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日确是江宅失火后宋秉才从暗道失踪的,”颜有迁忽然意识到了异样,“不对,奇怪的人是陛下,他为何偏偏选在那日任命姜瑜作为太尉,既然他能一声不响地找到姜瑜,怎么会没本事藏起宋秉……”
是他大意,怎么还会小看刘昭禹!颜有迁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一阵怒,将手中茶盏碰出了轻响。
许弋煦不以为意道:“不论在谁的手中,就算是握在刘昭禹手中,也无碍。”
“怎么说?”
许弋煦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勾勒着棋盘,道:“庆功宴当日,太后暂代刘昭禹出席犒赏,在此之前,姜瑜不能再有机会露面,刘昭禹也该缠绵病榻,宋韫则要被太后的人扣留于后宫,到时就是先太子领谒门庄逼宫,侑国公身为内阁首辅,理应代太尉行使职权处理犯上作乱者,而侑国公爱子的冤屈,也可在当日一并向江时卿讨了。能否除掉刘昭烨,成败果真是在此一举,侑国公还有更好的对策吗?”
静默如初,颜有迁沉思熟虑,双眼定在桌面处不动,直到水渍渐渐风干,才开口道:“刘昭烨不能由我亲手杀。”
许弋煦浅笑:“那是当然,想做到尽善尽美,我们还有时间慢慢准备。”
第128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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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夜凉,城楼上守望的身影好似不声不响地结出了冷霜,经风一吹,仍同僵死般木然。
“第几日了?”刘昭禹独对城外一片寂寥的夜色站着,双眼迎风泛酸,却也不知在执着地寻觅什么。
常颐欠身道:“回陛下,距翾飞将军返阇已是第十日了。”
咳声骤起,刘昭禹捂嘴退后,才往避风之处躲了躲。呛声引得喉间干疼,刘昭禹咳喘渐猛,险些呕出了胆水,常颐躬身替他顺着背,又立在风口处挡了好几阵风。
刘昭禹缓和些许,自嘲地笑了几声:“常颐,你说朕如今这样,还能见他们一眼吗?”
常颐咽了口吹凉的嗓,勉强笑道:“陛下福泽深厚,定能平复如故,想见自然是能见的。”
刘昭禹直身看他,那人却避开视线,恭顺地低垂下头,将面上神情均数掩在了夜色中。刘昭禹无奈地笑着,只在风息了片刻后,将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眼前浮现的却是不久前曾被送至眼前的腰牌。
那腰牌饱受过生州风沙的刮蹭,上头鲜明篆刻着的名字,来自于炸死在萦州江边的一个叛将。有人用它向他讨了个赏。
刘昭禹在风中用指尖勾着那腰牌上的字,叫来了周奇思。
“周都尉。”
周奇思闻声上前行礼:“臣在。”
“冯氏问斩之期将近,为防变故,下令禁军封锁城门五日,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阇城,违者立斩。”刘昭禹说得淡然,字句亦是咬得不轻不重,常颐低掩的面庞却难免因茫然而生出了几分仓皇。
“遵旨。”
周奇思退下了,声响再次落定,刘昭禹又在城楼上遥望了许久。这次盼的,是他再也无法到达的远方。
“福泽深厚……”刘昭禹觉得荒唐又可笑,只转身朝后方走去。
步履在静夜中踩得平稳,一步踏进火光,一步迈向黑暗,刘昭禹望着那明明灭灭又数不清的光影,竟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去,仅一个游神,耳边嗡鸣,他不在意这种声响,继续朝前走着,只在双眼黢黑的那刻才软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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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昭禹又病了,可更让人在意的却是那道封城的旨意。
“封锁城门……刘昭禹想做什么,以此有个正当理由让江时卿晚些入城,好让刘昭烨能先一步翻案吗。”
许弋煦的棋局已被误落的棋子打乱,他手持黑子,静观着被打散的局面,却是不慌不忙地将黑子收进棋盒,抬袖耐心地收拾着坪上残局。
“这么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储位送到别人手上,成天守着那点兄弟情义有什么意思。”
棋子颗颗落于盒中,溅起的响声犹似刀光剑影,刀柄剑鞘始终落在股掌之间。
许弋煦似是重新寻见了趣味,一步步将棋子重新铺开,忽而笑了起来:“刘昭禹,你以为只有五日我就干不成别的事了吗。”
不多时,棋布错峙,许弋煦静默着观局,揭盖饮茶。同时间,温府中,水杯搁置桌案,温尧说道:“封城旨意已下,内外消息阻断,颜氏难以知晓城外详情,于他们而言,此乃阻止殿下入阇的最后时限,颜氏原有的对策被全盘打乱,五日内他们必定会有新的动作。”
高荔点头应声:“这些时日我等已将摸清的颜氏势力绘制成册,交由监察院暗审,陛下给的这五日也是根除颜氏的关键时刻,为保一击即中,就算他方有何异动,我等也万不可掉以轻心,以防他们察觉异样。”
可无论如何,姜瑜身为与坠江案有所牵连之人,又曾是太子太师,如今以太尉之位处处压过颜有迁一头,若要阻碍刘昭烨顺利平反坠江案,他必然会是颜氏迫切需要除掉的首个对象。
姜瑜知道这龙潭虎穴他决计要闯,可经由这十一年的风霜,面对生死,他早已磨平了骇然,便也平静道:“陛下龙体欠安,殿下入阇又迫在眉睫,如今颜氏首要掌控的就是太尉和内阁,身为太尉,老夫理应首当其冲,若日后太尉府生变,还望诸位保守臣心,奋战到底。”
高荔退后,俯身道:“太尉何至于此!”
