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不屑于看他一眼,只说:“没了陆修,咱们就是各不相干的两路人,我也不是什么用得着你费心关注的大人物,生死更由不得你说了算。”
许弋煦冷笑:“这态度可是和陆修在的时候千差万别,怎么,攀上新主就忘了故人,难不成你张凌是想跟着陆天睿改邪归正了,总不会是图他姓陆吧?”
“关你屁事。”张凌的眼神猝然寒厉不少,脖上的刀也收得更紧了些。
许弋煦说:“看在陆修的面子上,我不责难你投靠都督府还是谒门庄,但话说回来,也是看在陆修的情分上,钱我给了你不少,先前我要你助徐玢除掉姜瑜,可如今姜瑜还完好无损地坐在高位上,想要与我各不相干,那么你没替我做完的事,也总该要有始有终吧。”
“你是觉得,我是徐玢的人,所以就算事没办好,中途暴露了,也赖不到你身上,”张凌嗤笑,“想让我白当替死鬼,你也真不怕我把你那点破事说出去。”
“你说啊,”许弋煦缓缓笑了起来,“空口无凭,看看能闹到哪儿去,你和徐玢一起到岙州那回,姜瑜应该是见过你的,大不了他露面指证你是徐玢的死士,到时看看谁先被谁拖下水啊,反正死前有你垫背,我也不亏。”
待许弋煦领着群人退散后,话声犹如阴魂般缠耳,直至申时,张凌于宫门外候着人,脚步仍旧透露着不安,不到一刻便已踱了好几圈。
门洞内已有不少官员散值而出,张凌垂眸望着地面,踩住了即将被风卷逃的一片落叶,却也循着瞧见了自身前经过的身影。在即将错身而过的那瞬,他抬目看到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顿如逢敌的野猫,寒毛卓竖。
姜瑜认出他了。
张凌立于原地,迎着那道毫不避讳的目光,犹是皮肉被层层剥落。他戒备地握起双拳,落叶被脚下蓄起的力道渐渐碾烂。
“姜太尉。”
身后一语传来,张凌猛然松了十指,又觉肩头被人揽过,那副警戒的姿态立马收敛了起来。
陆天睿往他肩头拍了一把,收手朝姜瑜行礼道:“太尉见谅,这是家弟,不久前才被寻回身侧的,末将还没来得及教他礼数,失礼了。”
姜瑜应道:“陆大将军言重,时候不早了,老夫先行告辞,得空再聚。”
“太尉慢走。”
姜瑜颔首示意,提摆上车前余光仍带疑虑。陆天睿捕捉到了那点异样,直到目送那身影钻入车帘后,才不轻不重地往张凌的后脑拍去:“楞头小子,自己在这儿挨冻,也不知寻人喊喊我,等了多久?”
张凌愣了愣,才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也不过等了区区一个时辰罢了。”
“说吧,等我做什么?”陆天睿细瞧着他的神情,也不多问。
“回家啊,官员散值了不得回家吗,”张凌抬脚将落叶踢远了,“为了等哥,我可挨了一整天的饿呢。”
“府上的饭菜不合口味,你自己就不知道买点东西吃吗。”
“又饿不死。”
“讨骂,”陆天睿捏起他的后颈,带人往马匹走去,“走了,外头多冷,我先给你买个烤红薯垫垫。”
张凌缩起脖子,说:“阇城里的红薯比不过季冬挑的甜,吃不惯。”
“不甜那是你手气差又挑不好,这回我给你挑。”
张凌得寸进尺地笑了:“那顺便再买只烧鸡尝尝呗。”
“由你。”陆天睿扯过缰绳往他手上递去,却见那人手背指节处落了大大小小的伤,目光逡巡着往别处寻去时,又见他颈侧划痕处渗出的血都已凝起了。
“身上的伤怎么来的?”陆天睿脸色稍沉,手中动作也慢了不少。
“砸墙,锤人,你觉得怎么来的就是怎么来的。”张凌惧他再问,上马后便先提绳跑远了。
将近傍晚,烟火气添进了寒凉,自锅炉中腾出的雾气是一片暖烘烘的乳白色,张凌余下陆天睿守着烤饼和红薯,自己先去提了只热腾的烧鸡回来。可自回到阇城后,盯着他的眼睛好似就没少过,又觉异样,他特意避开某处的视线绕入街巷,前路却有一人怀中抱刀,自转角悠悠行来。
那人侧身背靠墙面时,张凌才见他高扎的马尾已将后方的帽檐高高顶起,前方的笠帽由此便被压得很低,唯有下半脸庞依稀可辨。
张凌不胜烦扰,转头欲走时,又一身影自高墙跃下,截住了另一方的出路,张凌认得那面庞,却也不免攥紧了手中的油纸。
抱刀之人朝他走来,开口道:“别紧张,我们今日不是来盘问,也不是来杀人的,这小兄弟跟了你两日,也算老熟人了,你既然和陆大将军熟识,也该认得他是哪旁的人吧。”
林颂这年纪个头窜得快,眼下已比原先高了近半个头,张凌还在许弋煦身旁时曾在江宅外见过他,如此左想右想,张凌缓缓侧过身,意欲看清笠帽下的脸庞。
“你是谁?”张凌问。
那人脚步忽停,扬唇笑了起来:“忘了说。”
一双手盖上帽顶,帽檐自眉眼处划过,右眼处的眼罩仍有碎发遮挡,却也难免一同露于天光下。
“暗卫代职首领,谷南行,”顾南行手提笠帽转了一转,独余左眼还露着笑意,“我们谈谈?”
