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仪抽丝剥茧琢磨着这些事情,对枕边那人的忌惮之意便又冒了出来。这几日因为骤然得知夏京怀了身孕,他心底其实是有几分焦躁的,一个错误引发出这许多后续事端,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往后,他到底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对待那人?
正在周仪心烦意乱之际,夏京试探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拔了出来:“周大人,睡着了么。”
“尚未,怎么?”听见夏京叫他,他下意识以为对方身上又不舒服了。
却听夏京接着道:“如此……不如听我给你唱一段可好?”
“嗯?”
周仪的回应略带几分疑问,夏京误以为他这是同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则看他阴错阳差乱前尘,灯会初识定终身,恰如今洞房花烛好梦成……”正是兰中君子笔下《鸳鸯错》中的一折。
他正式登台演唱起来,堪比那些真正的梨园名角儿,风采湛然,如今这般轻轻地浅唱低吟,又别有一番风味。
周仪听着枕边的唱段,那股强烈的想要试探一二的情绪渐渐歇了下去,再加上白日里已经够累了,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察觉到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绵长,夏京停下口里的唱词,轻轻侧过身来,面对周仪背后。
这间屋子夜里如果不点灯能见度很低,夏京却一直睁眼看着周仪背后,好像这样就能描绘出他的轮廓似的。
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就连上头那位想要听他唱几句,都得好言好语与他说道几日,他也要似模似样地拿个乔才成,如今他主动上赶着给这人唱,这人反倒就这么睡着了。
哼,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说来也是奇了,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恼,反而有些心疼,这两日这人既要照顾他,又要收拾这处简陋的房屋,该是累坏了吧。
真不知道那些追随在周大学士身后的文人学子见到他们心目中的圣人这副模样,会是何等的惊讶万分,而且,被他这样无微不至贴心照顾着的人,还是他夏某人!
心脏突然不争气的狂跳两下,他伸手抚上胸口,努力平复下突如其来的躁动心绪,过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掌心又顺着胸膛下滑到小腹处,那里平坦紧致一如往昔,却已然在孕育一个全新的小生命。
“瞧见了么,这便是你的另一位父亲,哪怕他嘴上还没有亲口认下你,却已经在身体力行地承担起你的存在了。”
夏京默念着这句话,身子轻轻地朝周仪那儿靠近了些,心里感觉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装得满满的。
有这人在身边陪着,他哪怕就此窝在这个偏远小村子里,再也不回京城,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
抽丝剥茧了
夏京动心了
第19章 “你可不老,龙|精|虎|猛呢……”
翌日风停雨歇,天气终于放晴,朝阳初升,光照大地,将两日来的湿气一扫而空,燕子舒展开身姿划过天际,村民散布在田间地头挽救尚未完全被风雨毁掉的作物。
周仪见状赶紧将家里需要晒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去一去霉气,等被褥晒干了,他日后就不用再跟夏京挤在一张床上了。
毕竟这床也不大,他自己倒没什么,夏京拖着这样的身子还要跟着他受罪,他总有些过意不去。
做完这些,周仪就准备去大娘家里拿早饭,顺便再去隔壁赵叔家借把梯子,上午想法子把屋顶也修缮一下。
先前外袍被伤口渗出的血水给污了,昨儿洗过以后一直也没有完全干透,他倒不甚在意,直接穿在身上,打算回来以后再晒。
夏京早晨醒来吐过一回,吃了一粒酸梅子压住呕意,现下又睡了,他出去的时候也就没有再去打扰。
出去是一个人,回来却变成了两个人。
周仪手里扛着在隔壁赵叔家借来的梯子,拎着饭篮子的却不是一直过来送饭的大娘,而是换了个年轻姑娘。
把梯子暂时放在院里,周仪从姑娘手里接过饭篮子,并向她道谢:“有劳赵姑娘特意帮忙拎过来。”
梳着两条麻花辫、模样清秀的姑娘腼腆一笑,柔柔说道:“不妨事的周先生,不过是搭把手,算不得什么。那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周仪将她送到院子门口,目送她走远,就拎着篮子回了屋。
这么会儿功夫,夏京已经醒了,同时,他也听见了院子里那两人的说话声。
“今儿怎么换了个人来送饭?你不是自己去取了么?”吃着饭,他随口问起。
“在大娘家闲谈时提起回去的时候还要去借把梯子修一下屋顶,她怕我拿东西不方便,就让她女儿帮忙提一下饭篮子。”
周仪解释了来龙去脉,夏京却看起来兴致缺缺:“哦。”稍微吃几口便说饱了。
周仪见他没吃多少,还劝他:“再多吃一点,旁的吃不下,这蛋总得吃了。”
夏京抿抿嘴,还是伸手接过周仪递过来的白煮蛋,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剥开吃下去。
上午周仪除了替夏京煎药,还按照原定计划修缮屋顶上几处破了洞的地方,这活计也是他从前没有做过的,真做起来倒也不费事。