姜瑜将他扶起:“安危相易,祸不妄至,安知非福焉。”
温尧挥袖作揖:“太尉大义,我为次辅,又能以何种缘由推脱。”
“二位慎重,”高荔劝道,“太尉和次辅必保其一,若太过失势,由得颜氏作乱,以我等的权势,实在无法与之抗衡。”
姜瑜亦是抬手止了温尧行的礼,说:“鳏寡孤独,老夫占据其一,温次辅有家室亲眷,还是以自保为妙。”
家室亲眷,温尧念着,恍然未觉的骇意绕上心间,将那心脏往下拽去,半晌后,他才黯然道:“亲眷是责任亦是软肋,只怕温府还是逃不过祸患……”
吹凉的茶面因温尧垂于案上的手掌,被微微震起些涟漪。温开森靠于窗边,听着温尧不曾道出的心事,暗暗垂下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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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令传至城外时,陆天睿和张凌已先一步进了城,只是季冬半途转至鹤谷打算接来慈姑,未与他们同行。另一侧,袁牧城和江时卿选在最靠近阇城的镇上落了脚,等候与他们仅隔着一日路程的刘昭烨。
城中消息不达城外,正在客栈商议对策时,暗卫的消息恰巧递来,易沁尘起身前去接应,碰头之地就选在了视野开阔的山包上。
左手扶着的刀鞘隐约卷入了撩动的衣摆中,易沁尘身姿挺立,眼望远处巍然交叠的高峰,耳边是暗卫文逸的话声。
“新的暗卫首领已于昨日上任,代掌这五日的首领职权,每夜属下都会往来于阇城内外,负责传话,您若有疑,属下定然传达,次日必将答复带来。”
文逸是他熟知的面庞,还是暗卫队伍重组之时他亲选到身侧的,也是以往他唯一对顾南行提过的人。
顾南行。易沁尘再次念起那个名字,眼前浮现的轮廓却更散了。
风又大了些,他侧脸避过寒意,问道:“新首领可是由陛下亲任的?”
文逸说:“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新首领有信物为证,陛下已向我等表明此人可信,具体的事,属下尚未知晓,请首领恕罪。”
“不谈这个,今日有何话要传达?”
“新首领有言,颜氏势力已由监察院暗地开展审查,陛下安危不必多虑,请于五日之期过后,城门大开时再行入阇,此前阇城内的事宜由他负责沟通,一有新的进展定然知会到位,另外,新首领还向您附赠一语,天凉添衣,切莫近水。”
天凉添衣,切莫近水。
直至易沁尘回到镇上将话语传达尽后,耳边便是这短短几字的亲密话语。
阇城里的暗卫首领是谁,他心里已经有了个答案。可既然是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为什么连个让他心安的姓名都不愿透露。
“或是还有何事不便开口吗?”见他神游,江时卿问了一句。
易沁尘回神,应道:“无事,往后阇城内的消息有我交接,这批暗卫都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人,还是可信的。”
江时卿颔首:“如此甚好,至少阇城里的消息也不是全然封锁在内,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在城门大开之时,便是决战了。”
未知会让人恐惧,这五日里可能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或是让他们奠定下最终的胜局,总之战局开场得让人猝不及防,就会营造出比平常更紧张的氛围,大概是情绪感染,晚饭时的气氛也异常压抑。
饭才过了半碗,桌上只余了江时卿和钟鼎山二人。钟鼎山又开了坛酒,他心情不佳时谁都劝不得,江时卿只得悄悄地用温好的酒坛替下他手边凉透的酒,才放下碗筷往外走。
袁牧城已独自到客栈外兜转了一圈,他不愿在江时卿面前强颜欢笑,更不想让他感知到自己低落的情绪,便尝试靠着这种方式排遣掉心头烦闷。
可冷风冻不起他的心事,反倒把他吹得更乱,他低头看着脚下残影,稍稍抬眸时,只见不远处一双靴面越过落下的柔光,踩着街上的枯枝败叶朝他走来。
“在担忧什么?”
