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男人诚惶诚恐,“军爷,我们这儿已经被各路人马光顾好几遍了,剩下的就这些!您不信可以打开看看,真的就这些了……”他说着说着又哆嗦起来,眼睛就盯着胡九彰手里的横刀看。
到这儿,胡九彰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是不可能再还手了。直到他背着那一包药撑拐离开,店里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这才擦干额间渗出的虚汗,长须出一口气,阿弥陀佛的冲着店里神龛拜了老半天。
读书人……
胡九彰最后看了眼那人身上光彩熠熠的儒士衣裳,眉头倒也渐渐舒展开了。
这就是大唐的读书人啊……
他默默叹着,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药铺。
临走到城门口,胡九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颂诗声。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看去,只见着个白袍老者骑在驴背上,身后跟着三四个侍从,摇摇晃晃的朝着城外去了。他立在那儿想了半晌,反复玩味着那几句诗的内容,脑袋里又冒出“读书人”这三个字来。
“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低声念着。他长这么大,诗是没听过几首,但那老者口中的诗,却不知为何,只听了一遍,就让人忍不住想跟着琢磨。
回程的路上,胡九彰一直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了。他也说不上自己是抢着东西高兴了还是怎么着,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心里念了几遍诗,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好像这日子,也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
回到军营,不出意料的,他一进门,就迎上了李慕云的怒容。
“知道回来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你那腿才刚好,要静养!你偏得到外面乱跑……你……”
李慕云也是真气大了,他一向冷白的脸上,这时也显出点点红润来。胡九彰看在眼里,他是既担心他气极伤身,又很喜欢李慕云这一副脸红的样子。
“我这不安全回来了嘛!”
胡九彰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横刀,拄着拐杖走到小凳边上坐下。这么一歇,不单是腿上的断肢处,还是腋窝下面撑拐的那块皮肉,都后知后觉的跟着疼了起来。
但这点小伤痛,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将背上的包袱卸下,笑呵呵的送到李慕云面前。
“这不,给你找药去了,待会儿我就去叫军医看看,有没有你能用的药。好啦好啦……别气了,本来身子就不好,再气病了,我该心疼了。”
胡九彰笑着说,毕竟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他当着李慕云的面,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胡九彰见李慕云不接包袱,就笑眯眯的去牵他手。握住那带着些凉意的指尖,攥在手里搓了又搓。
“你看,手还这么凉。等会儿我去叫人给你烧水,咱们好好暖暖手脚,再喝些热姜茶。你这身子照比在长安时差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胡九彰说着,脸上还跟着显露出了哀求神色。李慕云哪儿受得了他这样,愣是想说也下不去嘴了,只得长叹一口气,在胡九彰对面坐下。
可坐下了,却又不看他,只侧着身子,好像在生闷气似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泪光。
胡九彰探身凑过去,接连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
“诶呀……别这样嘛。我毕竟还是个当过兵的,寻常人奈何不得。况且我不是还特地去借了套官服来穿嘛,穿着这身去外面,没人敢找我麻烦的。”
“没人敢找你麻烦……你就不想想自己的腿?”
李慕云终于转过脸来,伸手在他膝盖上揉了好几下。
“到底是皮肉接在木头上,你出去走这么久……哪有不疼的?好在这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你要是回不来呢……你想过吗……”
李慕云只是叹气,才刚涌起一片潮红的脸孔,很快被青白盖过。
胡九彰看得揪心,只攥着李慕云的手使劲搓,想把自己手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诶……别说了,咱们先歇会儿。我给你讲个事,开心的。”胡九彰说着,就将自己在归程途中听到白衣老者颂诗的事,跟李慕云说了。只奈何他背不住那首诗,就记住最后一句了,“人生在世……什么……呃……明朝散发弄扁舟。对,这句是这么念的,这诗好吗?”
