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过去多久,你快告诉我!”
胡九彰这时的心思也还不在如何脱身上,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离开了多久,又到底放李慕云一个人待了多久。
而燕昭中面对这种反应就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头把胡九彰上下打量了一番,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官员被绑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会是火急火燎的问时间。如今皇帝都跑了,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着急呢?
“过去半个时辰。怎么了,你这是急着要去抢下一家了?”
“你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胡九彰却不理会眼前大汉的问话,他甚至连一点冷静思索自己当下处境的心思也没有。
“诶呦?还跟我横上了?”
燕昭中饶有兴致的蹲下来与胡九彰对视。
“我可告诉你,没杀你都算是大爷开恩了。你这小身板,还想蹦跶到哪儿去啊?”燕昭中一只手扳着胡九彰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一面调侃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若还想从这里出去,就得老老实实听爷的安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你自己也知道吧?凭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况且你这两条腿还是不中用。”
燕昭中说到这儿低头瞄了眼胡九彰的断腿,面上不乏感叹。
“你说你好好的官不做,闲的没事出来抢什么药啊?怎么你们官家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不管你肚子里存了多少借口,今天这长安城里的药,你就别想了,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带走的。”
燕昭中不紧不慢的说,而坐在地上的胡九彰,已然被他这一番话激得双眼通红,亏得他身上绳子绑得结实,否则哪怕再松一点,他可就要跳起来杀人了。
“诶呦呦,急了?”
燕昭中当然看得见胡九彰那一双恨不得把自己挖心剖肝的愤恨眼神,但对于眼前这个疯狗似的残疾军官,他不打算多给出一分怜悯。
“哼……你瞪我也没用,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欺软怕硬,吃里扒外。你受唐恩吃唐禄,却偏生要谋反叛乱,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刚才叫得那么欢,现在怎么没声了?我又没有堵你的嘴,你这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燕昭中松了扳着胡九彰下巴的手,心中不住疑惑。
这官爷虽然瞪着双红眼,好像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自己说了这么多,当官的居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燕昭中这些年虽然只是跟着家里行商,但他也没少跟各级官吏打交道。当官的最是能言善辩,满嘴都是大道理,可这眼前的官……似乎太闷了点,不像当官的,倒像是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亡命徒,满眼只剩杀意。而且,他这眼神……也着实渗人。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燕昭中说着抽出腰间竹竿,点了点胡九彰肩膀,“当官的,我看你也是军人出身,我姑且给你个辩解的机会,说吧,你抢老伯的药是为了什么?”
“……”
沉默。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阴狠着吐出几个字。
“……放我出去。”
“你小子……好心问你你不说,你以为这里还是你说了算吗?”燕昭中用竹竿削尖的那头抵住胡九彰肩头,他用力一顶,正顶在关节相连的骨缝中,疼得胡九彰忍不住叫出声。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胡九彰那双眸子里好像能滴出血。他沙哑着嗓音,忽而低下头,眼泪便大滴大滴的从眼眶里滑落。
眼前汉子说的那些话,他当然都听到心里去了,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求情吗?跟人阐明真相吗?说自己只是个唐军的降卒,因为急着要救人,就借了身衣服出来抢东西……这些话,他根本说不出口。
自己归顺叛军是事实,仗着叛军的势力出来抢东西是事实,甚至他刚刚对那老者的杀意也是事实。这些他都不想辩白。
谁不知道谋反叛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要在这世上安安稳稳清清白白的活下去,他做不到啊。
他宁愿做个恶人,只要能守住自己这最后一寸净土,便是再深重的罪,他也愿意做。
“有什么用?你当爷爷是聋的吗?”
燕昭中也被胡九彰的反应给激得火气上头。他一向看不惯当官的在自己面前呼三喝四,再加上胡九彰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直叫他恨不得把这头倔驴的脑子给拆了,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哼……给你听了又有什么用?你难道能帮我把药找回来吗?现在这种世道……你就算杀了我,难道你就能保证这青囊阁里的人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吗?”