街边还挂着几盏灯,江时卿停在了亮光处,一双眼眸直落在他身上,柔得生水。
袁牧城躲不过那双眼睛,纵使藏身于黑暗处,映在那双眼中时却像是站在了暖光下。
或许江时卿眼中的他,一直都这么明朗。袁牧城想着,不自觉地就朝他走近了。
江时卿伸手抚上他的脸庞,那双手特意捂暖了,在夜里尚有余温。
“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只想陪你一会儿。”江时卿浅笑,只陪他站着。
袁牧城突然就卸了心防,将那只很快就要被吹冷的手捂在掌心,说:“左右都是陛下的血亲,可大战开场,必有一方伤亡,我知道陛下很难,周侧所有扶持他的人好似都在偏心别处,他们有的要为谷首领平反,有的要让颜氏认罪伏法,更甚者想的是借他掌控朝局,却没有一个人会去想着替他做什么……包括我。但出于私心,我又希望坠江案的真相能大白于天下,我没什么大仁大义,只是觉得已经有太多人为此做出牺牲了,谷首领一家乃至当年的暗卫队伍、还有宋韫、庄主、姜太尉……他们本该是无辜的。”
“淮川,他们就和我阿娘一样,分明就是无辜的,可我却忘了,陛下也是无辜的。”袁牧城微微耷了头,声音渐渐沉下来。
“可我的骁安也是无辜的。”
江时卿想拥抱他,最后还是踮脚将他垂下的头按到了肩膀上。他想在四下无人又凄清的夜里,给袁牧城一个依靠。
袁牧城靠过去了,寻见了能让他获得安抚的味道,耷垂的尾巴终于翘起来晃了好几下。
江时卿说:“你之所以无法在陛下身侧,是因为多年都在北境保疆护土,才回阇城便助力清剿冯氏逆党,而后又出战西境,收回了萦州,这些不仅是以靖平王府或暄和军的名义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更是你以袁牧城的名义打下的战果。这不代表你没尽心尽力,这些伤痕都是你出生入死的证据,为了大黎,亦是为了皇位上坐着的刘氏一族乃至陛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况且,今日他面临的困局和做的选择与这一切都无关,所以你不要自责。”
袁牧城依旧搭靠着他的肩,热意自露在风中的后颈处窜逃,江时卿留意到了,便用手抚着那处,替他挡了风:“陛下会不怨不尤地帮助庄主,选择舍弃颜氏,何尝不是在替自己寻找一份心安,若要他一直怀揣着对兄弟的愧疚,又负担自己不愿承受的重担,不就和被锁在御州的袁骁安一样吗?他既已做出了决定,我们唯能做的就是尊重和等待,若能看到一个解开心结的陛下,我想,不论是当年的袁牧城还是现在的袁骁安,都会替他开心的。”
江时卿懂他又爱他,袁牧城想着,留恋地靠在那人的肩头,觉得有些高兴,更甚至连那人在冷风中的簌簌发抖都觉得可爱。
江时卿冷了。袁牧城感受着那身躯的细颤,仅想着那人偷偷吸着冷气,却还努力踮脚给他依靠的模样,就咧嘴笑了起来。
可踮久的脚确实酸了,江时卿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踩了几下,袁牧城把他接住了就往怀里搂。
“……淮川。”袁牧城喊他。
“在,”江时卿抚着他的后背,“还很难过吗?”
夜风挤不进他们的身躯,江时卿没了独立在刺骨寒风中的颤抖,胸膛都被袁牧城的体温填满了。
耳后被温热鼻息吹痒了,袁牧城在风中对他说话,江时卿没躲,他听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袁牧城在叫他的名字,还说:“有你爱着,我何其有幸。”
第129章 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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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期限过半,一切静若无风相磨的潭面,水底却早已被池鱼搅得浊乱。桂香满飘街巷,于掀起又落下的衣袂中被刀刃削散,又随着拳脚勾起的风自口鼻扫过,张凌于巷尾一路踢打,却仍被数把利刀架住了脖颈。
许弋煦远望着受制的张凌,缓缓走近道:“闹成这样,把禁军引来了可如何是好,不对,我都忘了,你攀上了陆大将军,怎么还会怕禁军,有人撑腰就是横,莫说都督府了,连御州营都进的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