李慕云见到他背诗的模样,面上倒难得显出笑意。
“这是李太白的诗,整个长安城的文人都背得,当然是好诗了。”
“哈哈,笑了。”
胡九彰笑嘻嘻的捏了捏李慕云被自己搓热的手指,“笑了就好,等以后不打仗了,我也带你到水边去住,没事划划小船,欣赏一下湖光山色,这日子——想想都觉得舒服呢。”
听胡九彰说完了这句,李慕云笑得更开了。
“合着你是觉得,李太白写这诗,是真的想去水边隐居吗?”
“难道不是吗?”
“诶……你觉得是便是吧。”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但脸色照比之前,着实好了许多。
当天夜里,胡九彰是跟李慕云同衾而眠的,这么做的第一层好处呢,是为了防身。毕竟李慕云说到底还是宗室皇孙,倘若叛军之中有人想要对他动手,有胡九彰在侧,多少也能起到个防范作用。再加上那时老胡伤重,李慕云夜夜凑在他床边陪着,时间久了,这两人也就习惯夜夜同衾了。
但这一夜,着实发生了一件叫胡九彰始料未及的事,深深改变了二人今后的轨迹。
深夜,胡九彰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声响,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就听到李慕云在他耳边小声呻吟着什么。
“老胡……难受……”
“怎么了?”
胡九彰连忙支起身子。帐中漆黑一片,只有帐外点点营火透过营帐上布料间的细缝渗透进来。他伸出一只手在李慕云额上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烧,可他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很不安生。
胡九彰三两下点起了枕侧的烛台。不点倒好,这一点,胡九彰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烛光下,李慕云嘴角染着血,他的脸色泛青,而连带着枕头上,他身上的中衣上,都染着血。
“老胡……难受……”
李慕云闭着眼,不知是梦是醒。
见着李慕云模样,胡九彰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凝固住了,他这辈子看到过许多恐怖至极的场面,但唯独眼前这一幕,叫他恐惧得不能自己,只一瞬脸色就变得煞白,周身战栗不止。
“慕云……我,我去叫大夫!你等着,我去叫大夫!”
第102章 软弱
胡九彰从榻上爬起来时,手都是软的,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转瞬的功夫,头上手上,就都跟着渗出冷汗了。
“卫官!卫官!叫大夫!快去叫军医来!”
他跌跌撞撞的把自己那两条木腿绑好了,站起来时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断肢擦在包着布料的木头截面上,一下就划出血痕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奋力抓住一旁拐杖,把自己撑起来。
“卫官!”
胡九彰走到了帐门外,才终于找到了在附近巡逻的卫兵。那兵是平日里与他熟识的,一见胡九彰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立马跑去叫人了。胡九彰转身又回到榻边,攥住李慕云的手,转眼间眼眶已经湿了。
“手怎么这么凉啊……诶……再等等,大夫马上就来了。”
胡九彰柔声说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这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直到卫兵带着军医进来,胡九彰才猛然回过神儿来,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撑起身子,把榻前的位置让给医官。
诊脉的过程够更让人痛苦难耐。
随着李慕云的胸口呼吸的起伏越来越小,胡九彰的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
“怎么样啊,老叔?”
“……呃……公子体内的寒毒已经沁入五脏六腑,不妙啊。”
“不妙……但总有办法救治的吧?您想想办法!”
听着老军医那话,胡九彰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老朽会尽力而为,但阁下也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老军医不急不慢,诊过了脉,有从药箱内摸出个玄色药丸,送入李慕云口中。
“这是吊命的参丹,寻常人老朽还喂不得。但公子是崔将军的人,现下这丹喂公子含着,暂且稳住他的病情。但胡先生,李公子这病,是经年累月熬下来的,想要根治这病,一是要解毒,二就是要巩固元气,令他自身对毒性产生一定的耐性,但他现在这幅样子……诶,这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若只为保住性命,却还有方法可依。不过即便是如此,能救得了李公子的药材,咱们营中怕也是不多了,老朽给你写一份药方,你若是有本事,讨了药来,喂李公子吃下,便尚可叫他活过几日,否则——李公子便是连这几日,也难活喽!”
老军医神情凝重,而胡九彰的心,则几乎好似坠入寒渊。
他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李慕云怎么会突然病重?
