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地算计,若非为了他腹中这个不在预料之中的孩子,对方恐怕连搭理他都不屑吧,在扬州那段时间不就是如此么。
果然,他能给周仪带来的,就只有数不尽的麻烦,在朝堂上是这样,私下里,就更是这样了!
一时间,夏京心里压抑矛盾至极,他恐怕是被如今这安逸和乐的假象冲昏头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每日里朝夕相对,对方还这样贴心贴意地照顾着他,他就真以为他们两个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了?
一旦离开这个小村子,找回了该有的身份立场,便要恢复以前那样了吧!
薄被里,他的手掌隔着里衣轻轻摩挲着小腹,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夏川他们晚一点找过来,让这一刻能停留地更久些,如果上天垂怜,他甚至愿意……
思及此处,夏京突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带着些后怕,粗粗地喘了几下,他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那人再好,现下的生活再称心,也不值得他……不值得他把姿态放低到这种程度!
夏京慢慢地将呼吸平复下来,强行把刚才那些可怕的念头扫出脑海,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和周仪,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现实点吧,不要再心存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至于他自己么,只要把当下过好也就足够了,往后就算再也回不到现在,最起码,他还能在心里留下些回忆。
这样就挺好的了!
看向端着药碗走过来的人,夏京侧身去接,若无其事地朝对方笑笑:“把这次抓回来的药喝完,应该就无碍了吧。”
“想来也该差不多了,你如今脉象已然恢复,再巩固几日便可。虽然如此,日常自己还是要注意些,毕竟如今不比从前。”
听着周仪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夏京仰头一口将碗中汤药饮尽,把碗递回去时还特无奈地朝他“抱怨”:“知道啦,知道啦,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么,再絮叨下去就真要变成小老头儿了。”
“行了,那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过来陪你。”
“嗯。”顺从地点点头,一颗心却直直地往下坠落,他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中了这种名叫周仪的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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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周仪委婉与大娘提过以后,赵家姑娘就不再过来送饭,有时候周仪去大娘家里交伙食费,也没有再见过她,听说是去隔壁村的外祖家里小住几日。
他们这样非常知进退的举动弄得周仪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这样常来常往,反倒让人家姑娘连家里也不住,要避到外家去。
投桃报李,周仪过去时也会教一教大娘八岁的大孙子读书写字,还特地给他留下一本亲笔所书的字帖并一些笔墨纸砚,让他每日临摹学习一会儿。
又过几日,夏京身体大好,终于不用成日窝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可以下地到院子里放风。
不过他也没有当真毫无节制地撒欢,如今每做一件事情,他都会下意识地顾及到腹中的孩子,一想到这小小的生命这样依赖他,他就觉得满心都是柔软。
再者说,万一又动了胎气,受苦的还不是他自己,前些日子那种既揪心又折腾人的腹痛,他可再也不想体验了。
舒心的日子还没过上两日,这日夏京正歇着午觉,便被院里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只听那人高喊着:“先生,先生,你是在这里么,阿窈我收到消息找你来啦……”
“先生!”
仿佛是周仪迎出去了,阿窈那小妮子的声音顿时变得十分欢快,“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啊,这半个月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看我都瘦了!”
如此,夏京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时夏川也根据周仪的指点进到屋里,才打照面,“噗通”一下就跪在夏京床前,低头请罪:“都是属下的错,让大人受苦了。”
夏京听着都替他膝盖疼,一时倒也没有发落他,只道:“更衣吧,这次的事情,等回京城再说。车马可都准备妥当了?”
夏川依言上前伺候夏京更衣,一面道:“准备好了,都在外头候着呢,柳大夫也在,可是要让他来请脉?”