——
张凌再回去时,手中的烧鸡被风吹得只剩半温,他循着原路去找陆天睿,却在暗沉的天色中,看那人抱臂守在街角等他,怀中煨着的还是给他挑的红薯。
可回到陆府时,红薯还是凉了,待重新烤热再端来时,陆天睿什么都不曾问过,只惯常提来药箱,替他上药。
“你那么多钱,都用到哪儿去了?”陆天睿似是想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而更想问的,却迟迟没说出口。
“花光了,”张凌没急着去掰红薯,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哥是不是还想问,我今天到底见过谁了?”
擦药的手显然停了一下,陆天睿没敢抬头看他。
他们之间不会没有猜忌。他忘不了姜瑜看张凌的眼神,更想不通张凌身上莫名多出的伤口从何而来,五日的封城之期已让所有人暗自绷紧了神经,他不得不继续猜下去。
“都叫我一声哥了,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陆天睿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回应,更怕他避而不答。
黄灿瓜瓤自表皮下爆出,香气冲了满脸,是御州才能尝到的味道。可张凌已在一日的冷风中大梦初醒,他知道跟在陆天睿身边的这些日子,都算是陆修送给他的,他始终还是那个被徐玢从西北带回来的张凌,永远替代不了与陆天睿失散的陆修。
如今他自己先从梦中醒来了,就更骗不了陆天睿一辈子。
“哥挑的红薯也甜,尝一口吗?”
张凌逃避了,陆天睿得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只将面前的手往回推:“不了,你自己吃吧,喜欢明日再买。”
陆天睿起身离去,却无暇留意到捏着红薯的那只手已被烫出了红色。烫出的痛意渐渐麻木,张凌将红薯塞了满嘴,再又一点点吃净双手沾的瓜瓤,浑然不觉膏药也随着一并入口,只嘲这红薯甜得发苦。
苦的也好,往后他就不会想吃了。
院中灌满了冷风,陆天睿遥望房中烛火渐灭,待最后一盏灯火尚在摇曳时,他才揽着一身凉意回房。
屋中仅剩一盏烛台点着光,没有别的声响,张凌独自背身侧躺榻上,翘起的被角下却已钻进了不少凉气,陆天睿替他掖紧了那几处漏风的口,才轻轻地躺了下来。
“明儿个我去见个熟人,就不回来睡了,哪天回来也不一定,看心情吧。”张凌仍背着身,纹丝不动。
陆天睿借着窗外那点浅光看向他,半晌才问:“在我去北境前,还会回来吗?”
“不好说。”
陆天睿沉默良久,便始终沉默着,困意袭来时却觉得那背影与他渐渐远隔开了,他试用话语留人,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梦中那人与旧日里的种种身影交叠,在马上远去,又在落日中消失,却从来不曾和他说过一句道别,他伸手去抓,在马匹快行时抓到了衣袂。
那触感从梦中延伸向现实,忽觉张凌在夜半时蠢动着要离去,陆天睿心悸,在半梦半醒中揪住了正从他身上翻过的身影。
“去哪儿?”
