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你先别激动。”燕昭中一看他那表情,赶紧出言安抚,“我这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朋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呃……男的,二十几岁。”
“二十几岁就要吃这些东西?”
燕昭中表情更惊讶了。
“这药里有解毒的,有固元的,有大补的,但这几味药放在一块儿……怎么说,我还真没见过敢这么开药的。你这朋友到底是什么病?他中毒了?”
“中毒?你说他这是中毒?”
胡九彰吃了一惊。
李慕云的药,一直都是军医直接问李慕云来开的,有次胡九彰想问,还叫李慕云拦住了。他只说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吃些补药就能好,怎知现在到了这大汉嘴里,居然得出了这么个结论!这两个字,胡九彰之前可是想都没想过的。中毒……肃王的世子怎么会中毒?且倘若这汉子说的是真的,那李慕云是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一直在尝试解毒的药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只觉得自己脑仁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撑炸了。
肃王,肃王府,肃王妃……
胡九彰又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的情形。
那时他只觉得自己与那间王府格格不入,但现在,他反而觉得那深宅大院是个能吞人的怪物,李慕云作为肃王的世子常年居住在王府,他居然会中毒!
惊讶归惊讶,但事总要一点点往下做。胡九彰狠咽了口吐沫,又再度开口。
“这……我也不清楚,一直都是他直接去找大夫开药的,我也没问过。先生,您再看看这药方,再不然,您先帮我取些药,等他身子好些了,我带他来请您把脉。您看如何?”
胡九彰这下是连称呼都变了,这句“先生”叫得燕昭中一下没适应过来。
“咳咳,我也不是大夫,不过是因为跟药材接触多,略懂一二。我叫燕昭中,不瞒你说,也是个老兵。不过我在军中只待了几年,就回来了。你也不必叫我什么先生,你便叫一声燕大哥,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好!燕大哥,那你看这药……”
“诶……还是按之前说的,你要的这些药,我可以送给你,但前提是,你跟你的那位朋友,都要与叛军脱开干系。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小兄弟,燕某此生救人帮人,都是不求回报的,但唯独这三种人,燕某不救。一是弑杀血亲之人,二是抛家弃子之人,三就是叛国谋逆之人。我听你刚刚所言,也知你是世道所逼,有苦难言。但苟于叛军营中,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便是隐匿山林不问世事,也比依附叛军要强,你说是不是?”
燕昭中说得语重心长,只是胡九彰的神色,又再度黯淡下来。毕竟投靠叛军这事,本也不是他的决定,他本在潼关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怎知再一睁开眼,就到了叛军营里。
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李慕云主导的,胡九彰就算想管,也得看李慕云的意思。
“诶……燕大哥,这你得给我几天时间,这事……”
毕竟比起崔乾佑,这个偶然遇到的燕姓大汉到底有几分可信,胡九彰还真就不敢肯定。
他如今一切行动的标准,都是以李慕云的性命安危为准的,跟着崔乾佑虽然名声差些,但至少人家还是个将军,手里既有钱也有兵。只要能挺过这一关,把李慕云的命给救回来,往后的事,都好打算。可若是离开崔乾佑,信这姓燕的汉子……
胡九彰目光在燕昭中脸上驻留许久,这最后的半句,到底还是卡在喉咙里,横竖吐不出来。
燕昭中也看出了胡九彰的犹豫,他轻叹一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
“这钱算是我借你的,小兄弟,你拿着这些,按着方子上写的去买点药。但长安城里的药着实剩的不多了,你能凑到多少,我也保不准,但总不至于空手而归。”
当燕昭中把银子塞到他手里时,胡九彰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刚刚还叫嚣着想要自己命的莽汉,现在居然给自己掏出银子来了!况且还是那么大一锭,攥在手里沉甸甸的。
胡九彰这辈子就没遇着过这种人,这人不像是现实存在的,反倒像是传奇话本里的人物,所言所行都太过理想也太过恣意,叫人既想要去相信,却又很难不去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抬头朝着燕昭中面上看去,二人目光相交,胡九彰不由得眯起眼睛,愣是想从燕昭中眼里挖出点是什么来。但到底,信与不信,就是一个“赌”字,胡九彰不是方士,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他攥着那一锭沉甸甸的银子,眉头随之皱紧了,可仍不敢就这么答应。