夏京朝门口望了望,没见周仪的身影,掩下心中莫名的失落,道:“让他进来吧。”
周仪虽说也懂几分医术,不过连他自己也说只是半吊子的水平,还是让柳商陆来诊一下脉,求个心安也好。
“夏大人当日落水确实伤了身体,不过这些日子保养得宜,身体倒是恢复过来了,为免意外,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柳商陆说着还有些奇怪,“看来周大人将夏大人照顾得很好嘛,他是否也……”
因着夏川在场,柳商陆说得有些含糊。
夏京倒是听懂了,朝柳商陆点点头,便算回应。
柳商陆这下也明白了,夏京的病可不是一般病症,这次落水动了胎气,必得保胎类药物才能见效,他身子不便,那这些事情必是周仪帮着操持的,如此,周仪必然知道了夏京的身体状况。
再往深里想,这两位大人传言中可是势同水火的,夏大人愿意将这么大的秘密告知周大人,而周大人也愿意在那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救夏大人,那是不是说明,夏大人腹中的孩子,其实与周大人有几分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当时情况紧急,夏大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周大人这种可能性。
想到此处,柳商陆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知道越多死的越快,这种事情他早年听父亲说的还少么,他可还想多苟活几年,行医治病济世救人呢!
夏京这边收拾妥当,便去院子里和周仪汇合,马车和侍卫们果然都已经在外等候,路上需要的一应用具也已齐备。
离开之前,周仪打算去帮助过他们的隔壁赵叔和大娘家里道个别,也送上一点心意表示感谢,这次落难来到此处,多亏他们仗义相助,才能顺利度过难关。
夏京闻言便同周仪一道走了一趟。
真正离开的时候,这处简陋院子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也没带,唯有那本周仪亲笔所写、纸张被雨水淋得发皱的《救红尘》,被夏京贴身带走。
骑高头大马的侍卫护送着两辆马车离开村子,赵庄村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好些人都站在路边瞧热闹。
夏京掀开车帘,最后瞧了一眼他和周仪两人住了半个月的院子,眸光一顿,忽然招招手让夏川附耳过来,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夏川闻言点点头,小跑到路边向看热闹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随后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回来赶上车队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按了红手印儿的契约文书交给夏京。
夏京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珍而重之地把它夹进那本《救红尘》里,这处承载了他美好时光的地方,就让它永远停留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吧。
往后若是有机会,他想,他还会回来的。
之后回京这一路上他们走的是陆路,晚间赶的及就歇在客栈,赶不及就在马车上将就一夜。
如此走走停停,约莫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靠近了京城。
回到队伍当中,周仪和夏京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路上分坐两辆马车,虽不像刚离开扬州时那样毫无交流,与在赵庄村时相比,也确实生疏了很多。
算算里程,他们明日就能回到京城了,这日夜里,就近歇在一处树林里。寂静的林子里因为有他们停留,显得多了几分人气。
周仪若有所思地拿着根木棍拨动身前火堆,看了眼得空就跑去柳商陆那儿搭话的阿窈,心下暗笑,女大不中留咯,看情况,在寻找他和夏京那段时间,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发生了点什么的。
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柳大夫是个君子,也是名真正的医者,阿窈如果当真与柳大夫情投意合,他是乐见其成的。
届时如果柳家对阿窈的出身有顾虑,他也可以将阿窈收为义女,不过依着柳商陆的人品,恐怕是不会介意这些个的,宫里那位柳太医他也接触过,阿窈嫁过去吃不了亏。
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身前的火堆“噼啪”一声爆裂出几点火星子,他似有所感,抬眼望去,丈许远处,夏京也正好侧头看向这边,隔了个火堆与他遥遥相望。
思索片刻,周仪放下手里的木棍,主动起身朝夏京走过去。
第21章 “我是怕,唐突了你”
夏京见他过来,很有默契地站起身来,吩咐夏川和侍卫们退远些,又留给周仪一个上车的眼神,当先钻进马车。
周仪见此,也掀开车帘子钻了进去。
马车里没有烛火,掩上车帘以后要比外头黑上许多,面对面坐着,他们连彼此的面目也看不清楚,唯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说吧,周大人今夜移驾夏某处,不知有何贵干?”
