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世子勿忧!”
卢盛没有理会胡九彰,而是直奔着李慕云追过去。
“我父定会在元帅面前,为世子周旋,咱们再谋时日!”
“够了……”
李慕云低着头,胡九彰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可那声音却透着实打实的厌恶。胡九彰不由锁紧眉头,不乏敌意的朝卢盛看去。
卢盛瞄见胡九彰目光,反而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你胡旅帅手下的兵在这次守城战中死伤最多,拿不出个像样的成绩,元帅也不至于对世子那般冷漠。况且你这个旅帅,还是看在我父的面子上才给晋升的,做下人的不中用,倒会给主子添乱。”
卢盛说得阴阳怪气,那眼光也透着鄙夷。
胡九彰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拳头握紧了,可也只能是握紧了。他站又站不起来,就算出言冲撞,可卢盛到底还是个参将,而他只是个小小的旅帅。
“你闭嘴!”
怎知胡九彰未出声,倒是坐在椅上的李慕云猛然站起身,疾步朝卢盛走过去,神情骇然。
“卢盛,你给我滚出去。”
他沉着一张脸,说话声音不大,但却阴鸷得叫人发慌。
卢盛一瞬愣在原地,他眼中满是惊愕,那张嘴也张大了,可他愣是在哪儿杵了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
“你出去。”
也算是多年来的王府生活,留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李慕云发怒时,他反而不会宣泄自己的情绪,而是紧绷着,将心里的一切不满与愤懑,都凝在一双摄人的冷眼之中,叫他在那一瞬不怒自威。
“世子……我……”
半天,卢盛终于吐出几个字,可李慕云站在他面前,不发一言,单那眼中的决绝,都能直戳入卢盛心魂。
这小卢将军到底是灰着张脸从帐中匆匆离去。而卢盛一走,李慕云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个人都在那一瞬蔫了。
“小白……”
胡九彰看在眼里。瞧见李慕云转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孔,他心中很是自责,且又心疼的很。只可惜他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小塌上看着。
“没事。”
李慕云锁紧了眉头,抬手连揉了几下自己前额穴位。
“不是你的错,你别听他的。”
李慕云总算恢复常态,他十分疲倦的走到胡九彰榻前,一坐下,已然松懈了心防般,靠向胡九彰怀里。
“不是你的错……哥舒翰是有心要与我撇清关系。”
他沉着声淡淡说着,可言语间,那一双眼却又被清泪填满。胡九彰也顾不上伤口疼痛,紧紧搂着怀中的人儿。霎时间,他喉头也哽咽了。这话,也就意味着,他自打到达潼关以来,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什么斥候的任务,什么守城战……
他帮不到李慕云,帮不到自己最心爱的人。
“哥舒翰……背后是杨国忠。”李慕云伸出手,轻抚胡九彰面庞,“杨国忠的对头,就是如今的叛党首领安禄山。”
他淡淡说着。
“我父亲……是安禄山的那一边的人。本就与哥舒翰不睦。这不是你的错,老胡,你已经付出很多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带你到潼关来,我更不该以为,只要我低三下四的投奔哥舒翰,就能为我肃王一脉,找到出路来……”
他说着,泪水已经从眼角滑落,两道泪痕印在脸上,脆弱,且凄然……
第73章 风诡云谲
世事莫测,李慕云虽然在哥舒翰面前碰了壁,但此时的潼关,绝非铁板一块。纵然哥舒翰这个元帅如何大权在握,潼关真正的兵马大权,仍掌握在那长安城中的老皇帝手里。
李慕云晋升之路被阻,看似走投无路,可大唐风雨八方的朝局,却没有一刻不在变动着。
天宝十五年四月,安禄山部在初次强攻过后,退守陕郡。此时,驻守在陕郡的叛军将领,名叫崔乾佑,此人虽然只是安禄山麾下众多部将中的一位,但这位崔将军,绝非泛泛之辈。
正是这位崔乾佑,在五个月之前,击败了当时带兵守卫洛阳的安西军名将封常清,逼得封常清、高仙芝部退守潼关,造成了如今朝廷的被动局面。
而半月前,在安禄山针对潼关的猛攻中,这位老兄,也是首当其冲。
这样一个人,即便放眼天下,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号人物。只不过,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却投在了安禄山麾下,他是亲自参加过针对潼关的全部战斗的,哥舒翰脑袋里的战略部署,他自然也猜得透。
靠强攻,攻不下潼关。所以要想取胜,就必须引唐军出关。
