稳了,踉跄几步跑出营房,只朝着潼关城楼的方向跑。
他不能坐以待毙。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这个金丝牢笼,他如今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胡九彰这边,虽然他与甘若山两个相互都不怎么待见,但这一路走来,倒也相安无事。到了营房,甘若山带着胡九彰去寻文吏录名,折腾半天,胡九彰才终于被带到大军驻扎的营地中。
甘若山所在的团就驻扎在潼关城头下,全团按照西北军一贯的编制,由校尉指挥,下面两个旅帅,各带一半的人。甘若山手下一百零三个兵,加上胡九彰,一百零四人,分成十个小队。甘若山这人,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但真到了指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给胡九彰难堪。
“你即是老兵,我就叫你去做第一队的队长,你们队加上你,一共十一个人,不用我再教你该如何去管了吧?”
甘若山站在营房大门口,胡九彰这时刚卸了行李,只觉得整个人矮了半截。
“不用。”
胡九彰随手擦去额间汗渍,又在额头上留下一抹黑手印。
地上一排排的是十人一组的通铺,正是上午练兵的好时候,此时营房中空无一人,只有他跟甘若山两个站在入口处。
“咱们团加上你,也才五个老兵,校尉王峥,原是朔方军的兵,另一个旅帅石襄,是安西军的。还有个河东军的张芝,跟你一样是队长。剩下一百九十九人,都是上个月募来的新兵,一点经验也没有,全指望着我们五个来带,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甘若山说着,又朝胡九彰身旁的藤箱看了看。
“你先在这儿安顿着,弄好了之后,到校场去与王校尉打声招呼。”
“好。”
胡九彰嘴上虽然应了,但人站在那儿,已经睡意上头。
大抵是回到军营的那种安心感,胡九彰一下就把连日来充斥脑海的警惕与提防统统卸了个干净。在外面时,他还不觉得困,但一进来,见到一屋子的通铺,反而困得一塌糊涂,单是站在那儿都要睡着了。
甘若山见胡九彰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说,正欲转身出门,谁知他身后忽然跑出一人来,险些跟他迎面撞上。
“甘旅帅!叛军攻城,王校尉叫您赶快归队!”
“什么?!”
甘若山吃了一惊。他怕是没想到,沉浸了一月有余的叛军,居然就在今日展开了攻势,他一个箭步就要窜出营房,都已经跑出三四米,才想起应该还有个人。
“胡九彰!快跟我归队!”
甘若山吼出的这一声,胡九彰根本没注意,他已经是半梦半醒,纵然身边发出多大的声音,这缺了一连七日的觉,也得先补回来。
甘若山见他没动静,眉头一皱,再开嗓,已是怒吼。
“胡九彰!还愣着干什么!”
在甘若山的怒吼声中,不远处,出来战鼓阵阵,城中望楼的传信兵,正通过鼓声向阵前的将士们传递消息。
唐军的每一支军队,都有自己特定的鼓声暗语和旗语,为了起到保密作用,这种暗语通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换一遍。但毋庸置疑,每一个唐军将士对于鼓声都是格外敏感的,因为战鼓通常就意味着敌情,而敌情则意味着生死。
胡九彰没听着甘若山的大吼,却被幽幽传来的鼓声给震得一激灵,他手下意识的往横刀上一搭,睁眼时,正对上甘若山面容。
“胡九彰!你在这儿睡什么觉,快跟我走!”
胡九彰也是一愣,他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明白甘若山的意思,这便迈开步子,紧随着甘若山朝城楼方向奔去。
居然开战了!
