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刑台上的饭菜仍旧未动,冯若平枯木般盘坐在地,直至行刑指令发下,才被人架起又捆缚在木椿上。
双膝直磕地面,冯若平于乱发中昂首朝天,却见耀光自云层后乍现。久不见光的眼眸顿感刺痛,他畏缩着脸,向人垂首,又对人下跪,将半世的倨傲将半世的倨傲当做罪名,平铺在刑台上,供人辱骂。
刀已高举,周遭忽而屏声,刽子手蓄力对准脖颈处快刀斩下,浓血滋洒,随着人头滚地的一声闷响,晨钟鸣起,厚重城门向两侧缓慢敞开。
长风穿过门洞,直驱大街,在市井吹起一阵腥臭,围观的人头尚在热闹中攒动,第二批将要处决的人犯才被押上刑场,一支冷箭直袭向监斩官眼前,紧随而来的是再难平息的骚乱。
血色自刑台上溢出,又向下淌去,乱起的刀光剑影映在其中,不带温度,散逃的人群在惊惶中尖叫不止,五日的平静瞬时被搅得稀烂。
城门之外,众人聚起,袁牧城策马至队首遥望,他迎风抬声道:“朝中奸佞当道,祸乱朝纲,应次辅大人求援,今日诸位便随我一同直入宫廷,清君侧,靖国难!”
“清君侧,靖国难!”
应声四起,袁牧城紧缠手中缰绳,侧首与江时卿对视。
他唯剩的柔软将随那个身影共存,其余的坚硬均要用来劈风斩浪。再胜一战!只要再胜一战,或许今日之后,他们就能离开。
袁牧城回头远望前方,肩上犹披战甲,要撞破疾风。一声长唳穿过云霄,阇城召着流散者归来,胯下马匹蓄力奔出,在晴空下逐着耀阳冲向城门。
遥看边际扬尘滚滚,禁军自城门处翻上马匹,越过逃散的人群疾驰向都督府,一路直达陆天睿身前。
“大将军,城门已开,太后也已召集朝中文臣入殿。”
“好,我稍后就到。”
陆天睿身着官服,手扶佩刀而坐,墙面挂着的长弓也已静放于眼前。他伸手勾动弓弦,看那老旧的弦在震动中渐渐停歇,终是揽过弓臂,往门外走去。
——
迎晨殿上,金钗轻晃,太后独身端坐于高位,抬手叫起阶下跪拜的大臣。
“如今冯氏伏诛,西北两境皆获大捷,虽说生、萦两州军营亟待重组,陛下本该及时与太尉、内阁及兵部商议相关事宜,可陛下连日抱恙,太尉又告病,此事还是先交由首辅大人来办,今日哀家邀众卿入殿,想谈的是为先太子和翾飞将军接风洗尘之事……”
殿外一阵喧响,亲卫军自两侧涌上,渐将大殿围起,不多时,云翳再又聚起,掩过暖光,一片阴沉直压向大殿。
“何事惊慌失措?”太后蹙眉,立寻梁远青到殿外问清状况。
片刻后,梁远青进殿行礼道:“启禀太后,是法场遇袭,还未行刑的冯氏余党趁乱被人劫走,刑狱司亦遭贼人闯门,现下兵部和都督府都已派兵封锁宫门,支援刑部,在人犯捉拿归案前,为保各位的安危,还请太后及诸位大人暂留此处。”
顾不得礼数,殿内已是一片唏嘘,温尧却始终默然,更无谓有意无意投落至身上的目光。许弋煦与左右前后之人颔首回应,转头时已暗自与颜有迁对上一眼,便又各自佯作惊异,混入了那片议声中。
太后亦向那三人投去一眼,随即朝着殿内厉声喝道:“都到了行刑之日,还能出这样的意外,刑部出岔子,兵部和都督府又是怎么守的宫门!传话下去,今日若是惊扰了陛下安歇,疏职之责哀家定会追究到底!”