胡九彰厮声质问。他脸上留着两道泪痕,但对于抢药这件事,他毫无悔意。
“世道……你来跟我说世道?”燕昭中瞧他那又哭又怒的样子,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呵……你这狗官,倒有点意思。说说吧,你到底为了什么来这儿抢东西的?倘若你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燕某人还是可以网开一面,帮你一把的。”
燕昭中坦然道。
他这话当然也不是随口说的。这人在河边捡了人都能一路照顾到现在,如今对着这显然是有苦难言的军官,当然也愿意施以援手。只不过胡九彰可没遇着过这种好事。他吸了下鼻子,倔强撇过头去,眼睛狠狠闭了一下,显然仍别着这股劲儿,既想着要给李慕云拿药回去,又不想在这莽汉面前轻易屈服。
“我朋友病了,我来给他取药,没什么难言之隐,你要么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长安城的药,我说什么也要给他拿回去!”
燕昭中却不管他如何态度,只笑呵呵的坐到了胡九彰对面,用手撑着脑袋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你这人……你现在能拿什么回去?少在这儿逞能了,接着说吧,你朋友是什么病,都要什么药?”
“说得好像你能给我似的……”
胡九彰低声啧了句,燕昭中反而眯眼笑了起来。
“这可说不定。不瞒你说,燕某族中世代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保不准就有你要的东西。”
听到燕昭中这话,胡九彰才转过头来,眉心紧锁朝他看去,眼中不乏狐疑。
“少唬我。你也是个老兵吧,你会帮我?”
“也?合着我们这位官爷还在底下当过兵?”燕昭中一下来了兴致。
“啊,当过。但这跟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若是同袍,我倒可以关照你几分,只不过……你小子如今是叛军的人,既然已经背叛了唐军,我大可以先杀了你,再把药给你朋友送去。”
燕昭中笑说着,倒像是调侃了。胡九彰便是见不得他那张风轻云淡的笑脸,神色始终阴沉。
“若你真有药能给他送去,我死倒也值了。不过我不知他醒来后得知我的死讯,还能不能受得住。我是想叫他活着,但不想他活得不开心……你这话若是真的,我死之后,求你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于他,你便说我独个回西北行商去了,亦或再编个什么理由,总归不要让他知道我死了。”
胡九彰垂下眼眸低声说着。
这些话,他都是认真的。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想陪着李慕云走下去,但倘若自己真的没命活,他宁愿李慕云怨恨自己,也不行叫他为了自己而悲痛。毕竟恨意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但悲痛不能。
燕昭中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等到这样的回答,他眉心微皱盯着胡九彰看了半晌,抬起手点了他胸口好几下。
“我说你,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至于吗?”
燕昭中这话便有几分劝解意味了,但胡九彰仍低着头。他心里的苦,又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诶……你把头给我抬起来!”燕昭中忽然厉声喝道,胡九彰被吓得一怔,倒真抬头朝他看去。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倘若答得好,我就帮你一把。倘若答得不好……反正我看你这人,也是颓废得够可以的了。你这命我不要,但长安城里的药,你也一点都别想带走!”
燕昭中说得郑重 ,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涌动。
“我问你,你既是唐兵,为何要投靠叛军?”
“……不得已。”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低声吐出一句。他那双眼又垂了下去,对于此,他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不得已……
听他这话,燕昭中眉心皱得更紧了。
“那我再问你第二句,倘若老伯的儿子因你而死,你可会悔过?”
“不悔过。”
这一句,胡九彰倒是神色坚定的说出来了。
“只要能救他,我杀多少人都不在乎,哪里又会在乎有人因我而死?”
胡九彰这话把燕昭中都说得一愣,他定睛朝着胡九彰脸上看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你这人,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什么了。你究竟是什么当上官的?怎么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竟还能遇到你这样愚钝的官!”
见着那汉子叹气,胡九彰自己也叹出一口气。
“……我算什么官,不过是借了身皮囊,出来仗势欺人罢了。”
“什么?你说你这官袍是借的?”一听这话,燕昭中眼睛睁得老大,这正四品的武官官袍,哪是说借就能借到的!