先拿屋里找到的旧木板子铺在破洞的地方,再用稻草在木板上头厚厚地铺一层,勉强也就可以了,就是踩着梯子爬上屋顶稍微危险一些,屋顶上还没有完全干透,脚下有些打滑,倒也有惊无险。
这一忙活就忙活了一整个上午,屋里,夏京已经把那本《救红尘》翻完了,对这出戏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排演,可惜他现在的身子由不得胡来,只得遗憾地搁置了这个想法。
周仪进屋去收拾药碗时,他还满脸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戏本子里面的故事。
“行了,该回神啦。”周仪笑着朝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人对戏也有几分痴迷劲儿。
夏京抱着戏本子眸底泛光:“这出戏你能不卖了么,送给我吧,好不好!”
“这……”周仪原本写这出戏是为了卖给戏班子换钱,为夏京请大夫的,如今大夫是不用再请,可抓药也要花费不少银钱。
这老话说的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可不就是他们如今的状况么!
不过他凝眉沉思片刻,还是点了头:“行,你既想要,给你便是。”
钱的事儿他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卖字卖画哪条不是挣钱的路子,这要是连养活自己都难,可就白瞎他曾经三元及第的名头了,宦海沉浮这许多年,笔下的功夫好歹没有生疏。
夏京闻言欢喜极了,不只是为拿到心爱的戏本子而高兴,更是因为周仪愿意为了迁就他而改变原来的计划。
这许多年自己因他这又臭又硬的文人脾气吃的亏还少么,能得他如此相待,可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事。
这一欢喜起来,面上就带了笑,连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都变得容光焕发起来,他本就生得极好,顿时陋室也因他而生辉。
快乐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他高兴,周仪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愉悦起来。
耽搁了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是大娘家里做午饭的时辰了,周仪交代一声就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忽然响起早晨那个姑娘的声音:“周先生,周先生在家么?午饭给你送来了。”
周仪高声应道:“在的。”面上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去,就匆匆去到院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因着这么个插曲,夏京才还十分欢喜的心情立刻就没了,尤其是听见院里那姑娘柔声与周仪应答,他甚至觉得无比烦躁。
所以等周仪提了饭篮子回来时,便觉得先前蓬荜生辉的陋室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儿,这又是怎么了?
周仪虽满心疑惑,倒也不至于打破沙锅问到底。说到底他和夏京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这几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从前那些事情,谨守着岌岌可危的界限,一旦跨越了界限,恐怕就再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这顿午饭吃的十分安静,唯有中途夏京两次出现呕意,闹了点小风波,好在都及时用酸梅子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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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子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了下去。
隔两日,夏京的药快没了,周仪便又与隔壁赵叔说好,搭他的车去一趟镇上。
这一次因还要卖字卖画赚些银钱才能买药,所以他上午出去,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回来,中午饭便不能陪夏京一起吃了。
不过他已经提前与大娘家里说好,午饭送来时,请她帮忙送到屋里,大娘满口答应。
这几日天气转好,便还是像原来那样,由大娘把饭送过来,偶尔她没空的时候,也会让她女儿帮忙送两回。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小村子里倒没有大城市那么讲究,这样的次数不多,周仪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本来也是他们请人家帮忙,还诸多要求就显得礼数不周了。
与此同时,周仪也从来没有察觉每回赵家姑娘过来送饭时,夏京的兴致就不太高这件事情。
这日周仪因为一些事情牵绊到傍晚才回,回来时天色都暗了,晚饭正好端端地摆在夏京房里,看起来还没动过。
周仪一面将买来的药材等物收拾停当,把今日的第二服药煎上,一面问他:“饭送来了,怎么不吃?”