他虽然知道李慕云身子一向虚弱,但却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明明是王府的世子爷……怎么这身子反而会虚弱至此呢?
胡九彰是不知道肃王府里的那些过往了,他只能咬紧牙关,逼着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就算在战场上,他也不曾像如今这般恐惧过。
诚然,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这一次,倘若李慕云也死了,那他真再没有丁点勇气去面对这世界了。
胡九彰不怕死,可老天却偏偏要他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一离去。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恶毒了些吧?
胡九彰嘴角抽搐,他最后握了下李慕云冰凉的手掌,面色惨然,从榻边撑拐站定。
“老叔,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保住他性命,什么药我都有本事找来。”
胡九彰定定说着,眼中目光之坚定,宛如利刃般,竟看得那军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着老军医开好了药方,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从长安药铺抢来的药材。他一瘸一拐的把那装药的布包拿到了老人面前,直看着那老军医在布口袋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来能用的,也只有一两味药而已。
“胡先生,实话说,现在这世道,长安城都被掳过几遍了,你现在就算带着队兵去挨家挨户的搜,都未必能在城里找到什么堪用药材。但这种事……其实也得看人的造化。你不如先去禀过崔将军,看看将军对此事如何表态。”
听了老军医这话,胡九彰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崔乾佑这个靠山可以去求。他也是一路跟着李慕云单打独斗惯了,自打来了叛军营中,就再没想过要靠着哪里的人脉关系去做事。但现下不同于以往,他就算再不习惯与叛军相处,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胡九彰冲着老军医笃定点了一下头,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出了营帐。
午夜时分,军中仍然灯火通明,四下里不乏守夜的士兵,三两一伙的坐在营火旁交谈。这里大部分人都沉浸在攻陷长安的胜利喜悦中,而胡九彰眼下的情绪,便显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在走向崔乾佑营帐的那条小路上,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独孤。在这里,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也不会有人跟他站在一起。没有安慰,没有理解,没有朋友,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这么一个靠着将军怜悯才捡回一条性命的唐军战俘,拄着拐杖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向前迈步。
走到无人的黑暗角落里时,胡九彰忽然很想哭。
他太怕会失去李慕云,甚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就止不住鼻腔酸涩,眼眶湿红。
但比起他马上就要面对的另一个人,他不想将自己的软弱透露出分毫。
站在崔乾佑的大帐前,胡九彰咬牙忍住泪水。他是以着极大的毅力,才张开嘴,压住情绪翻涌,沉声向卫官表明来意。
可大将军愿不愿意在这大半夜里见一个唐军战俘,也还很难说。胡九彰悬着颗心站在营帐外等了快一刻钟,这才把传令的卫兵给等回来了。
“崔将军叫你进去。”
“好……”
胡九彰想都没想就撑着拐杖往里走,可真到了进门的时候,他又慌了。
要拼出命去杀人,他是会的,但现在要他拼着命去求人,可就实在非他所长了。
胡九彰用拐杖掀开帐门,远远的看到坐在小榻上的崔乾佑,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了。那个男人就跟胡九彰在西北见过的其他将军没什么两样,身材健硕,即便只穿了套中衣,坐在小榻上,也像头黑熊似的,里外都透着股嗜血的凶煞气。
迎上崔乾佑稍带着些困惑的目光,胡九彰愣了半秒,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崔乾佑面前,倒把这睡意朦胧的大熊给吓了一跳。
“李公子病重,军医说军中缺药,怕是性命难保了……恳请将军救李公子一命!”
胡九彰没做过传令兵,都尉以上的将领,他是连话都没说过的,但此事关乎李慕云的性命安危,他反而怕自己做得仍不够谦卑诚恳,不能叫崔乾佑上心。
但幸好,胡九彰话音未落,崔乾佑已经从榻上站起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不是一直给李公子派了大夫吗?怎么会难保性命?”
看到崔乾佑的表情,胡九彰心中多少安稳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又将李慕云这些日子的身体状况,以及刚刚夜里呕血的事与崔乾佑说过,崔乾佑已然变了脸色。叫来卫兵更衣,片刻后便随着胡九彰一同去了李慕云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