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不上辛苦,只是失了与外头联络的渠道,甚是忧心。你呢,怎么这样任性,竟一个人找过来了!我不是交代过夏川,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么?”
夏京递过去一个似嗔还怨的眼神:“你还说呢,突然在混乱之中消失地无影无踪,这么多人撒网一样找你了一个月,半点消息也没有。你可是失踪在兵乱之中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至于夏川,我真要想走,他如何拦得住。”
“乱来。”周仪捏捏他的手,“你如今身子不便,就这样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好!今日若非恰好遇上我,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你若是为了找我出了什么差池,我……”
话未说完,却被夏京截断:“你失踪了一整个月,你可知我有多忧心,多害怕!那日阿窈找了你一个月无功而返,失魂落魄地扑在柳商陆怀里一通大哭,那个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呵,出事,既然打定主意独自出来找你了,我还怕什么出事。”
顿了顿,不给周仪开口的机会,他继续道:“阿窈还有柳商陆安慰她,可我呢,我怀着身子,孩子的另一位父亲却不见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办!”讲述的时候,他下意识隐瞒了明德微服南下之事。
“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不该在那么混乱的时候还亲身涉险,不该留我一个人在杭州等你,不该,把我放在你的计划之外,连只言片语也不留给我。”他说着,竟轻笑起来,“出来前我便想明白了,这一次你无论是生是死,我总要得到一个答案,至于孩子,”他低下头去,瞧着隆起的肚腹,勾了勾唇,“至于孩子,若是没有你,这两个孩子对我毫无意义!”
“子高!不可如此!”周仪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骤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甚至还多了一丝责备。
夏京却不管不顾,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疯魔神色:“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什么传宗接代,我其实全不在乎,周仲常你听好了,我是为了你才愿意以男子之身行妇人之事,我想要生下这两个孩子,只因为他们是你的骨血啊!”
“子高。”周仪这一张能说会道、有舌战群儒之质的嘴,这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喃喃地唤了一声夏京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心思竟然这么疯狂,“你……”
“好了别说了,”夏京随即噗嗤一笑,好像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玩笑一样,又主动给周仪递了台阶,“我自然是爱这两个孩子的,这天底下哪有生身之人不爱自己骨肉的,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已经会动了,唔……”
好像是回应他似的,在他说完这话以后,两个孩子便重重踢了他一下,他蹙眉忍过这阵,惊喜地执了周仪的手掌贴在腹上,让对方感受孩子的律动。
“果真,他们这样闹,你可难受?”周仪同样也惊喜于孩子的动静,可是与此同时,对于夏京的状态,他心底深处却也愈发放心不下了。
“动静大了是会难受一些,平时还行,就是有时候睡着了会被他们闹醒,如今分量也增加了,比月份浅时难免更疲累些。”
“既如此,你想是也累了,不如先歇息吧,这里的情况我明日再与你细说。只一样要委屈你,这些日子暂且先扮作我夫人,而且尽量不要离开这间屋子,以免发生意外。”
“这有什么,”夏京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又主动挪到床里侧靠近墙壁的地方睡下,示意周仪上床,末了才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若你待我之意也能如这般便好了。”
周仪显然是听见了,眸中闪过几分复杂,却没说什么,起身去吹灭烛火躺回床上。
没过多久,察觉到夏京靠过来,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对方肩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在对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这一夜夏京难得的好眠,一夜无话。