胡九彰睡意未退,但那股子才退去不久的机警,又随之涌上心头。他的速度显然跟不上腿脚健全的甘若山,没跑几步就被甩在身后。
想他原本是有个手杖的,但自打在路上遇着避难的饥民,胡九彰就不再拄杖。一是为了摆出个体格健全的架子,吓退一些图谋不轨的饥民,二嘛,他也是想尽快适应没有拐杖的日子。毕竟军中不收残疾,李慕云既然想用投军这条路来敲开入仕的大门,胡九彰如何也会帮他到底。
但这时,他腿上的旧疾,已然在这几步路中暴露无疑。
甘若山接连催促他几次,可胡九彰拼尽了全力,也实在跑不出双腿健全时的速度。他只能咬牙忍着痛,不顾一切的往前迈步子。
终于跑到了地方,城楼上已经传来厮杀声。胡九彰被这声音激得周身一震,他纵然再困倦,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松懈半分。甘若山对他的态度显然愈发不耐,但胡九彰这时也无从辩白了。的确是他先打的瞌睡,也的确是他拖慢了甘若山的速度,导致两人用了一倍与旁人的时间,才跑到地方。
“胡九彰,第一队在这儿!你过来!”
甘若山的这一声吆喝,是一点面子也没给。胡九彰只得沉着一张脸按照甘若山指的位置跑过去站好,不单他这一队的十个兄弟,几乎整个旅都看着他从后一路跑向前。他身上虽然穿着北庭军的轻甲,但这时反倒是这身军衣,让他面上始终滚烫,只觉得身边这一百多人笑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这套军装。
“这小子哪儿的啊?”
“西北的吧?怎么还瘸啊?诶,你看甘旅帅那模样,这小子往后可难混了。”
待他归队站好,甘若山虽仍是一脸怒容,但嘴角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上扬。他朝着以胡九彰为首的这百人方阵扫了眼,再开口,声音颇显悠扬。
“这位胡九彰,以后就是你们第一队的队长,他是北庭军的老兵,在西北还打过五年仗呢!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他。”
他这话不说倒好,这么一说,周围听着的人都把目光往胡九彰脸上打,片刻,人丛中已经传出阵阵议论声。胡九彰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窘迫过,他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
潼关关隘上是不足一里长的石城墙,城头上正在抵御叛军的,是大约三个团的兵力,不大的地方,已然被挤得满满当当。而胡九彰所在的步兵团,则正等在上城与阵前军团替换位置的,他们后面还有军团陆陆续续的赶到,其中不乏骑兵、弓兵,俨然是一派时刻准备着开关迎敌的阵仗。
胡九彰站在原处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只瞧着面前一尺来宽的空地,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他着实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要与敌军短兵相接。虽然守城战,他有经验,但上了战场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赢了,他可能会死;输了,他更可能会死。对死亡的恐惧,无论经历过多少遍,都难以尽数消除,唯有将注意力集中到战斗上,靠着那一腔热血奋勇向前。
城头上的喊杀声不绝于耳,胡九彰的心情也逐渐从一开始的羞愧窘迫,慢慢转变成了临到阵前的专注。他本想趁着这出战前的短暂时间里,与队中诸人相熟一二。怎知他目光朝着周围人面上一扫,迎来的竟是几张嬉笑面孔。
胡九彰不禁愣住了。他甚至不顾上窘迫,眉心只片刻就皱出了几道褶痕来。
这些人哪里有半点要上城应战的架势?临到阵前居然还笑得出来,当打仗是出门郊游吗?
胡九彰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这才意识到,之前甘若山说得毫无经验,都意味着什么。新兵本不可怕,只要肯练,新兵总能慢慢磨成老兵的。最可怕的是,明明入了军,却没有当兵的自觉。他们到底为什么能这样放松?城头上的喊杀声都已经近在耳边,这些人居然还有工夫嘲笑同袍?
倘若换在北庭,胡九彰怕是早要发作了。但如今他站在队长的位置上,愣是青黑着一张脸,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些兵就是在嘲笑他本人啊。
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只得先将注意力带回自己身上,他想,至少这一战,务必得保证自己全身而归。
他在心里静听着城楼上的鼓声,战鼓由急促逐渐放缓,不一会儿,鼓声竟然息了,城头上的喊杀声也渐渐平息下来。
没一会儿,只见甘若山不紧不慢的从队伍前端悠然而来。
“回吧回吧,只是佯攻,敌军已经退了,都给我回校场继续训练!”