——
宫门皆已紧闭,城楼上风声不止,周奇思伫立静视,先听蹄声重重,再见渐蓄的浓云下方,人马聚成一道长线压来。
“大将军,翾飞将军已快赶至朝门外。”
陆天睿闻声与他并肩而立,远望那处的长线慢慢铺成一片涌动的浪,当即抬手下令:“准备开宫门,迎人。”
自法场奔过的马身尚还存着飞溅的血迹,袁牧城甩去刀上沾染的红色,在即将穿进宫门的那瞬快马加鞭冲至前方,先一步贯入了门洞。
身后队伍随之便如浪潮般灌注进宫门,经过深长门洞后,才陆续跟着袁牧城一同跃下马背。两方碰头,袁牧城与陆天睿碰拳以示重逢,携领大队迈上甬道,直往迎晨殿行去。
殿内大臣尚在余悸中,又惊闻门外兵甲猛动,更是不安,皆是回首看向殿门。亦觉不祥,太后紧握扶手,勾着金线的锦袍在强掩慌张时已被手指攥出了皱痕。
兵戈声响未止,紧逼殿外,只在一阵遽然的死寂后,风随响声倏地涌向殿中,吹晃了烛火,倾泻而入的天光晃过众人避之不及的眼眸,注注投向地面。
殿门已被破开,群人于那阵撞响中难以平定,色变着往殿内直退。脚尖与足踵相撞,众臣在挤碰中尚还顾着些体面,也不再退后,惊悸之余再定睛一看,袁牧城已迈入殿中,为首者还有陆天睿和江时卿。
早已料到眼下的情形,许弋煦本无波澜,却还是在扫到江时卿的那刻,腾起了隐隐的胜欲。他不敢再说喜欢,但心中更多的定是恨意,恨他心若磐石,更恨他站在袁牧城身侧存活至今。江时卿将他抛弃在九年前那些互暖的日夜中,独自迈向了光明。
他恨江时卿。
目光锁在那人身上半晌,许弋煦不服输地等着江时卿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便先瞧见接续挤入殿门的亲卫军手持兵器,将闯殿的群人围起。
两方举刀对峙,将厮杀之气携入殿堂。
太后震怒,起身立于高阶上,俯视众人:“陆天睿,你身为都督府大将军,私开宫门任人手携兵刃出入,该当何罪!”
陆天睿抱拳鞠身:“微臣秉公办事,不知何罪之有?”
“秉公?”太后话声已发沉,“陆大将军,今日当着众卿之面,你敢将禁军当做私兵,与亲卫军刀锋相对,又如何说自己秉公?”
袁牧城收刀背于身后,亦是不忘行礼,道:“太后误会,微臣和陆大将军之所以持刀而来,是因温次辅昨夜向城外递信求援,信中称因储位之争,陛下在宫廷内遭奸佞陷害,久病难愈,臣本欲进城救驾,一路赶至宫门途中又遇法场遭劫,得刘庄主相助,杀尽奸贼方才顺利抵达殿外,持刀也是担忧殿内奸臣再生祸乱。”
话声一落,殿内目光俱已投向温尧,可不待温尧有所回应,颜有迁便已出面道:“好一出逼宫的大戏。”
袁牧城轻笑:“温次辅就在这大殿之上,要知虚实,一问便知,侑国公还未求证便妄下结论,不怕血口喷人?”
颜有迁说:“无需问的话,何必要浪费口舌再问,温次辅远政多年,偏在刘庄主要重归阇城前才再入朝堂,是何缘由不必我再多说,所以就算温次辅承认确有此事也不奇怪,你们早先谋划好了逼宫的大事,不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如何正大光明地持刀立在这金殿之上?今日法场上闹的那出,也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了。”
殿外又起异动,袁牧城稍回首,便牵过江时卿,与他退到一旁,在殿门处让出了条道,须臾间,两名乔装作平民百姓的死士被扔进殿中。武霄随意地抹净了两手沾的鲜血,只冲群人行了礼,便也退到了一旁。
“若真是贼喊捉贼,我又为何要对自己这头的人痛下杀手。”
刘昭烨扶剑跨门而入,身影被溢光衬得明亮。
这身影远赴卞吾江便消失了十一年,如今逆光再望,竟生出几分虚幻感,已有过半大臣遥见此景慢慢热了眼眶,余下之人不曾历过十一年前朝堂中的风起云涌,只感诧然。
太后眉间多了道痕,纵使今日之事,颜有迁前日便已同她做过了预设,可亲眼见此身影再又立于身前,这足下的高阶仍似摇摇欲坠。她不禁望向殿内唯一称得上与她同舟共命的颜有迁,却未见那人露出一丝怯意。
颜有迁说:“陛下念及兄弟情义诚邀刘庄主入阇,本欲予以爵位作为嘉赏,可刘庄主如今身无爵位,却仍能利用翾飞将军和陆大将军私自揽兵擅闯宫门,再一细想,刘庄主消匿多年不回皇城,隐姓埋名暗自组建谒门庄,钱财和权势从何而来,若无旁人相助,恐怕难以说通。”
猜声暗起,颜有迁所言并不全无根据,刘昭烨要在落难后东山再起,若无权势财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何不重返阇城,而要想方设法组建谒门庄。
见旁人心中疑虑多少已被挑起,颜有迁接着说道:“诸位莫要忘了,起先以谒门庄庄主之名露面的人可是吕公子,当年姜太尉和刘庄主一同坠江失踪,缘何会与远在西境的吕公子相识,而吕公子与翾飞将军的‘佳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不少,再有陆大将军先前自请到北境支援御州营的事,如此看来,刘庄主与靖平王定然有着多年的联系。先借由吕公子用卫柠战一案在阇城内推翻冯氏,西境掀起战乱后,刘庄主再于那处露面,亲自稳定维明军归降后的军心,而后尚无爵位却敢到处以刘氏宗亲的身份游说,他为的到底是西境安定还是东山再起,可不好说。”
一切好似都能以遵养时晦四字说通,谋逆之心犹将昭然若揭,可殿内寂声依旧,人人都在等着一个值得确信的答案。
刘昭烨扔去手中长剑,只留一身素淡:“侑国公既然有意与我相谈,那我们不妨先从十一年前的坠江案说起。”