第47章 腹大如鼓的“妇人”
周仪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做就来了台州府, 只不过事情发生了意外。
他早就与上次回京途中遇到那“匪首”张常山取得了联系,这一次前往台州,也是有意为刘长刀平反, 将他救出监牢。
不过这回他有了私心, 想要帮夏京免除一些罪责。
变故就发生在倭寇进攻台州之乱当中, 事前张常山其实已经收到了些风声, 不过他手上当时一同当逃兵的只有几十人, 不足以抵挡倭寇,唯有王宾那儿才拥有足够的人手抵挡倭寇。
可是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王宾以后,他竟然一点也不当回事, 继续吃喝玩乐醉卧花丛,事实上自打当上东南水师统领以后,上头没了顶头上司,能管他的人又天高皇帝远, 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想而知, 等倭寇里应外合攻破台州, 在城里肆虐之时,没有统领指挥的水师就如同一盘散沙, 即便人手比倭寇多, 依然不堪一击。
那个时候, 王宾才慌慌张张从女人身上爬起来, 面对异常勇猛的倭寇, 略作抵抗没有成效,便如丧家之犬一样败退。
这个时候再惶惶不可终日,早已于事无补, 再者统领如此, 能在他手底下混的兵又能好到哪里去, 即便后来重整旗鼓想攻回去,也完全不是士气正旺的倭寇的对手了。
当时周仪与阿窈在乱军之中失散,阿窈在混乱之中被冲出台州城,后来偷偷潜回去找了很久却都没有他的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则他那时候正好遇上张常山一群人了,他们竟然趁乱把监狱里的刘长刀给劫了出来。
当时太过混乱,刀剑又不长眼,张常山一眼就认出了落单的周仪,索性把周仪一同护上,靠着手里的人杀出一条血路,躲进了早已寻摸好的隐蔽之地。
原来的几十个人,也在这场混乱中“扩编”为一百多人。
从他们早已寻好藏身之地推测,周仪有理由相信如果明面上为刘长刀平反失败,他们这伙人是早已打定了要劫狱的主意。
不过躲避的过程中出了一点意外,被紧随而来的倭寇炸塌了唯一的出入通道,以至于众人被困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好在山林间野味、野菜足够,生活上没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后来周仪即便想要出去传递消息,也没有办法。
这个地方看似是一片山间低地,但位置得天独厚,四周都是连绵的山岭,独独将中间围成了一处小平原。
这里头的村屋原先看起来都很老旧了,无人居住,是个废弃的村庄,村子里的人数十年前就已经迁走了,因张常山手底下的人里面正好有一个本村村民的后代,这才能顺着通道找过来,如今住着的村屋,也都是他们来了以后才又重新修缮过的。
原来那处通道也是隐藏在山体里面的,应该就是村里原先与外界连通的通道,被倭寇炸塌了以后连带着那处山体一起滑坡坍塌,基本已经废了,就算不废,重新把那条路打通出去难保没有倭寇守着,万一如此,他们这些人岂不是出去一个没一个。
他们也想过既然原来的通道走不通,便从山的上面翻出去,可是一试之下才发现原来这四周的山上林木茂密,林中还存在一种毒瘴,为了探路已经折损了好几个人,万般无奈之下,才用了重新打一条新的通道这个笨办法。
从山中打通道也不是什么容易事,既要观察山体结构,又要懂土质软硬、干湿,最好又能选到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他们这群大老粗都是水师将士,让他们出海辨位那一个个都是好手,在这种山林之间,就没了法子。
好在周仪前两年曾领编过《大盛地质图书集》,对大盛地域内的地形样貌很是了解,也因此对地质有过比较深入的研究,再加上他对纸上这些东西有着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所以最后还是由他根据山势走向选的通道位置。
好巧不巧,才刚把新的通道打通,就被正好在那个山谷里休息的夏京给撞上了。
周仪从前没有与刘长刀相处过,对他的认识都是从收集来的消息中得知的,这一个月与刘长刀相处下来,确实能感觉得出,这人作为水师统领,是个领兵征战的好手,为人还很有理想,也不迂腐,为达成目的不惧用一些非正常手段,比如与二王爷私交甚密,为水师将士换取足够的粮饷与军备,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如今那个王统领与他比起来,无论人品上还是手段上,皆难以望其项背。
只不过他因为与二王爷私交之事成为了夏京谋算中的一环,落得个革职下狱的下场,不止如此,他这么一倒,家眷也都遭了罪,守寡多年的老母亲死在流放途中,大女儿正值碧玉年华,被判为官妓,辗转沦落,不堪受辱而自尽,夫人和小儿子虽活着到了流放地,一个孤身妇人带着个孩子,又都是戴罪之身,生活定然也十分困苦无助。
所以刘长刀和夏京之间,说是隔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翌日早晨。
听完周仪的讲述,夏京面上血色尽褪,怔怔地道:“所以,为了不让刘长刀猜出我的真实身份,你才要谎称我是你夫人?”
