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赢了?”
他抓住身边亲兵的胳膊,眼中的忧虑不曾减弱分毫。
“嗐,公子不必太过担忧,咱们不都在这儿好好活着呢嘛,关没丢,当然是赢了。”
一旁的亲兵则显得颇为无奈,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稳赢不输的守城战,虽然时间拉得长了些,但潼关的兵员充足,就是再战上三日,也是应付得来的。
“赢了……赢了就好……”
李慕云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只想着胡九彰,声音竟仍微微颤抖着,反而照比之前更加无措了。
唐军赢了,那不就意味着,老胡是可以回来找自己的吗?可他至今没来……他受伤了吗?还是……
李慕云不敢深想,他只觉得自己胸口强压着一口气,好像那口气什么时候消散了,他人便也要跟着一同散去。
在通往潼关城下的路上,沿街李慕云就见到来往穿梭的伤兵,和运尸体的小队。战场上的尸首,大多七零八落的,能被分毫不差的被捡回来,已经是万幸。李慕云眼光止不住的往来往的运尸队身上打量,他本不敢去看那些腐尸,可只要一想到胡九彰,即使不敢看,也强逼着自己去看了。
李慕云一个在长安城里娇惯出的世家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无处不在的恶臭在他鼻腔内横冲直撞,再配合着那些青紫肿胀的零碎尸首,李慕云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些站不稳了,他是被身旁两位亲兵搀扶着,才强忍住腹内的作呕感,一路朝着城墙的方向艰难前行。
在城墙下,李慕云没找到胡九彰,却见到了卢盛。怎知卢盛这时候,竟是春风满面的模样。
“李公子来了!诶,我跟你说,这次咱们可算是结结实实与安禄山那厮狠碰了一下。阵前计算,叛军死伤将近一万,我方减员三千,这是全胜啊!哥舒元帅现在定然正高兴着呢!回头我去与我爹说说,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将公子引荐到哥舒元帅面前,事情定然会十分顺利的。”
看着卢盛脸上爽朗的笑,李慕云不知怎的,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们正站在挥不去的尸臭中,三千……一万……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李慕云从前,从不觉得有士兵阵亡,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只要他想到,这每一条命,都有可能是一个像胡九彰那样勤勤恳恳的兵,他脑中瞬间就懵了。
不容他细想,卢盛这边话音未落,李慕云便骤然俯下身来,胃里翻涌着的酸液,随之穿过喉头,带着浓烈刺鼻的酸苦,从口中呕了出来。
他被那尸臭熏得头痛欲裂,胃里本没什么东西的,这么反应剧烈的连吐了好几口,到底吐出来的,也只是胃酸,叫他平白冒出一身虚汗,脸色愈发难看了。
“李公子!”
卢盛一见李慕云这样,连忙上前将他扶在怀里。
“李公子身体不舒服?诶!你们两个,快去叫军医!叫最好的军医!”
“我……我没事。”
李慕云周身颤抖着,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觉得,潼关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弥漫在整个潼关的尸臭,和道路两旁举目可见的尸体……这所有的一切,都叫他身心剧震,战栗不已。
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回到长安城里。他不想看这鲜血淋漓的事实,纵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本该有的模样。
“我要见胡九彰……”
李慕云整个人都被卢盛搀扶着,重量完全倚在他身上。
“我要见胡九彰……我不需要军医,带我去见胡九彰!”
李慕云说得这样坚决,倒叫卢盛连皱了几下眉头。
“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止不住要多想。
不就是一个家臣吗?犯得着这样担心?
卢盛对胡九彰原本还没什么特殊的印象,但如今见到李慕云反应的如此剧烈,他不由对胡九彰多了几分兴趣,只不过这其中还带着些嫉妒的味道。
胡九彰是被自己手下的兵给抬回伤兵营的,他身上的确受了几处十分凶险的刀伤,但好在军营的大夫,治别的不行,治这种皮外伤,那可是医药圣手,伤势比胡九彰严重,人家都没皱过一下眉头,胡九彰被送过去,也是二话没说,把甲胄一脱衣服一扒,该怎么缝合怎么上药,三下五除二的就做完了。唯独在看到胡九彰的腿伤后,接手的军医犯了难。把仍在昏迷中的胡九彰往那儿一搁,接着去处理后送来的伤号了。
潼关的战斗结束时,胡九彰仍发着高烧,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剧痛,可却又醒不过来,叫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可眼皮依然沉重,就连眼前具体的景象都辨识不出。
迷蒙中,胡九彰只隐约见到好像是医官穿着的男人,在自己身旁,也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只感到一阵担忧。他慌忙张嘴,可发出的声音,却又异常模糊,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腿留着……别割。”
他身旁的军医听到声音,匆忙拿过团湿乎乎的东西,往他鼻子下面放。胡九彰这么一闻,一下没了意识。而再见军医这边,两个军医围在胡九彰榻边,手里拿着把细长的锯齿刀,那刀上沾满了血。
“他刚才说什么?别个?”
