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紧紧地揪着,夏京强若若逼自己做出个沉稳模样,在周仪离开前一刻,甚至还上赶着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周大人放心吧,匪徒那件事情,夏某不追究便是。”
“多谢。”
随着车帘落下,周仪头也不回,一点停顿也无,“铁石心肠”地没有给夏京留下半分念想。
******
翌日,众人继续启程,终于在当天下午顺风顺水地进入永定门,又同行一段路,到了岔路口便正式分道扬镳,各自回府。
侍卫都是夏京的人,自然继续护送他回府,柳商陆是他请来的,往后还要贴身照顾他的身体,便也随他一起去府上暂住。
周仪这边于是只剩下阿窈以及一名车夫,车轮不停,直往大学士府方向驶去。
在外时不觉得,真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连阿窈也不再左顾右盼地看风景,只一味地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
大学士府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原本便是周家自己的产业,唯有正门门楣上那块鎏金大匾,以一手遒劲有力的颜体写着“大学士府”四字,乃是真正的御笔所书,是周仪前些年受封文渊阁大学士的时候,陛下亲自赏的。
大门口,周松夫妇收到传讯早已将府门大开,等候自家大人和亲亲女儿的回归。
阿窈见到爹娘当面,快乐得跟只小鸟似的,跳下马车飞扑过去给她娘来了一个熊抱,撒着娇嚷嚷:“爹娘女儿想死你们了!”
她娘曾是周仪亡妻的陪嫁丫鬟,名叫如意,阔别两月再见女儿,自是好一通思念,把阿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知她无恙,这才欢欢喜喜地道:“全乎儿着回来就成,想吃什么,娘马上就给做!”
出门在外基本都是阿窈做饭给周仪吃,她这一手厨艺,几乎全部承袭自她娘亲,不过她资历尚浅,厨艺上还不能与她娘比肩。
此时一听娘要给做好吃的,顿时吸溜着口水,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念:“娘我想吃你做的酱肘子、驴肉火烧、豌豆黄儿……”
相比之下,她爹周松虽也想念女儿,最先顾着的还是自家主子,眼见周仪掀开车帘,便赶紧上前去将人扶下马车,边道:“老爷比预计晚回来半月,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仪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点头道:“有些事牵绊住了。”
一路上舟车劳顿,他正想着回府以后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面圣禀报此次监察江南恩科事宜。
可是前脚才踏进府中,后脚宫里的公公就来宣旨了,让他接到旨意后即刻进宫面圣。
这圣旨都来了他还能怎么办,赶紧匆匆洗漱一番,换上官服转头就往宫里赶。
宫里他也是常来常往的,又有圣旨在手,一路畅通无阻地就进了勤政殿。
今上登基以后改年号为明德,是为明德帝。
周仪到勤政殿时,明德帝正在案前挥毫泼墨地写大字,先帝在时对皇子们的课业要求很严,每日都要写百张大字,这一写就成了习惯,一日不写还浑身不舒坦。
“臣周仪奉旨见驾,恭请圣安。”
听见周仪的声音明德也没有反应,直到写完搁笔,才叫了声“起”,背着手从御案后头绕出来,走到周仪跟前感慨:“仲常啊,这两个月你与子高都不在,朕可好生寂寞啊!”
他穿着一身明黄绣龙的便装,身量与周仪相仿,五官端正大气,眉目之间显露出常年身居高位的尊贵霸气,感慨间却是熟稔好友之间才会有的口吻。
周仪含笑道:“臣日日在御前晃悠,陛下每日里对着臣这张脸看得也心烦不是,这离开一段时间,也让陛下念一念臣的好。”
“你啊,也就是你敢在朕跟前抢白。”这能直接说出口的话,便不是怪罪,“子高怎么还不来,一同去宣的旨,他偏比你慢上一程,一会儿等他来了看朕不罚他!”
周仪笑笑不说话,在御前他不给夏京上眼药就不错了,突然替他求情,反倒显得异常。
对于他的沉默明德也不以为意,转头又问了江南恩科的事:“听说江苏学政于鸣犯到你手上给下狱了?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可不错啊。”
说到正事,周仪当即肃了容色:“科场不容许任何营私舞弊之举,臣既然担了监察之职,便要整肃好科场风气,任他是谁也不许徇私枉法,毕竟,法不容情!”