“啊,是借的……但总归唬不住你。尊驾便给个痛快话吧,你要不想要我的命,便尽快放我走。我那朋友性命垂危,这一趟不找些药回去,我绝不设罢干休。”
“你这人——”
胡九彰这话气得燕昭中直瞪眼。他盯着胡九彰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长叹一声。
“你说吧!你到底要什么药?我帮你找药可以,但有一点你得保证,你必须与叛军断绝联系。否则便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绝不会再出手帮你。”
第105章 不打不相识
燕昭中说得郑重,胡九彰听他这话,却反而泄气般的笑出了声。
“尊驾少打趣我了……回头你若拿不出药,你叫我如何是好?实话跟你说,现在谁是叛军,谁是唐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谁能拿得出药我就听谁的,其他说再多都没用。”
“合着大唐在你心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在西北那时,我是日日把大唐放在心上,但自打我到了长安,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胡九彰音量转低,目光却越发尖锐了。
“我若此生从未到过长安倒好,一旦来过,原本能想通的事,现在也想不通了。我弟弟惨死在长安,我这双腿也因那恶徒而断的,你要我继续效忠大唐?我问你,我亦是大唐臣民,我也曾为大唐征战四方,为何只有我享不得这盛唐的荣光?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潼关一战,唐军尸骨堆叠百里,任凭践踏,无人敢葬!我量自己这破落身子救不了大唐,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些家国大事了,我只想管好我自己。”
“……可你现在这样,就算是管好自己了?”
燕昭中抿去了笑,眼光说不上凝重,但也十足认真了。
“好与不好都是因人而异的,我的事几时轮到你来说教?”
“你这人真是……”
燕昭中无奈白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这燕大少本就是个热心肠,与胡九彰聊了这些时候,自然也不忍真把人杀了。况且当他知道眼前这个瘦削的军官并不是真正的军官后,心里的怒气就已经没了大半,现下只觉得这人可怜,倘若能帮,他还是想帮上一把的。
燕昭中有心相助,可胡九彰一直冷着张脸,也不正眼瞧他,搞得燕昭中这话想接都接不下去,到头来他只得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叹自己面软心慈,还是感叹世道艰难。
“得了,说再多也没用。”燕昭中说着,俯身上前将胡九彰背上绳结结了,抖了抖绳子算是给胡九彰松了绑。
“你就说吧,你都要哪些药,这里的你不能拿,但别处的,我还能给你弄来点。”
燕昭中这是笃定了要帮,胡九彰反而兴致不高。也是,他只要一想到李慕云呕血的样子,便是有好事,他也没了喜悦的心思,更何况他本就信不过眼前的汉子。
“我要的不是寻常药材,便单说这人参一项,难道你能凭空变出来?”
“呵呵……人参。”谁料燕昭中反而噗呲一声笑出来了,“不瞒你说,我燕家可是辽东的采参大户,就是靠贩参发家的,燕某人就是缺什么都不会缺人参。”
“你说什么?”
胡九彰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这时才隐约能看出些喜色,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实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你说你有人参?”
“这青囊阁的货都是我家供的,你说我有没有?”
燕昭中笑着,胡九彰神色俨然一变。
“你能给我?不,我花钱买也成!尊驾若真能拿得出药来,叫我拿什么换都成!”
“诶诶,你先别急。”燕昭中笑着拍了拍胡九彰肩膀,“燕某出自药商之家,对医术也有些了解。你那朋友到底什么病啊,有没有药方儿?拿来我看看。”
胡九彰闻言连忙从衣襟里掏出那军医给的药方,递到汉子手上。
“这个,你看看?”
燕昭中原本是笑着的,但只等他接过药方这么一看,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反而眉心紧缩,眼光逐渐凝重了起来。
“这是什么病?好生奇怪!”
胡九彰见他这反应,刚刚燃起希望的脸上转瞬又阴云密布。
“我那朋友身子一直不好,原本每日便要服药调养,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但昨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呕血昏迷,大夫说他病入膏肓,倘若没有药吊着性命,便连几日也撑不过了,我这才出来为他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