崔乾佑是这么想的。而事实即将证明,他的这个想法,即将搅动长安朝堂上,一阵风诡云谲的震动。
为引唐军出关,崔乾佑算是做到了极处。他绞尽脑汁骗过了唐军数以百计的斥候,将麾下精兵藏在陕郡地势复杂的山谷内,反而将军中老弱伤残,充为主力,几次率兵出现在潼关城下。
三四千的老弱残兵,跑到潼关下面兜风。城上的官兵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进攻,只一个劲儿的朝城头这边挑衅,不把当天的守将给气得牙痒痒,就不收手。
但无论如何,打了一辈子仗的哥舒翰,又怎会被如此拙劣的伎俩迷惑?唐军自然是闭关不出,他们眼看着那群伤兵被崔乾佑折腾得叫苦不迭,但最多,也不过是朝着关下骂上几句罢了。
如此看来,崔乾佑的计划,似乎是失败了,可局势,却在悄然变化着。
五月中旬,长安城内的老皇帝,收到了一份来自潼关的奏报。报信者,正是明皇安排在哥舒翰身边的监军宦官。
那宦官在密报中称,“陕郡兵不满四千,皆赢弱无备。”不过两句话,已然叫皇城内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内心产生了波动。
不过几日功夫,来自长安的传令使节,已经出现在了哥舒翰面前。
长安使节入关那日,李慕云还在营帐中陪着胡九彰养伤,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整个潼关的命运,即将随着这一纸诏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病中老人,已经被他的亲生爷爷,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老皇帝勒令哥舒翰即刻出兵收复陕洛。而哥舒翰这边,自然也不敢懈怠。这个风疾在身,卧床不起的古稀老人连夜上书,只言片语,已然将潼关的真实状况,剖析得一清二楚。
但哥舒翰的书是送上去了,至于皇帝信不信,就又是另说。
这事情说来也是不巧,哥舒翰这边,只在潼关据守,就算守住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大唐北边的朔方军,却已经在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的指挥下,在河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战果卓著。
凡事没有对比,就看不出高下来。河北战场的唐军势如劈竹,河南这边,却一连几月没有进展。二十万大军白吃了快半年的粮饷,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心里恐怕都要不平衡。
到此,倘若是对朝政敏感的将领,应该意识到,在这个关头,维系自己与皇帝间的信任,才是重中之重。但哥舒翰到底只是介莽夫,他倒是本分的在潼关驻守,为了长安的安危,不顾病痛,殚精竭虑着,可长安的朝局,却容不得他。
潼关据守的小半年,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支柱——杨国忠,竟然也开始与这位老将产生了隔阂。
五月,已经对哥舒翰心存疑虑的宰相杨国忠,在皇帝面前再开“金口”。
杨某人不说倒好,这一说,便彻底跳动了明皇那根极度敏感,且精于猜忌的神经。
杨国忠进言,表示哥舒翰之所以按兵不动,全为谋已,不在为国。如此这番下去,只会叫唐军错失良机,彻底失去收复东都的机会。
至此,皇帝算是铁了心,将信任的天平,倾到了这位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宰相身上。
来自长安的催战诏令,一道追着一道,皇帝的言辞,也一次更比一次强硬了。事到如今,哥舒翰纵然如何上书解释,也是无用。反而他越是抗拒,便越坐实了杨国忠的论调。
老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如今到了国破家亡的当儿口,竟然愣被这几句话,给逼到了穷途末路。
明皇的最终通牒到达时,瘫痪在床的老将军,在卧榻之上,抚膺恸哭。
只是这些事,李慕云不知道。这时,他正一门心思的陪胡九彰养伤。他对哥舒翰彻底失望,对潼关的战局,也再提不起一丝兴趣了。
“老胡,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他们虽然不待见我,可也不敢公然赶我。咱们趁着现在,把身子养好了,来日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沉声说着,又攥住胡九彰满是老茧的手。
“咱们不回长安了,也不在关中待着。你若是想回成州,我就跟你一道回成州。往后,我不是李慕云,也不是什么世子。哪里清净,咱们就到哪儿去。我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没有一处可供你我安身的场所!”