“这……”
“诶,总之我说的也很清楚,不用再跟你重复一遍了吧?什么时候你能跟叛军断干净了,就带着你那朋友到长安东郊的长信村来寻我。那村子如今荒废了,你到了村中找个地势平坦的位置升起篝火,我见到自然会去寻。”
“……”
胡九彰仍是无言。他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显然陷入了艰难抉择中。
燕昭中倒也不急着叫他回答,而只是笑着冲胡九彰伸出了手。
“小兄弟,你想怎么选,自己回去慢慢考虑。现下你先到城中购置些药材,时不待人,还是寻药要紧。”
燕昭中这话将胡九彰猛然点醒。他连忙伸手与面前那只大手一握,就着燕昭中的力道从地上站起来。
“啊,我这就去,这就去……”
回到营地,胡九彰身上背着整整一大包药草,虽然收获颇丰,但他面上无光,眉心也是紧锁着的。
胡九彰这辈子没受过谁这么大的恩惠,但他却至始至终没能正经八百的跟燕昭中说出一句“谢谢”。
大帐内,李慕云的脸色好了些,但人却仍昏睡着,胡九彰攥着李慕云的手,默默不语的坐在那儿愣了好一段时间。
这次筹来的药,还够用上几天,但也就在这几天。
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可能也就在这几天了……
第106章 焦灼
胡九彰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操纵他人命运的人,掌控某些东西,做出某个重大决定,可能会叫人从中得到快感,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这样的责任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每天守在李慕云榻前,见到人病情焦灼,不见好转,便心焦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出营去,另寻个高明的医师来。但等到李慕云状态好转,安稳入睡时,他又觉得自己决不能带李慕云出营。离开了崔乾佑,他身无分文,腿上还有残疾,他连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得了,哪里还能照料李慕云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慕云的药也一日少过一日。眼看着药匣就要见底,胡九彰这颗心又跟着揪得死紧,吃不下睡不着,思前想后在大帐里熬了一宿,才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崔乾佑。
到了崔乾佑面前,胡九彰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他虽然知道摆出这样一张脸有失礼数,可叫他强颜欢笑,却也做不到。
那大将军见着胡九彰苦着张脸进来,倒也没跟计较这些个。
“李公子如何了?”崔乾佑淡淡问着。
“情况不好……将军,公子的药不够了。”
胡九彰攥着手,低着头,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崔乾佑的表情。反而如果他抬头看了,他或许还能察觉到崔乾佑神情中的一丝疲倦与淡漠。
“哦……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崔乾佑朝他摆了摆手,胡九彰还没看到。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愣了半晌,发现崔将军一直没再说话,这才后知后觉的冲人行了个礼,从帐中默默退了出去。
这让他寝食难安的会面,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结束了。胡九彰也不知道第二天李慕云是不是还有药,他甚至不敢跟崔乾佑再问上一句,这药什么时候才能到。对方可是击败了哥舒翰二十万潼关驻军的大将,这样一个能把整个唐军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他胡九彰又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他呢?
回去的路上胡九彰也一直低着头,他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鼻腔却又不争气的酸了。他只觉得不甘,也失落极了,原来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事,到了人家面前,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可他又愣是不敢冲上去胁迫、去逼问人家。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胁迫崔乾佑。人家能拿得出药,那是对李慕云的关照,而倘若拿不出药,也大可以说是力所不及。战乱之中,他是掌管一军的统帅,人家哪里有时间去帮你找药?
胡九彰纵然不甘,他胸口里好像闷了一团的气,横竖疏不出去。沉沉的压在他心头,让他连呼吸都倍感压抑。
可纵然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是老老实实的走回去罢了。
或许……再等等?