颜有迁笑道:“刘庄主莫不是想说,当年害您坠江的凶手是我吧?刘庄主若是想借这种荒谬的说法让逼宫变得理所应当,可未免有些损人利己了。”
“非是逼宫。”玉旒晃响,殿外那人抬步上阶,足边风过无痕。
仅听此声,殿内已有人忽起冷汗,刘昭烨不再多言,只慢退至一侧,亲卫军也已接令,着手清理殿内尸身,收刀退步让道。
刘昭禹缓步踏入殿门,于寂然中沉声说道:“非是逼宫,乃是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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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侧,靖国难”出自靖难之役中朱棣的口号
第131章 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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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高墙围起的狭长巷道中,堆高的废弃木箱挤在巷尾,一条腿挂在木箱边沿,随着走来那人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人就在里头,”张凌支起条腿,高坐在木箱上方,用手指了指那墙面,“应你们那位谷首领的要求,姜瑜和温开森被关在哪儿我可都说清楚了,不过姓许的使过什么手段我不敢保证,总之眼下交到你手上的是两个大活人,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暗卫已在附近部署,若宫内进展顺利的话,想必禁军也快到了。在众人面前露脸,不论站在哪边,你的身份都不占好处,如今我们谈好的事都已做成,此处不宜久留,早些走吧。”
还未停步多久,林颂转身要走,随即就听张凌笑道:“你们这些人也是好笑,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很有成就感吗,还是我看起来特可怜?”
张凌真是觉得有些好笑,只觉得陆修都死了,他所感受到的这些善意,就是不合时宜。既然不合时宜,也没必要再接受了。
林颂没看他,只将头稍稍别过一些,说:“我只是觉得,站在你的立场上,能帮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害了你。”
“做这行的最忌心慈手软,弟弟,你这心还不够硬,入行没多久吧。”
“扑通”一声,张凌已从木箱上跃下,只草草地拍了拍两手的木屑,道:“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想害我的人多着呢,还轮不到你,反正徐玢是我主子的事又不止你一个人知道,就算你不说,许弋煦遭罪之后,也不会让我好过的。”
林颂说:“就是因为这样,你若还在这里和禁军撞面,就定会惹人非议,毕竟你还是陆大将军亲口承认的兄弟。”
“我是他半路上认的,本就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我小时候在西北,干的是杂耍的活儿,被徐玢买回去后才做的死士,”张凌摸着掌心的碎屑,有些认真,“不过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对他是个威胁,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将军,认我做兄弟还真是说不清楚了。”
“所以趁早离开,在首领替你争取到将功赎罪之前,把这事撇得越干净越好。”林颂放低了声,或许他只是因为体会过失去兄弟的痛苦,所以想在来得及的时候,替别人挽回些什么。
在他沉默之时,张凌笑道:“哪儿那么容易,不过也不难。”
“什么意思?”
“让我变得清白很难,但要让我成不了陆天睿的威胁很简单,只要……”
张凌故意拖长了尾音,林颂迟疑地看着他,余光方才捕捉到一记偷袭,眼前便直直袭来阵阵眩晕。
张凌收起手刀,把倒落向自己这侧的人接住,轻声道:“只要让他亲手杀了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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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恢复一片井然,刘昭禹已移步向高位,耐不住隔袖轻咳了几下后,方才开口道:“朕出现在此,最该惊异的当是侑国公和许尚书了吧。”
经刘昭禹点名道姓,众人心中有数,目光暗自投向那两人,就见颜有迁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双眼却仍安然不动地看着某处。
刘昭禹静视他片刻,说道:“买通太医院御医日夜监诊朕的病情,威胁内侍常颐在朕平日服用的汤药和茶水中下药,这些事侑国公和许尚书可都还听着耳熟?”
太后本还在震然中难以置信,一见服侍在侧的常颐颤巍巍地伏身下跪,顿如被劈裂了头脑,开始犯起了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