李慕云目光十足坚韧,胡九彰见了,虽然无奈,却也无比珍惜的郑重应允了。
“你是我的主君,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都认同的。”
他轻声说着,也拉过李慕云的手,温柔按抚。
“你别这么说。”
李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捻眉。
“老胡,你再重说一遍,我是你什么人?”
李慕云这么一问,倒把胡九彰给问住了。他睁圆了眼睛,瞧着李慕云愣了半天,还没说话,脸已经红了。
“你……你是……我爱的人……”
胡九彰声音不大,李慕云倒是在他语落之际,轻笑出了声。
他忽然倾身直凑上去,一双薄唇紧贴到胡九彰唇瓣上,温柔吮吸着。末了,还探出软舌,在胡九彰齿关眷恋的扫过。
就在这时,营帐外忽而传来喊话声,李慕云赶紧坐直了身子,眼中不由闪出几分燥灼来。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直接在外面叫喊上了?”
李慕云闷闷不乐。听到那声音,胡九彰反而显出笑意。
“诶——你别怪他,这声音我识得,外面的该是以前跟我一个团的兄弟。”
听他这话,李慕云眉角不由挑得老高。
“兄弟?关系很好?”
“很好啊。呃……”胡九彰大抵是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连忙摇了摇手,“诶,你别多想,就是……”
胡九彰话未说完,李慕云已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我去请他进来。我可没多想,要说多想,那也是你——”
不一会儿,李慕云带着人掀开了门前的大毡,而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显然是个小卒。这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走路时还缩着个脑袋,乍一看,好像个偷换了兵甲的饥民似的,萎靡且消瘦。
不需想,这人正是赵小羊无疑了。只是这时的赵小羊,早没了先前去陕郡时的那股子冲劲儿。他面色惨淡,眼睛下面还烙着两道泛紫的黑印,也不知是多久没睡过觉了,此时此刻他整个人脸上,就写了一个字——累。
累极了。不单累,他跟在李慕云身后,样子还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这是走错了地方,冒犯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
胡九彰一见昔日战友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眉头已然锁紧了。他匆忙招呼赵小羊进屋,虽然语气已经轻快十足,可由得是李慕云还在屋里,赵小羊愣是不敢多出一声。
“诶……小赵,你别紧张。这位是我的朋友,都是自己人,在这里随意些就好。”
李慕云见状也朝着赵小羊笑了笑。
“对,你放松些,我又不吃人。”
李慕云说着,亲自去拾了个坐垫,放到赵小羊面前。
“坐吧。”
李慕云话毕,赵小羊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先是看向胡九彰,接着又朝李慕云看了又看,这才生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坐下了。待他坐定,张开口来,声音还是战战兢兢的。
“多,多谢!”
他身子却仍紧绷着,李慕云站在这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无奈叹了口气,在胡九彰身边坐了下来。
“小赵,你这是怎么了啊?在队里遇着什么事了?”
胡九彰神色已然凝重了许多。
赵小羊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当时在陕郡,那么苦的日子都一起挨过了,赵小羊不是会轻易消沉的人。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定然是遇着难处了,且必然是极大的难处。
胡九彰暗自思托着,他望向赵小羊的目光,便随之多了几分关切与郑重。他想叫赵小羊知道,无论什么事,只要兄弟能帮上忙,他一定竭尽所能。
只是胡九彰问完了,赵小羊反而长叹出一口气,连摇了几下头,面上只带出一抹颇显苦涩的笑意。
“胡队……不,胡大哥,我没遇着什么事,这不就是听说你在这儿养伤,就想过来看看。咱们潼关驻军……明日就要开拔出关了,我怕以后没机会,见不着了……”
赵小羊此话一出,不单胡九彰,就连李慕云也惊呆了。他一下就从榻边站了起来,只往前快走了几步,临到帐门前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未与胡九彰交待过,便又定住身子,回头朝胡九彰望去。
“老胡,我出去一趟,你与这位小哥好生聊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罢,便匆匆掀帘而出。
一向对政事极为敏感的李慕云,瞬间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样。哥舒翰要带兵出关。朝局有变!且是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