胡九彰想。
李慕云的药够用到明日早上,倘若今日夜里还没有新的药送到,恐怕只能……
胡九彰止不住深吸一口气。
离开。
他真能带着重病至此的李慕云在外面那个纷争不断的乱世中活下去吗?胡九彰不敢细想。他不知道那个药铺里遇到的大汉到底能不能救回李慕云的命,外面有太多危险,也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
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熬了过去,夕阳西下,胡九彰坐在李慕云榻前发呆。这一天与之前的几日并无分别,没人送药过来,而胡九彰的脸色也愈发阴沉了。
“……怎么……不高兴?”
忽然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胡九彰愣了好一会儿,恍然低下头,才看到榻上李慕云已经睁开眼睛。他连忙握了握李慕云被褥下的手,神色随之柔和下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李慕云轻声应着,只是他目光一直锁在胡九彰那双下意识皱紧的眉头上,看得自己也跟着皱眉。
“你怎么了……”
“啊?”胡九彰又是一愣,过了老半天他才强迫自己嘴角上扬,笑着冲李慕云眨了下眼睛,“没事啊,就是担心你嘛。你好好休息,别说太多话,累着就不好了。”
“……嗯。”
李慕云望着胡九彰犹豫了好一会儿,怕是体力不支,终于还是出声应了,闭上眼休息。
胡九彰就这么握着李慕云的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确信李慕云睡熟了,这才撑着拐杖站起身,脸上表情显然越来越难看了。
天黑了,胡九彰一直等到了夜里亥时三刻。临近午夜,他在大帐外来回踱着步子。他想象着崔乾佑的兵在长安城四处搜刮药材的情形,想象崔乾佑靠着自己的人脉在各个军团间搜罗药材。但这只是他想象中的场面。
子时一刻,全黑的大帐外闪着橙红橙黄的几点烟火。没人送药过来。胡九彰再也耐不住性子,终于撑着拐杖再次走向了崔乾佑的大帐。
他急匆匆的赶过去,已经全然没心思去琢磨见了崔乾佑该如何说,如何做。只黑着张脸,越走越急。
到了崔乾佑帐前,那卫兵认识他,倒是痛痛快快的进去通传了,只不过这次胡九彰等了老半天,才把通传的兵给等出来。
“崔将军说,今天太晚了,叫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守夜的兵自己也打着呵欠,可胡九彰听着那话,脸上一下就绷不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面上一下没了温度,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砰砰的转瞬就把血液给压上了头。
“但是……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没有药了!”
胡九彰想抢在卫兵前面冲进帐内,怎知那卫兵拿着手里长枪轻挑了一下他小腿,就把他绊倒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好大的动静,崔乾佑帐中却悄然无声。
“诶!都说了,将军让你明天再来。我也不想为难你,老老实实回去吧!”
胡九彰费了好大的劲从地上爬起来,吃了一鼻子灰。
“明天没药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既急迫,却又好像带上了点哭腔,只怔怔瞧着那卫兵好似哀求状。但那兵瞧了他一眼就撇过头去,连连摆手。
“走!叫你走,听到没有?”
胡九彰胸口起伏着,他连喘了几口气,半晌,才撑着拐杖,一点点转过身去。
回营帐的路上,胡九彰脑中都是乱的,他压根没想到崔乾佑会连见都不想见自己。难道崔乾佑就想眼睁睁看着李慕云病死吗?他一向不想以最险恶的用心去揣摩他人,但这一次,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路都是黑的。就像天上漆黑的夜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一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连日辛劳,叫胡九彰眼眶下烙上了两道重重的黑印,明明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乍一看却好像病了,毫无生气,举止间都满是疲惫气息。
从营帐缝隙中透过的点滴光亮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经来到。胡九彰在榻边支起身子,踉跄几步,才终于靠着拐杖支撑站稳。
没有药,就只能走了。
他这一夜也没想太多,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本来他是信任崔乾佑的,但现在……他也只能祈祷那燕姓的汉子能真的如他所说从长安东郊的某个村落中现身了。否则……
胡九彰狠摇了一下头。现实并没留给他设想后续的余地,他撑着拐杖向前迈了几步,腿疼,头疼,身上也倦得连力气都要使不出来了,但事仍要办,人也总要继续向前。
迎着晨间清风,胡九彰再次站到了崔乾佑帐前。那卫兵刚要进去帮他通传,反而是他主动拉住了卫兵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