周仪颔首:“张常山毕竟认得你,往后若有外人前来,你最好都要以白纱覆面,梳妇人发式,再加上你如今的身形与有孕妇人无异,没人会将你与夏京联系起来,身形可以伪装,声音却不可以,”他说着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可以假作害羞,少在人前开口。”
夏京沉默良久,皓齿辗转研磨,几乎将下唇咬破,垂了眸轻声道:“此番,是我一意孤行连累你了。”可想而知,即便周仪如今与刘长刀交情不错,一旦夏京的身份被识破,在这个周围全都是水师将士的地方,周仪定然也难以做人。
说完片刻,夏京又抬眸紧紧盯着周仪,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不过你若问我会不会为当初所做之事后悔,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我的前半生只为这一件事情而活,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这下改为周仪沉默了,即便到了如今,对于夏京这种执拗到骨子里,只要认定一件事情,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牵连无辜的性格,他依然无法认同。
不过他自打决定接纳夏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接纳一个人,就要接纳他的过去,无论好与坏,过去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更改,未来却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夏京见他表情凝重,以为他因为自己方才那番话心里不高兴了,一时心下苦涩,转过了身去,静默无言,哪怕明知从前那些所作所为是错的又能如何,他不能后悔,也早已回不了头!看来那些人视他为朝廷的祸害、祸国的蠹虫,还当真没错,他就是这么个人,连骨子里都烂透了!
冷不防却被一对熟悉的臂膀轻柔揽进怀里,耳边传来那人的声音:“我会助他平反、助他立功,还他该有的身份地位与荣耀,让他夫人与孩子回到他身边,亡者已经来不及抓住,活着的人,咱们想办法偿还!”
夏京情绪大起大落,一时激荡说不出话来,但是他轻轻点了点头,他愿意和这人一起,想办法去偿还。
此时,忽听外头传来一个粗犷带笑的声音高声道:“周老弟,哥哥我亲自给你送早饭来了,听闻你夫人寻到这里来了?哥哥我方便进来么?”
两人急忙分开,对视一眼。
周仪扬声道:“刘兄稍候。”说完便取了根布条将夏京垂落的满头乌发在后颈的位置松松扎住,夏京自己则赶紧扯下自己包袱里那个斗笠上的帷幕,蒙住半张脸,在脑后系了个结,随后两人起身理了理衣裳。
快速准备完毕,周仪给夏京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转身去开门。
刘长刀进门便带着爽朗的笑,行止间十分熟稔,径直将手里提的篮子放在桌上,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遭遇过那些惨事的痕迹。
在夏京看来,刘长刀身形十分高大,身板健硕,下颚留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头发也是短且卷曲,站在跟前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一看就是骁勇善战的武将。
夏京在打量他,其实他也在打量夏京,看着眼前这个模样高挑、腹大如鼓、白纱覆面、一手扶腰一手托腹,看起来行动十分不便的妇人,他接到禀报后的那点怀疑已经消了大半。
第48章 挺着肚子虽不是很方便
起初接到属下禀报有人闯入刚打通的通道, 而周仪竟然指其为夫人,刘长刀还十分疑惑,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这不, 特地接着送早饭的机会, 亲自过来一探虚实。
但是现在, 看见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妇人, 他便不得不相信, 或许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也做过父亲,知道妇人有孕是个什么状态,眼前这情况十有八|九假不了。
仔细回想起来, 这件事情想要谋划是很难的,第一,自从进来的通道被炸塌以后,里头和外面就断了联系, 没有联络, 如何谋划?
第二, 新的通道的位置是根据地质结构推算出来的,进来前对里面的情况不了解, 如何知道另一面的出口恰好会在那个山谷?
第三, 即便知道出口位置会在那个山谷, 又怎么知道正好能在那一夜能将通道打通?
这桩桩件件的巧合才构成了如今的情形, 想要瞎猫碰上死耗子合上这种巧合, 未免也太难了,除非……
除非是推算新通道位置的周仪故意如此!
可是话又说回来,周仪在台州兵乱之前, 根本就不知道最后会躲进这个地方, 哪有那种通天的本事去提前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