其中一个医官发问。
“诶,没听清楚,快些处理吧,再拖下去这人可就没了!”
另一位医官显然更加年长,他手里拿着锯齿刀,而榻上胡九彰两个膝盖下面,都被绑上了一指头多宽的粗绳,绳子深陷到他肉里,好像要把两条腿都给硬生生截断了似的。但到底,绳索无法割断人的肢体,只有刀可以。而医官手中的刀,已经沾满鲜血。血正是从胡九彰小腿的截面上流出来的,那两个医官已经截掉了胡九彰一条满目疮痍的小腿,正忙着为他伤口的创面止血呢!
李慕云就是这时,被卢盛带进来的。
那两个医官早吩咐过,截肢的时候,不能叫旁人进来,但守门的小兵,哪里拦得住卢盛。卢盛不由分说的带着李慕云入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营帐,而当李慕云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他脑子嗡得一下,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可他到底没有晕,卢盛站在他身旁,用双手将他牢牢搀扶住,李慕云无法移开眼,他看到满身是血的胡九彰,看到他已经被截断的小腿,还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也不知怎的,李慕云忽然感到作呕,他只觉得胃部传来一阵刺痛,那痛感猛得窜到了喉头。
伴随着一声深吸,李慕云忽然弯下腰,他捂住嘴,却到底忍不住胃中的异常。
猛然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嘴里涌出来了,也是腥的。
李慕云的手微微颤抖,他把手掌从嘴边移开,那一手的鲜血,是从他口中呕出来的。
“诶?李公子!李公子!!”
这一刻,李慕云只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全部,都要随之崩塌了。耳边,卢盛的叫喊声渐渐远逝,就连眼前鲜血淋漓的画面,都逐渐被黑暗代替。晕倒前的那一刻,他无比肯定,潼关,就是一座地狱。一座以行军为名,徒然屹立在人世的无间地狱。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码出来了。到这里潼关卷的上部也写完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本文最为重要的潼关战役部分,大家放心,老胡和小白会活到最后,是HE的!
第72章 不是你的错
战后的潼关,仍然散发着蓬勃生气。不到千分之几的损失,对于这座决定了帝国命运的关隘来说,无关痛痒。在身经百战的陇右军将领的指挥调度下,潼关很快恢复如常。回收的尸首被掩埋,曾经一度弥漫在潼关城中的恶臭,也随着春风吹拂,逐渐消散开。
看起来,就好像那场守城战没有发生过似的,晚春里的艳阳天,抹着一片新绿,春花烂漫,绿树茵茵,更让倚山而建的潼津县,散发出勃勃生机。
李慕云在那日吐血之后,身子一下弱了不少,卢盛一如往常的对他嘘寒问暖,悉心照料,着实帮了不少忙,可李慕云对卢盛的态度,却愈发冷淡了。
倒是胡九彰,被在昏迷中截断了两条小腿,身上又受了十几处轻重不一的刀伤,可他痊愈得飞快,自打没了那一双小腿之后,他再没发过一次烧,纵然是深刻入骨的伤口,也是一天一个样的在药物加持下日渐恢复着。
照顾过他的几个军医都说,那腿早该割了。强留几个月,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寿数与伤痛抗衡,到头来,难受的还是自己。可胡九彰觉得,多坚持这几个月值得。至少他等到了这次晋升的机会,还因此亲眼见证了几月来潼关守军的种种变化。能待在这样一支不断成长、不断成熟的队伍中,他心里觉得安生。
可比起胡九彰的安稳,李慕云却愈发茫然了。
“老胡,如果有可能,我带你回长安。”
就在要去面见哥舒翰的前一天傍晚,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低垂着眼眸低声说着。
“回长安?你想回去?”