夏京不答,反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事情可都办完了?”
“办完了。”周仪净过手回来,顺手将碗筷递给他,“吃饭吧,你再不吃可要被我吃完了。”
夏京接是接了,却还是不动。
周仪夹菜的筷子一顿:“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都不是。”他顿了顿,面色淡淡地说道:“今儿这饭是赵家姑娘送来的,我与她闲聊了两句。”
“哦,都说了什么?”周仪思忖着,夏京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引他问下去,既如此,他顺对方的意照做就是。
果然,夏京瞥瞥周仪,继续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问了问我的身体,还……还问了你的事情。”
“哦?问我什么事?”
“问你是否婚配,家中有无妻室。”夏京不冷不热地说着。
周仪闻言轻笑:“那你怎么与她说的?”
夏京双臂环胸冷冷道:“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呗。说你原配已逝,如今正做着鳏夫呐!”
周仪边吃边点头:“这么说倒也不错。”
“是啊,是没错,赵家姑娘模样清秀,性情柔顺,又尚未出阁,赶明儿恐怕就要有大媒上门来了,这几日你千万别出门,我可不替你接待大媒。”这一番话说得,分明是原来那个牙尖嘴利、分毫不肯相让的夏京又回来了。
周仪倒是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怎的她见了你这般的人品样貌,竟还记得来过问我这个老头子?”
一句话便说得夏京破功,扫去脸上冷意,重新展露出笑颜:“估计人家嫌我身子不好,缠绵病榻还要人照顾呢。而且什么老头子不老头子的,你可不老,正当盛年,龙|精|虎|猛着呢……”他最后这句说得有点飘,耳根子亦悄悄泛上些红晕。
周仪猛地掩唇清咳两声:“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样吧,我明日去与大娘说一声,我们这里住着两个大男人,总让赵家姑娘过来送饭,于她名声不好。”
夏京垂下眸子,语气也柔和下来:“你决定便是,与我说什么。”虽如此,手底下终究开始动筷吃起饭来了。
两人用过晚饭,周仪照旧收拾碗筷,转身正要出去洗碗,夏京突然叫住他:“哎,你等等。今儿晚上……今儿晚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凌晨一起期待,夏京到底想让老周干啥嘻嘻嘻
第20章 中了名叫周仪的毒
“怎么?”周仪顿住脚步,回头问。
“我是说,今儿晚上,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夏京耳根泛着红,忙补充道:“你别误会,其实自打被柳大夫诊出怀了身子,我……我夜里就一直睡得不太好,倒是前两日你挤在我这里的时候,反而睡得还不错。”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说睡不好,其实他一直以来就睡不好,也不是被诊出有了身子以来才睡不好的,不过有周仪在身边,他确实睡得比较安心。
周仪闻言莞尔:“既如此,一会儿喝完药,我就在这陪你,等你睡着我再回去。”
夏京有些犹豫地问他:“你白日里已经这样辛苦,身体撑得住么?”
周仪面上笑意不减:“无妨,往日经常白日里处理一天政事,晚上还要加班加点,不忙的时候,看书也会看到戌时亥时,都习惯了。”
“那就好。”夏京勉强朝他勾勾唇,看着他走出房间,心下无不失望。
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他都已经这样主动了,对方却还是跟块木头一样不解风情,难道还真要他亲口求他陪自己睡不成?他自问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或者……其实对方心里是明白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回应他而已。
夏京想着,心底不由有些发苦,对方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全大盛文臣学子心目中的大圣人,洁身自好的清流标杆。
而他呢,说好听点是天子近臣,位高权重,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宠臣佞幸之流,陛下身边亲近些的人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周仪他……恐怕也是知道的。
周仪心里,或许也是鄙夷他的,文人最看重的不过就是“气节”二字,而他呢,早就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