夏京声音淡淡,不辨喜怒,可周仪已经能感觉得到他不太高兴,于是在言辞上更加斟酌几分:“最近有柳大夫在,你身体应该恢复得不错吧。”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夏京把谈话弄得这样官方,周仪一时也不大好开口,不过这事儿他既然答应了张常山,无论如何也该做到才是。
“那日匪徒首领答应放过我们,是我与他谈了条件的,他放我们离开,我也要说服你不再追究此事。”
“放过?他可没有放过我们,最后那一下若非你舍命相救,我此刻恐怕已经在与阎王爷喝茶了。”夏京冷哼。
周仪也想起了此事,不由拧起眉心,但实事求是地讲:“最后那人应该是个意外,依我看,绝非匪首之意。”
“哟,这话说的,才多大会儿功夫,你就已经这么信任他了?还是说,只因为他们是冲我夏某人来的,你才如此维护?”夏京气得不轻,言语犀利,直击要害,“你可是已经知晓他们的来历?”
周仪沉默片刻,最后却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夏京闻言猛地深吸一口气:“行,既然你已经开了这个口,要我不追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你想如何?”
“你先坐过来。”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语气飘忽好似引诱。
周仪犹豫片刻,黑暗中喉结上下一滚,深色莫测,依言坐了过去。
等他坐稳当,夏京忽然一把攥住他手腕,硬是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连珠炮似的发问:“明日就要回京了,你要与我讲的就只有这些么?你怎么不问问我一路上辛不辛苦,怎么不问问回京以后你我是否还要联络,怎么不问问往后肚子大起来我该如何自处,怎么不问问陛下那儿……我要如何应对?”
“……还是说我夏某人在你周大学士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夏京的声音在耳侧幽幽响起,像把利刃直插周仪心口,一下子扎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的,我没有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周仪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言语的解释竟会如此苍白无力。
“那你为何不问!”
夏京的步步紧逼,让周仪不得不丢盔弃甲。
他无奈叹息,似是解释:“我是怕,唐突了你。”
只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让夏京满肚子火泄了一半,态度也软和下来,似嗔似怪:“唐突什么,你也不想想,我何时为这个责怪过你?”
周仪无端端有些口干舌燥,温声道:“你若是心有不安,往后我便想法子偷偷来看你,可好?”
这下,先前那点火气便丝毫不剩了,夏京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扩大,身体放松下来,头轻轻靠在周仪肩上,握了握贴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只手掌:“你摸摸看,如今虽还看不出来,摸却已经能摸出来了,这里……”
他缓慢引导着周仪的手在自己小腹上移动,声音很轻,却引人沉醉:“嗯……就是这里,感觉到了么?”
周仪手底下确实感觉到一处与别处柔软触感不同的地方,这……便是孩子生长的地方啊……
“确实有。”
因他给了肯定的答复,夏京心里高兴极了,然而转念一想,回京城以后还要面对种种变数,这股子高兴劲儿里就好像掺了杂质。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始终不肯放开周仪,怕对方这个时候说要走,他把姿态放得极低,连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恳求:“再陪我会儿,就一会儿。”
“好。”周仪略有些挣扎的心终于完全软下来,顺从自己心底的想法,静静地陪夏京在马车里坐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车厢里,某一刻连呼吸都好似同频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仪肩头骤然一空,手也被放开了,身边那人的声音完全没了方才的可怜依赖劲儿,重新变得冷硬起来:“你走吧。”
周仪轻轻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阖上眼眸,掩住心底怅然若失的空虚感,留下一句“那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弯腰挪到车帘旁边,把帘子一掀就要走。
见他走得这样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夏京好容易建设起来的心防险些又濒临破碎,他真的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地想着念着这人,愿意为他做这么大的牺牲,他却总是这样忽冷忽热,时而温和醉人,叫人心口怦然,时而又该死的冷淡!
虽然如此,可夏京的理智又告诉他,感情的事情是最勉强不来的,你主动对人家好,人家却没有这个义务必须给你反馈,谁先先动心,谁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