明德满脸打趣之色,调侃他:“朕看你也别做什么礼部尚书了,张口闭口法法法的,给你调去刑部得了。”
“刑部若是有臣效劳的地方,臣自然义不容辞。”
明德忙摆摆手制止他:“你可别了,礼部没了你,那帮自命不凡的文人天天在朕跟前打嘴仗,朕的耳根子可受不了这个。”
“陛下!臣等这也是为陛下尽忠!”周仪无奈抗议。
正说着,就有太监进来禀告:“陛下,夏大人求见。”
明德抚掌大笑:“才还提他呢,快让他进来。”
太监出去后没过一会儿,同样换上绯色官服的夏京就迎面走来了。
穿上这身官服的他还是那么挺拔风流、顾盼神飞,腰间白玉带勾勒出精瘦腰肢,叫人看着就想去搂一搂,不知情的,哪里想得到他如今正怀着两个月的身子。
第22章 “真要仔细论起来,臣还得称周大人一声老师”
站定后夏京正欲下跪行礼,却被明德托住了手腕:“行了免礼了,你架子可够大,叫朕和仲常等这许久。”
可这话里带着满满玩笑之意,哪里有半点要罚人家的意思。
夏京顺势站直身体,笑得神采飞扬:“臣哪里敢让陛下久等,臣前脚刚进家门连口茶都来不及喝,陛下的宣旨就来了,臣可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不信您问来宣旨的公公。”
这话说完,才将目光转向周仪,好像这一趟南下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笑意微敛,淡淡寒暄:“这才分开没一会儿,就又与周大人见面了。”
周仪也不动声色地回敬:“你我毕竟同朝为臣,难免。”
明德看着他们俩之间这无形的硝烟,摇头叹道:“好歹也一同下了回江南,怎么还是这样冤家似的。”旋即又问夏京,“算算时间半月前就该回来了,怎么就迟了这许久?”
夏京面不改色地说着欺君之辞:“本来是该半月前就回来的,也怪臣身体不争气,回京路上生了场病,调养了半月才好转,这不,一好转就立刻往回赶了。”
“病了?”明德讶然,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害的什么病?可好全了?不成,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安心些。”说着还真要传召太医。
夏京忙拦住他:“臣谢陛下隆恩,不过不必麻烦太医了,您看,臣都已经好全啦!倒是硬生生拖着周大人在半道上耽搁了半月时间,叫臣好生愧疚。”
这个时候周仪当然要说些场面话:“夏大人不必轻言愧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的。”
两人你来我往似真似假地打着机锋,倒是明德还记得关照他:“那行,若还是不舒服,只管用朕的口谕去请太医便是。”
“谢陛下,臣不会跟陛下客气的,您可不能白养着太医院那一帮太医,总得多派派用场才是。”
他一脸“我这可是为陛下着想”的样子,引得明德龙心大悦。他这样的人真想讨好起别人来,还真没几个人抵挡得住他的糖衣炮弹,只不过,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值得他用心讨好罢了。
插科打诨叙完话后,就该谈正事了,这才是周仪和夏京匆忙被传召进宫的主要原因。
明德转身回到御案后头,大马金刀地往龙椅上一坐:“行了,现在该说说此次江南恩科之事了,你们两个,谁先?”
周仪与夏京默契地转头对视一眼,仿佛约好似的,谁也没有先开腔。
明德朝沉默着的两人一瞪眼,颇有几分无语,片刻后,他清咳两声,看向夏京:“子高你是本届主考官,你先说。”
金口玉言已下,夏京便只能遵旨言道:“此次江南恩科,臣有幸得陛下信任,任命为主考官,一到江南便紧锣密鼓安排贡院、考试等事宜,经过九日八夜的考试,试后又由众位考官共同阅卷,一致选出二十位学子,安排八月来京参加殿试,由陛下钦点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明德没有对这次的差事提出质疑,听起来流程都是符合的,又有做过多届主考官的周仪在旁边盯着,况且夏京本身也是个办事得力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恩科取仕,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他有兴趣的是:“听说此次恩科尚未开考,便有位考官因渎职罪被查,仲常这事儿是你经手办的,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周仪拱手道:“于鸿声玩忽职守,借考官身份之便,意图助女婿行科场舞弊之事,幸而被臣察觉端倪,提早逮捕,他在狱中也对罪行供认不讳。是以按律革除黄耀祖功名,杖责五十,拷枷游街,终身不得再次参与科举;于鸿声身为一省学政主官,知法犯法,判削官收监,听候圣上发落。”
“你倒是铁面无私得很,把难题都抛给朕了呀。”前一刻还语带感慨,面色和缓,后一刻就板起脸来,抬高了声调,疾言厉色训斥:“子高你说,作为主考官,却没能发现此等恶劣事迹,该当何罪!”