随着甘若山一声令下,已经集结成型的队伍又再次熙攘了起来。那些兵三五成群的往回走,就好像刚刚是出门逛了圈街似的,哪儿有半点要上战场的样子。
胡九彰一时间无言以对。大唐的命运居然就拴在这样的一群人身上!这二十万大军,原竟是这样的。
第53章 欲拒还迎
李慕云跑出营房,待他奔至潼关城楼之下时,原本空旷的大片空地上,早已经被匆忙赶来的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想在这地方找人,简直天方夜谭。
他只得在大队的唐军人马边缘徘徊。远远的,李慕云能听到潼关之上两军将士的厮杀声,但耳边更多的,却是备战将士的躁动。
潼关内屯了二十万大军,而真正上城守卫的,只有三个团的兵力。三个团,六百余人,放在潼关城头迎敌,都略显拥挤,更何况这城墙后面等待着的数千唐军。
李慕云寻不着胡九彰,只得拉来身边的人询问城上战况。他神色紧张,怎知那被他拉住的兵,模样反倒比他还轻松不少。
“要我说,他们最好是大举进攻!总是小打小闹的,咱们将军又不许我们出关迎敌。如此龟缩在关内,哪儿还又咱们这些人上战场的份儿?”
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冲着李慕云出声抱怨。
“新兵没机会立功,就没办法升迁。如今好位置都被那些老兵占去了,他们凭什么啊?不过是照比我们这些人多当了几年兵,寸功未立,一入军居然就能当上旅帅了——这说出去谁能服气?”
这小兵临到阵前,还有功夫跟一个路过的书生抱怨这些事。只消看这些兵的状态,也知道如今潼关的战斗,定然不会如何凶险了,但李慕云还不放心。
“可我听城上杀声不绝,如今上城迎敌的兵,也是在与叛军真刀真枪的以命相搏。你们在这儿备战,便没有半分紧张?”
“嗐,真要是跟叛军面对面了,那肯定紧张啊。但咱们潼关至今为止,伤亡极少。潼关这两任元帅,都太过谨慎了,向来都是只等叛军来攻,从不主动开关迎敌。这每次出现敌情,都是咱们在关上,敌人的关下,只消小心谨慎些,总能避开损伤。”
瞧着那兵士侃侃而谈的模样,李慕云不住轻叹一口气。原来打仗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似乎与他原先想的,有些微不同啊……
虽仍有些疑惑,但李慕云心里的大石,倒也随之落下。
看这样子,老胡不会有事。那便只剩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卢将军……
李慕云暗自思索着。
不多时,城头上的厮杀声逐渐息了,集中在空地上的队伍陆续散去,李慕云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没寻到胡九彰的身影,反倒看到了那一抹银亮的卢盛,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四处张望。
李慕云嘴里轻啧一声,赶紧撇开目光,谁知他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扬,转眼间,那匹毛色油亮的战马已经冲至跟前。卢盛骑在马上,脸上堆满了笑。
“李先生!”
卢盛倒没有恼怒李慕云擅自离开营房,这时见了,反而情绪愈发高涨。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居然主动跑过来寻我!”
卢盛这话差点没让李慕云直接翻出个白眼来。他原本严词拒绝此人,但瞧见对方笑脸盈盈的模样,李慕云心中竟也冒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念头。
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坐到将军的位置上,想来必然与西北军上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倘若能利用此人打开与哥舒翰之间的言路,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李慕云暗自思托。他如今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条能够直通西北军上层的通道。
卢盛这人或许可用,只是用法儿嘛……恐怕要与寻常的人脉有所不同。
想到这儿,李慕云对卢盛的看法已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他面上仍是清冷的,迎上对方笑脸,也好似无知无觉的站在那儿,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不过碰巧见到了而已,将军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潼津县中比我经验丰富的文吏恐怕俯拾皆是,将军去寻个精明能干的来,不是更好?”
这一番应答,虽说调子仍是冷的,但那话语间的火气却已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