胡九彰不乏惊讶,而李慕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至少长安比这里安全,你的腿……绝不能再入军作战了,而我又不暗军事,潼关没有我们的位置,必须得走。”说到这儿他目光愈发笃定了。
哥舒翰与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虽然李慕云并不知道自己离开长安这小半年,朝中有无动荡,但凭借着哥舒翰的影响力,只要他肯开口,让自己回京谋个闲置,总不会太难。
“可就算回了长安又能如何?”胡九彰仍然不解。他的腿的确没有了,可他并不觉得潼关会败。就算叛军再强攻十次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潼关驻军,有能力守住潼关。而只要潼关守住了,那么至少大唐的半壁江山,就还在。
“不管回了长安能如何,总之现在绝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退兵那日的情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凡想起,都能将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小白,你怎么了?”胡九彰抬手在李慕云肩头揉了好几下。
“诶……你别怕,我虽然小腿没了,但军中的医官都会做木头假肢的,等伤口好了,换上一对木头腿,一样能走路。”
“可假腿如何能与真腿比较啊。”李慕云忽而抬起头。他的眼圈是红的,胡九彰见到可心疼坏了。但再要如何安慰,他这个长年征战在外的粗人,一时间也想象不来,只是将自己的一双手郑重搭在李慕云肩头,眼中神色愈发坚定了。
“小白,你信我,我能护住你。别怕。”
他沉声说着,李慕云看了他半晌,却忽而长叹出一口气。
“我信你。”
李慕云倾身凑到胡九彰怀里,伸出手轻轻搂着他,小心的避开他身上的伤口。
“这世上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啊……”
那夜,李慕云睡得也不安生,他在心中打了无数腹稿,反反复复的斟酌着自己见到哥舒翰时,该对他说的话,直到深夜才幽幽睡去。第二天一早,他又在胡九彰之前醒了,早早的梳洗装扮,穿戴了好一身精致华服,看得胡九彰都有些认不出了。
“这就要去了?”
胡九彰坐在榻上,反而有点发懵。以往就算在长安时,李慕云对人对事,都不曾如此郑重过,未想如今流落到了潼关,居然……
“嗯,早就跟卢老将军说过了,以他代为引荐,希望能给元帅留下个好印象。”
李慕云神色清冷着,特别是说道元帅那二字时。胡九彰看得出,李慕云心底里对哥舒翰,其实根本连一点敬畏也没有。任凭哥舒翰如何战功卓著、权势滔天,可对他来说,那也只是李家的臣子而已。他身为皇族的骄傲,已然不是胡九彰这个边疆小卒能够想象的。
可纵然如此,李慕云仍然拿出了百万分的精神,以着毕生来都少有的郑重态度,迈出了营帐的门。
望着李慕云消失在大毡后的背影,胡九彰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被李慕云默默保护着的。倘若不是有李慕云在,他如何能够顺其自然的接受自己骤然消失的小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就算他知道早晚得截肢,可到底是自己的腿,现在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
若不是有李慕云在,胡九彰恐怕也是要消沉好一阵子的。那时在病榻上,他第一眼看到自己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时,心里其实也慌乱不已。胡九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成州的老娘。如果还有机会回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娘交代。弟弟没了……自己的腿也没了……大唐出了反贼,说不定,大唐也没了……
他想象不到娘的反应。想不到,也不敢想。就这么干脆一股脑的将慌乱压到心底,只看着李慕云能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李慕云就回来了。这速度可比胡九彰预期的快了许多。
李慕云一进门,胡九彰就笑着跟他打招呼,怎知他那一双眼睛竟是红的,好像哭过,却又像在愤怒,愤怒中又带着些许无助。
胡九彰一下就急了。
“怎么了?”
他翻身从榻上坐起来,怎知营帐的大毡后,竟还有人。卢盛紧跟在李慕云身后,也进了屋。
“这是怎么了?”
胡九彰又将目光转向卢盛,他本想李慕云会直接坐到自己身旁,怎知李慕云脱了身上外袍,独个到小塌另一边的桌椅上去坐了。倒是卢盛急匆匆追进来,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