最后这四个字,将君王心性显露无疑,他心情好时,便可与你和颜悦色,玩笑打趣,心情不好,便是雷霆之怒分分钟朝你压来。
夏京膝盖一弯,“噗通”一下跪得毫不含糊,他深知这位的心性,张口连句辩解也没有:“此事臣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周大人及时出手,恐怕真要寒了文人士子的心,是臣一时疏忽,愿受责罚。”
他一口将全部罪责揽下,顺嘴还给周仪带了顶高帽子,嘴上虽说着愿意受罚,实则却一副已经尽力办差,出现这种疏忽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神情,一点点示弱便赚足了同情,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极妙。
可是他这实打实的一跪,却带动着周仪的心脏狂跳两下,这人的身子如今正是需要精心养护照顾的时候,这样重重地跪下去,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明德听夏京认得这样干脆,一时果然没有继续问罪,一脸又爱又恨的神色:“你呀,确实该罚,念在你此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朕就罚你……罚俸一年吧,如此,你可服气?”
这话虽是对夏京说的,明德看着的人却是周仪,很明显,他这次是想要维护夏京的,怕周仪抓着这点事儿不依不饶,这才先发制人,先把夏京给罚了,如此一来,周仪再有什么话说,也都站不住理。
其实这罚俸一年对夏京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以他手里的产业数计算,这一年的俸禄便是丢在路上,他都懒得弯腰去捡一下。
事情发展到此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
如果是从前,周仪总得据理力争一下,就算不能让夏京伤筋动骨,也要想办法咬掉他一块肉。
如今嘛,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了私心。哪怕明明知道这么做已经违背了多年来的行事准则,他还是无法继续张口去攻击夏京。
“陛下既然已有圣裁,臣无话可说。只希望夏大人经此一事能引以为戒,往后切勿因一己疏忽,酿成大错,害人害己!”心里虽已有了决定,面上却还是要与夏京多费些唇舌,太过轻易就放弃争辩一看就有问题,龙椅上那位可不傻。
“那可真要多谢周大人教诲,京感激不尽,往后定是不会再让周大人抓到任何错处。”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挤兑之意,把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汹涌展现得淋漓尽致。
明德就爱看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两月没有他们俩在跟前当真是寂寞,今儿总算把这好戏瞧够了。
“那就这样吧,于鸣那里官是做不成了,念在他多年来兢兢业业为我大盛效力的份上,朕今儿就给他个恩典,判他监|禁十载,十年过后他若还有命在,便允他自由。”
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相比于死刑和流放,在大牢里安安稳稳蹲上十年,免去风吹雨打,再有家人给狱卒送点好处,牢狱生涯并不难过。
明德会这么判,也是知晓周仪和于鸣交好,亲手处置旧友心里肯定不好受,特地在这件事上给周仪卖个面子,恩威并施,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儿。
如此一来,两人便都得念他的好。
可惜如今的周仪和夏京,已经不是原来那两个会顺着他的意思明争暗斗的人了,有些联系一旦产生,便再也脱不开身了。
谈完正事,时间也到了晚膳时分,有太监进殿来询问晚膳摆在何处,明德大手一挥:“就摆东暖阁里,”又对周夏二人道,“你们两个,今儿可都得陪朕用晚膳,谁也别想溜!”
周仪微微一笑:“既然陛下有旨,臣总要觍着脸来尝一口御膳。”
夏京更是直言不讳:“说得就跟有人要溜似的,您这都发话了,谁敢如此不识好歹!”
“就你话多,”明德面上带笑嗔怪道,“你看看仲常,再看看你自己,哪有半点一品大员的稳重。”
“哟,臣可不敢与周大人比,这真要仔细论起来,臣还得称周大人一声老师呢,哪有学生上赶着跟老师比的,太不尊师重道了。”夏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陛下您可不能一句话就陷臣于不义。”
周仪淡淡说道:“孔老夫子有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只需择善而从,谁人不能做老师?夏大人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