张凌还是踩下了榻:“起夜。”
陆天睿看不清他,纵使隔着投射进屋的暗光,也依旧看不清。他摸索着案头,想要起身点盏灯,却听那人已走到了门边。
“我哥是替人卖命才死的,我和他一起学的功夫,比他还多学了几年,那些钱是我俩一起攒的,”张凌手扶门把,低头笑了笑,“……他叫陆修,你可能认得。”
张凌没再回来了,合紧的门再未敞过,榻侧的余温在未至清晨便已散尽,陆天睿睁眼躺了一夜,只等来了天明。
——
张凌走的那日,姜瑜和温开森也随着没了踪影,可当日正值休沐,朝中官员休憩,不多来往,事态因此未能扩大。温尧也于这日午后,先被许弋煦请到了府上。
温开森的贴身之物尚且静放于桌案之上,周侧散落的黑白棋子却仍有不少还在滚落不止。
棋枰上的棋局已被温尧气愤地挥袖翻乱,许弋煦不慌不忙地清盘,说道:“姜太尉和温次辅爱子都在侑国公府坐着,当然,温公子也并非就是一直都在原处坐着,眼下又被邀到何处,下官也不清楚了。念及次辅大人寻子心切,下官也是万分焦急才来提醒次辅大人一二,毕竟当年靖平王妃也是被太皇太后留在宫中之后才出的意外。”
说着,他缓缓抬眼留意着温尧的神情,见那眸中愠怒不减,便挥手遣人奉上了热茶。温尧嗔怒不语,抬手便将那茶杯挥落。
看那掷了一地的碎瓷,许弋煦慢腾腾地捡过落在身侧的碎片,拋远了,才又静默地挪过棋盒,往那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恭请温尧对弈。
温尧仍旧不动不语,许弋煦却不以为意,道:“次辅大人不说话可解决不了事情,我知道如今我等要对陛下刮目相看,他敢封城,你们暗地里定是已经商议好了什么计策,可陛下败就败在把我们想得太仁慈了,我们可以让他病着,就一定可以让他病重,天子缠绵病榻,自会有太后听政,太后之下有太尉,可若是连太尉也倒了的话,位高权重者便是内阁首辅了。”
“次辅大人曾力挺先太子,如今想助他夺下储位也无可厚非,可弈棋之中,从无对错,只论成败,”许弋煦自行捡起另一子,落在棋盘之上,“这大黎明面上姓刘,暗地里,姓的可是颜,次辅大人若想保全爱子和夫人,不考虑考虑别的选择吗?”
黑白两子互衬,温尧定视那处,就听对坐那人又说:“我想次辅大人在先太子那方还是有信誉的,不若您就费心向他们传个话,待明日过后,温公子指不定就安然无恙了。”
——
自那日城楼上的晕厥后,刘昭禹再没出过寝殿,太后亦是在此守了足足四日有余。转眼已是开城前夜,刘昭禹靠坐床榻,待太后被劝回寝宫后,方才咳出声响。
寝殿里的人皆被逐出,常颐独身端进药碗,跪于榻前,双手奉上。手已扶起碗沿却久久不将药碗拿走,常颐双手举得酸乏,一双眼眸不禁隔着食案窃视,却偏巧撞上了刘昭禹的视线。
“陛下恕罪。”常颐垂首请罪,双手稳稳不动。
“恕哪一桩罪?”刘昭禹轻踩下榻,只将碗中汤药均数洒往盆栽中。常颐心跳骤快,托着食案埋首跪地,亦不敢发出声响。
刘昭禹捂嘴轻咳了几声,说:“是该称你为冯氏暗桩,倒戈向侑国公、意图弑君的逆贼,还是看着朕长大的常颐?”
常颐额间渗汗,暗听刘昭禹将空碗置于桌面,才又渐觉身侧聚起了脚步,稍一抬首,便有一道寒光逼在了颈间。
刘昭禹抬手止住暗卫,继续道:“少时玩闹有你规劝,身为太子时周侧也唯你一个作伴至今,念你家中老母难养,于登上储位之时,朕逢年过节定然加赏,待你生母过世,也予以厚葬。朕自认厚待你,与你不念恩惠也有情分,朕原以为,顾及些主仆情义,不揭发你认主冯氏的事实,你就会有所感激。朕给过你很多机会。”
“陛下深恩奴才不敢忘,原先奴才认归冯氏是事实,可即使陛下不追究,侑国公和许尚书仍能以此作为威胁,奴才想求条活路,才会迷途不返,但如今眼望陛下饱受病痛,奴才近日不曾再敢用毒,可奴才,”常颐如鲠在喉,颤然道,“……奴才为虎作伥,罪该万死!奴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不敢再言苦衷,自知狡辩无用,还请陛下赐死!”
“死字说得轻巧,我若留你至今,又缘何会让你死在今夜。”刘昭禹轻笑着摇头步向窗边,瞧那夜影被困在城中,又被锁入宫墙,最后只能死气沉沉地映在窗台上。
能驱散这点晦暗的唯有天明时的晨光、呼啸而过的烈风。
他闭眼倾听,却见长夜将明,疾驰的马蹄奔腾而来,锣鼓的喧响震天掀起。城门要开,宫门要破!亡徒归来,江山易主,雷声乃当破天而响!
待那阵震撼人心的轰声过后,恢弘气势收归天际,自黎明淡退至前夜,刘昭禹缓缓睁眼,却不曾喜悦,只盼释然,在许久沉默之后,也才隔窗喟叹:“明日,阇城该要起风了。”
第130章 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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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风起,法场袒于苍穹之下,被一片喧闹围起。